生為陳國臣,死為陳朝鬼。


    當年在建康城外,白土之岡,和賀若弼苦戰不退的魯廣達,可謂是陳國武將之中唯一的赤膽忠心。


    魯廣達和陳後主一同北上進入長安,但他悲傷故國的傾覆,看到陳國君臣盡數在隋朝錦衣玉食,心中憂憤,難免外露憤憤不平不色。


    鬱鬱成疾,再無生誌。


    當他偶染小疾之時,再不願意就醫吃藥,主動尋死。


    魯廣達求仁得仁,他以自己的死,紀念那永遠逝去的故國。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他們,今生再也吹不到江南的微風,也曬不到江南的豔陽了。


    原陳國的尚書令江總,雖然不能像魯廣達一般舍身取義,但他卻寫了一首直抒心意,非常大膽的詩去紀念魯廣達。


    “黃泉雖抱恨,白日自留名,悲君感義死,不作負恩生。”


    這其實也是一首故國山河,空自遺恨的憤懣之作。


    幸運的是,當時楊堅已經一統天下,局勢大定,並未就此詩大做文章。


    否則,一場腥風血雨,無法避免。


    江總雖然僥幸逃脫懲罰。


    但是因為寫詩而丟掉自己前途和性命的,在楊堅一朝,真有其人。


    那就是原北周的千金公主,突厥的可賀敦,後來楊堅讓她改姓楊氏,讓她做了隋朝的大義公主。


    她就是因為一首詩而誤事,並且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楊堅雖然寬待陳國君臣,但楊堅是個優秀的政治家,他絕對不會用感情淩駕於理性之上。


    必要的防範,絕對不可缺少。


    為了避免陳朝君臣,集中於京城作亂,楊堅依照慣例,將陳國的皇族投放到偏遠的四方之地。


    但楊堅卻並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反而每年賞賜不少財物,讓其衣食無憂。


    陳氏雖然失國,卻非常僥幸地保存了屈辱型的富貴。


    原陳國長沙王陳叔堅,亡國之後入隋,被流放到瓜州,但叔堅生於皇室,根本不知稼穡,卻和妻子日日沉醉於酒中,不知歸路。


    但卻保持了一輩子的衣食無憂。


    從中可以看出楊堅對於陳國的宗室,其支持和善後的安撫,是落在了實處,也體現了真正的上國仁義之風。


    楊堅這種寬宏大量,來自於其絕對的,對皇權掌控的自信,這比之於在政治上,先貶再殺的老套路,要仁慈和自信得多。


    陳國君臣,雖然並沒有給楊堅添亂,但楊堅很快就要憂心朝廷之中,隱隱的內亂了。


    這起源於修樂,引發了楊堅一朝第一次朋黨之禍。


    曆代王朝,功成修樂,是傳統也是自然之理。


    楊堅重開天地,又完成了近三百年來南北分裂之後的大一統,他比別的君王有更加足夠和絕對的理由,去重修雅樂。


    但修樂卻變成了一件非常難以完成的任務。


    因為,到底哪種音樂才是正宗,正統的音樂,已經失去了判斷的標準。


    誰也說不清了,也辯不明了,正統音樂,確實已經失去了統一的標準。


    因為,北方中原地區,在五胡亂華之後,漢族慘遭滅絕式屠戮,能保留下來的傳統文化屈指可數。


    加上北朝各個王朝忙於征戰,一心想著以武力,征伐吞並對方,作為陽春白雪的音樂,似乎和時代格格不入,已成為多餘。


    晉室衣冠南渡,南北區隔,這大雅之樂,已逐漸亂了套。


    一是樂器散亡,二是樂人離散。


    日積月累,音樂正聲凋零。


    對於何為正聲,曆來就有許多的流派,形成了許多的權威,互相不服,互相攻訐辯難。


    這本來隻是技術或藝術上的爭論,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但事情非常不巧,主持隋朝修樂,分成了二大陣營。


