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高居朝堂之上,對於局勢心若洞明。


    他正在權衡的當口,何妥的奏章就如雪中送炭般地,飛到他的案幾上。


    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在隋朝官場之上,選官任官,也出現了一些和立國剛開始時,不同的風氣。


    在蘇威的支持和倡議之下,盛行南北朝的九品中正製有抬頭的趨勢。


    這種以門弟和出身,來決定官職大小和職位清濁的方式,和隋初選官任官,不分清濁,唯才是舉,頗相抵觸,可謂是開了曆史的倒車。


    最重要的是,這讓楊堅隱隱感覺到了一種不安。


    他擔心門閥的重新興盛,會對皇權形成天然的威脅,又會走上君主和幾大世家大族共治共享天下的老路,與他想建立中央集權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馳。


    政策和風向的轉變,都來自於權力角逐中,力量的對比。


    楊堅認為,他的中央核心決策層,需要做一個調整。


    楊堅決定追究這次的朋黨案。


    證據明顯而充足,處罰也是嚴厲而迅速。


    蘇威被免去官爵,受到牽連,得罪的官僚竟然達到一百多人。


    楊堅一舉二得,一是將帝國前行的車輪重新校正軌道,二是為楊素的入閣,騰出了位置。


    於是,楊素將開啟屬於他的時代。


    他進入隋朝最中樞的決策層,從此,他和高熲並列於這個時代的最高層,直至他在楊廣奪宗的事件中,打垮高熲,其個人的權勢達到人生的巔峰。


    對於此次的朋黨案,楊堅心中有如明鏡,他對朝臣說:“蘇威德行者,但為人所誤耳爾。”


    楊堅不為己甚,他還需要蘇威這個政壇的吉祥物,也是官員們心中的明燈。


    楊堅下令讓蘇威通籍,可以參與朝會,以保留他在政府之中的部分影響力。


    蘇威朋黨之案,牽涉雖廣,但修樂一事,也在如期進行。


    朝廷多事,修樂也無法獨善其身,摻雜了很多的政治因素在裏麵,因而,距離真正的音樂,或者也有所背離。


    隋朝正樂,第二次大定之日,就被當世的大樂師萬寶常所不齒。


    當年何妥投機取巧,說服楊堅隻取黃鍾一調時,萬寶常從純粹聲樂角度下了一個斷言:“此亡國之音也。”


    但他雖然妙通音律,但卻人微言輕,被朝廷選擇性無視了。


    而當第二次隋樂大成之時,萬寶常聽到太常寺演奏選定的正音,更是泫然泣下,悲痛地說:“樂聲淫厲而哀,天下不久將盡矣。”


    音樂或者真的代表國運。


    當時隋朝如日中天,四海安寧,萬事蒸蒸日上,已達全盛之境。


    但萬寶常雖有盛世危言,當世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在意一個天生卑賤,人微言輕樂工的肺腑之言。


    但他們卻不知道,短短二十多年後,隋朝就快速敗亡。


    一代音樂奇才萬寶常,最後因為家貧,竟然被活活餓死。


    臨死之際,萬寶常將自己畢生所學,加上一生所藏之書,付之一炬,並且痛心疾首地說:“用此何為!”


    萬一、如果、假設萬寶常能在隋朝謀得一官半職,隋朝能啟用萬寶常修定樂聲。


    或者隋朝的正樂,又或者隋國祚,就另有一番微妙的天地。


    但世上之事,哪裏有如果二字。


    萬寶常不過是楊堅不重才學的犧牲品之一,此次朋黨之案,蘇威實際上成了最大的失意者。


    但隋朝還有一個更大的失意落寞者,他就是賀若弼。


    在平陳一役中,他以八千甲士,一戰而擊潰陳國十萬主力精銳,陳國的一戰敗光家底,迅速崩潰。


    這種不世之功,可謂是古之良將也不能超過。


    於是,他自以為功名天下第一,每以宰相自許。


    但他自視過高,不通進退之道,口不擇言之下,已犯眾怒。


    賀若弼將會自受其咎,這是他的宿命。


    當年,他的父親賀若敦曾經在臨死前,用錐子刺破他舌尖,鮮血淋漓之際,他父親對他說出最後的告誡:“吾以舌死,汝不可不知。”


    當年賀若敦因為自己軍功卓然,同儕早都是大將軍,但自己功名卓越,反倒屈居人下。


    賀若敦難免口出怨言,最終被北周第一權臣宇文護賜死。


    所以,他臨終用刺舌出血這種極端的行為,告誡賀若弼一定要謹言慎行。


    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


    賀若弼自以為功勳冠天下,但自己屈居楊素,高熲之下,心中頗有不平。


    但他卻並不諳政治,他輕易就被楊堅免官,成為了犧牲品。


    賀若弼不但未撈到宰相的職位,反倒丟掉自己的官職,這更加讓他憤憤不平。


    於是,怨言傳到了楊堅的耳中。


    楊堅的處理非常幹脆。


    他將賀若弼投入獄中,對他說:“我以高熲,楊素為相,汝每昌言曰,此二人唯堪啖飯而已,是何意也?”


    其實從這一句問話,就可以看出,口無遮攔,無所顧忌的賀若弼,既無宰相之才,也無宰相之懷。


    賀若弼更適合在戰場上縱橫捭闔,但他自我感覺良好。


    賀若弼並不悔悟,反而斬釘截鐵地直接迴複楊堅說:“(高)熲,臣之故人;(楊)素,臣舅子,臣並知其為人,誠有此語。”


    這種直接置疑當世二大宰相,實際上就是直接置疑楊堅的決斷,有此一語,足以被判大不敬。


    有朝臣依據律法,上奏賀若弼罪當處死。


    楊堅心下猶豫,鳥盡弓藏雖然是自古名言,但他對於賀若弼並未完全放棄。


    他決定敲打下賀若弼,便對他說:“臣下守法不移(按律要處死你),公可自求活理。”


    賀若弼聽到楊堅此言,倒也並不驚慌,他在獄中,忽然開悟。


    他真正明白他父親的無辜而死,也明了權力的可怕。


    若要善得始終,就需要低頭。


    賀若弼開始向楊堅示弱,他說:“臣持至尊威靈,將八千兵渡江,擒陳叔寶,竊以此望活。”


    楊堅不依不饒,緊接著說:“此已格外重賞,何須追認。”


    賀若弼慌了,這是他最大的依恃。


    他隻能再次強調,“臣已蒙格外重賞,今還格外望活。”


    楊堅沉默。


    他雖不想置賀若弼於死地,但死罪可恕,活罪難逃。


    楊堅有意挫其銳氣,他讓賀若弼在牢中呆了幾日之後,才將其除名為民。


    但一年之後,楊堅終於因為其平陳,一統南北的不世之功,而恢複其爵位。


    楊堅其實心中也頗為忌憚賀若弼,畢竟他在戰場上是無敵的統帥,也是當世第一大將。


    如果讓其身居重位,又掌握兵權,恐怕自己也很難睡一個安穩覺。


    於是,他不再讓賀若弼擔任重要的實權職位,但楊堅將胡蘿卜和大棒政策玩轉如飛。


    賀若弼是隋朝的門臉,楊堅需要賀若弼的代言。


    每次宴會上,楊堅都會重賞賀若弼,以示念其舊功。


    但賀若弼對楊堅的壓力卻始終存在,最重要的一點是,賀若弼也並不懂得收藏內斂。


    在煬帝楊廣一朝,他終於因為妄議朝政,而被楊廣賜死。


    來來去去,他還是逃不脫自己的宿命,這也是他父親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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