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與時間賽跑。


    他每一步都踩著點,幹脆利落地穩定好了朝廷、後宮和關中的局勢。


    但他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他立即迎來了真正的考驗。


    關中以外,山東舊地,都起來造反了。


    原因簡單,目的明確。


    他們不服,他們認為楊堅不過爾爾,天下並不是他楊堅的天下。


    反對楊堅的人,每個人都具備這個資格和本事。


    既然不服,那就開幹,戰場之上見真章,比一比誰的拳頭更硬。


    這群人,並不是朝堂之上,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也不是首鼠兩端,隻爭蠅頭小利的武將。


    他們都是實權人物,每一個人都手握重兵,雄霸一方,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最大最強的反對者是尉遲迥。


    他是北周太祖宇文泰的外甥,也是貨真價實的代北(山西大同,北魏起家之地)豪傑。


    他成名於宇文泰時期,是平蜀的功臣。


    當年梁元帝蕭繹在江陵(今湖北荊州)立國,但他的弟弟武陵王蕭紀,在蜀中造他的反。


    巴蜀之地,在江陵上遊,如果順風順流而下,江陵必將無險可守。


    蕭繹驚慌失措之下,下了一步昏招,他向北方的西魏(北周前身)求救。


    這是一個引狼入室,得不償失的方案,他讓梁國永遠失去了獨立的資本,隻能淪為北方大國的附庸。


    當時西魏朝廷對於是否出兵發生了爭論。


    尉遲迥力排眾議,堅決主張出兵伐蜀。


    他分析了敵我優劣,認定必勝,“蜀與中國隔絕百有餘年,恃其山川險阻,不虞我師之至。宜以精甲銳騎,星夜襲之。……出其不意,衝其腹心。蜀人既駭官軍之臨速,必望風不守矣。”


    這和宇文泰的看法不謀而合,西魏發兵,一舉平蜀,長江中遊的江陵蕭梁王朝,也已是囊中之物。


    因為軍功,加上是北周太祖的外甥這層親戚關係,尉遲迥在北周一朝,一直被委以重任。


    尉遲迥當時是山東相州總管,這是一個非常敏感,並且重要的職位。


    相州治所就是北齊的皇都鄴城,以鄴城為中心的北齊政權,當年擁有能夠與北周皇朝對峙的可怕力量,甚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把北周摁在地上摩擦。


    北周有過無數次慘痛的,不堪迴首的記憶。


    山東的軍隊,甚至還攻殺到了關中政權,都城長安的外城。


    北周邙山之敗後,因為軍隊損失過大,隻能改變國策,破天荒地向關內漢人群體大量征兵,誇張的說法是,竟然有一半的漢人都被征為戰士。


    北周沒被滅國,可能歸功於其本身旺盛的生命力,也不排除高歡的養寇自重。


    雖然後來北齊滿朝上下,君臣同心戮力,全力瞎折騰,國勢日衰,被北周滅國,但強悍的北齊武裝,卻從來都沒有真正臣服過北周的軍隊。


    尉遲迥接管了這股力量,擁有足夠對抗楊堅的資本。


    但他有一個致命弱點。


    尉遲迥主政相州才三年,根基不牢,他還沒有辦法真正掌握原北齊的潛在力量。


    這一個弱點,會讓尉遲迥以一種始料不及的速度,吞下苦澀的後果。


    即使尉遲迥不反,楊堅也必須要動尉遲迥。


    楊堅將目光看向東方遙遠的相州,那是一片和關中完全不同的土地,是任何一個正統的王朝,必須據有之地。


    他輕聲念出尉遲迥三個字,這是楊堅叔父輩的名臣,也是天元皇帝五位皇後之一尉遲皇後的爺爺,雖然這個皇後,得來並不是那麽名正言順。


    她是天元皇帝殺了她原配的丈夫後,搶過來的戰利品。


    當年尉遲嫁給西國公宇文溫,按照慣例,她以宗婦之名入宮晉見太後,但天元皇帝見到她風姿綽約,麗色無邊,不由色心大起,竟然在宮中就逼她就範。


    自古紅顏禍水,這件事引發了可怕連鎖反應。


    這逼反了宇文溫的父親。


    他不是因為兒媳婦被搶,想出一口氣,而去造反,他深深地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尉遲之事,讓其不得不反。


    造反失敗之後,無元皇帝順理成章地誅殺了宇文溫,並且將他的老婆尉遲,搶了過來,做了自己的妃子。


    尉遲並沒多少選擇的餘地,她隻能接受。


    她的背後還有一個龐大的家族,她不但不能有絲毫不悅,甚至還必須盡力討好天元。


    否則,因為自己的喜怒而讓一個家族走上滅族之路,那並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


    這就是政治聯姻的壞處,但是,任何事情,有壞處,也必然有好處。


    尉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並且依靠自己努力經營和她背後,尉遲家族的力量,得以成為五位皇後之一。


    尉遲迥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天元皇帝將統領山東北齊舊地的重任,托付給了尉遲迥。


    但他辜負了天元的信任。


    楊堅心裏在盤算,自己要想完成篡周的大計,必須取得山東的支持。


    但尉遲迥,恐怕不會臣服自己。


    楊堅的判斷非常準確。


    楊堅從來不是一個心存僥幸的人,他為尉遲迥準備了三套方案。


    首選是征召尉遲迥入朝,


    有一個現成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尉遲迥需要參加天元的葬禮。


    楊堅把選擇權交給了尉遲迥,如果尉遲迥入朝,也許雙方可以相安無事,共享榮華富貴。


    但作為一個政治家,楊堅從來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他還有第二個方案,就是直接從內部顛覆尉遲。


    楊堅想以一種快速、精準的斬首行動,代替大規模的征戰。


    畢竟,尉遲迥是北周素著威名的老將,又占據地利人和,直接開戰,楊堅也無必勝的把握。


    以最短的時間,花費最小的代價,取得勝利,是楊堅的目標。


    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與尉遲迥開戰,一旦陷入持久戰,恐怕全國各地,人心思動,反對者會風起雲湧,形勢必然會不受控製。


    這將會讓自己陷入長期,四麵楚歌的境地,這是楊堅不可承受之重。


    楊堅顯然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的出現,但老天,需要在戰爭中讓這個皇朝涅盤出生。


    因為,即使楊堅不動尉遲迥,尉遲迥也必須對楊堅動手。


    尉遲迥和楊堅,二雄相爭,必有一戰。


    身居要地,手握重兵,豈能由一個後輩陰謀家篡奪了皇權?


    尉遲迥仔細盤算了自己的勝算,至少有五成以上,這已經是非常巨大勝算了,足夠值得以命一搏。


    既然楊堅都可以造反,他尉遲迥,豈能屈居楊堅之下?


    那就再熱鬧些,大家一起造反,看看最後花落誰家。


    造反是件大事,準備的再隱密,也有蛛絲馬跡可以尋找。


    很早就有人知道尉遲要造反,其中有一個人恰好是楊堅的宗親。


    當時楊尚希正在巡視山東,在迴長安的途中,他收到了天元歸天的噩耗,他和尉遲迥一同發喪。


    他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這讓他隻能連夜走小道,快馬加鞭逃迴長安,到天亮之時,尉遲迥才發現楊尚希不見了,尉遲迥想將他追迴來,但已經後悔不及。


    尉遲迥失去了第一著先手。


    楊尚希向楊堅的報告和判斷是,“蜀公(尉遲迥)哭不哀而視不安,將有他計(謀反)。吾不去,懼及於難。”


    他將這難得的第一手信息反饋給楊堅,為楊堅贏得少許布置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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