    他們重要的代表人物,都是朝中重臣,誰都有理,誰也不服誰。


    於是,修樂的分歧,就延展到了朝堂之上的派別之爭。


    一方是蘇威的兒子蘇夔,另一派是當世宿儒何妥,雙方各執其理。


    但何妥利用自己大儒的身份,先引誘楊堅試聽自己選定的音樂,並且對楊堅灌輸其理念,“黃鍾象人君之德。”


    意思是黃鍾之調才是帝王之樂,才是帝王之正聲。


    於是,當樂曲演奏到黃鍾之調時,楊堅為避免成為外行,也需要搖頭晃腦,下了定論。


    “滔滔和雅,甚與我心會。”


    於是,何妥先下一城,讓楊堅止用黃鍾一宮,不假餘律。


    這當然是違背音樂自然發展之道的。


    於是,在楊堅平江南之後,在建康獲得了宋,齊二朝舊的樂器,還有演奏這些樂器的江左樂工。


    楊堅當然想聽聽號稱衣冠正朔的華夏之聲。


    於是,他命令在隋朝的朝堂之上,演奏陳國宮廷之樂。


    華夏之音,果然不同凡響。


    楊堅聽完樂曲,便心悅誠服地歎賞道,“此華夏正聲也。”


    樂聲,樂器,樂人,三樂畢集,重新修定音律是勢所必然。


    於是,就引發了著名的修樂朋黨案。


    事情簡單明了。


    何妥和蘇夔對於樂聲,各執一詞,無法參決判定其高下。


    楊堅本人更加不懂,於是,他想了一個簡單的方法:投票。


    他讓滿朝文武,實名製投票,看到底誰得到的票數更多。


    這是一種民主製,本來沒什麽問題,但蘇夔卻有個有權有勢的老子,叫蘇威。


    蘇威是根正苗紅的官十代,其父蘇綽是北周政治的奠基人,而蘇威本人在隋朝也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滿朝文武十有八九,都看在蘇威的麵子上,投票支持蘇夔。


    何妥平時在朝堂之上,和蘇威卻有很多不同意見,甚至達到水火不相融的地步。


    於是,結果不出意外,蘇夔完勝。


    看到這個投票結果,何妥不服。


    他認為這次的投票失敗,並不是自己對於音樂的主張錯誤,他認為這是朝臣趨炎附勢,站隊巴結蘇威的結果。


    作為當世宿儒,何妥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擊,他憤憤不平地說:“吾席間函丈四十餘年,反為昨暮兒之所屈焉!”


    憤怒的何妥上了一封非常重要的奏章,他檢舉揭發了蘇威在朝中結黨營私。


    這是政治鬥爭中慣用的手法,有效且有用。


    這個罪名直擊楊堅的軟肋。


    他坐穩天下之後,最大的心病,就是天天防備朝臣拉幫結夥,怕他們像自己一般,篡奪政權。


    同時,何妥的奏章上的時間非常微妙。


    楊堅本人需要這道奏章,或者說他需要借用奏章來做文章。


    因為,這個時候,在隋朝的政界,有一顆巨星已經冉冉升起,再也無法壓抑他的光芒。


    他就是楊素。


    作為弘農楊氏的代表,關隴勳貴的中堅,在隋朝建立伊始,楊素就成為其集團利益的代言人之一。


    但當年楊堅為穩定政權,推行新政,需要絕對支持以高熲為首的新一代領導核心。


    於是,楊素稍被壓抑,隻能屈居於稍次的第二級別。


    但正如楊素對周武帝說過:“臣但恐富貴來逼臣,臣無心富貴。”


    這雖然隻是一時豪壯之言,現在卻已變成現實。


    楊素在再平江南之後,已處於功高不賞,無法再默然立世,錐處囊中了。


    時代他需要進入隋朝的最高權力中心。


    但有進必有出,楊素要上位,就需要有人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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