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重陽,


    為賀重修滕王閣落成,浙江海鹽班演出湯顯祖新劇《牡丹亭》,動人的唱腔,清脆的悲調響徹天際。直唱到紅燭流淚,江樹沉默,聽著銷魂,聞者傷心。


    《牡丹亭》問世之後,又第一個以水磨調付諸園林演出的,便是王錫爵的家樂。


    那時的王時敏,不過八九歲的懵懂年紀,偷偷躲在鶴梅仙館的角落裏,聽著氍毹那裏傳來的曲子,又偷看因此曲而悲傷的祖父,同別人講‘吾老年人,頗為此曲惆悵!’


    此時的王時敏,一雙眼珠骨碌直轉,王錫爵隻是靜靜看著他,隱下嘴邊笑意。


    “祖父,今日那位中官登門,不如請他看戲吧?”


    “哦?”王錫爵笑著道,“孫兒想看戲了?”


    王時敏有些尷尬:“呃,非孫兒想看,聽說宮裏來的都愛看戲,想必這位也是。邊看戲邊聊天,不那麽悶。”


    “那,你說今日演什麽戲招待人家好?”


    “大俠的戲,”王時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哈哈,時敏呐,是你想看的吧?”王錫爵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這樣吧,祖父想想有什麽大俠戲可搬演……《玉合記》?”


    王時敏認真想了想:“孫兒也意主《玉合記》,隻是其詞太過駢雅藻麗,孫兒是極喜,恐怕客人不喜。所以,不如《紅拂記》?”


    “好,就《紅拂記》。”


    ~2~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風絮,造化小兒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豎……”


    傍晚的南園,美到極點。


    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


    鶴梅館堂前,李靖正唱著——“少小推英勇,論雄才大略,韓彭仲伯。幹戈正洶湧,奈將星未耀,妖氛猶重……”


    王時敏一時出了神,望著天邊落霞,突然有所感悟,那句‘落霞與孤鷺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若是落於紙上,以黃公望筆法加高克恭皴筆,會不會就有了那種意境?


    王時敏正胡思亂想,樂伶的歌聲又把他拉了迴來——“本待學鶴淩霄,鵬摶遠空,歎息未遭逢。到如今教人淚灑西風。我自有屠龍劍,釣鱉鉤,射雕寶弓,又何須弄毛錐角計冰蟲……


    他今日陪在祖父身旁,初見來客,也有小小驚訝,魏進忠生的高大,聲音不尖銳,也不低沉,與他腦海裏的中官形象,差之很遠。而另一位,當時他對祖父道:小子劉時敏,字若愚……時敏?他一聽就笑了。其實他對這個時敏更感興趣,瘦瘦弱弱的一人,與他想象中的也有差距。中官不都是驕橫跋扈的嗎?原來還是有知書達理的啊。


    王時敏偷偷瞄一眼魏進忠,他聽得如此陶醉,果然中官都喜歡看戲,這點倒是準的。


    ——“猛可裏氣衝衝,這鞭梢兒肯隨人調弄。待功名鑄鼎鍾,方顯得奇才大用,任區區肉眼笑英雄……”


    “好!好個任區區肉眼笑英雄!”唱到一半,魏進忠鼓起掌來,他扭頭問王錫爵,“荊石相公,這出叫啥名?俺從未聽過。”


    “《紅拂記》,”王錫爵迴道,“是新戲,蘇州城裏的戲班子也在搬演。講的是‘打得上情郎紅拂女,撇得下愛寵楊司空;讓別人江山虯髯客,成自己事業李衛公’。”


    “好啊,”魏進忠興奮地直搓手,“奇女子與大俠客的故事,俺喜歡!”


    王時敏看在眼裏搖了搖頭,不經意,又瞥見劉時敏也正朝他微笑。王時敏赧顏,連忙轉過臉,專專心心看起戲。


    “魏中使,頭一次來太倉吧,覺得此地風貌如何?”換場間隙,王錫爵問魏進忠。


    “很好,”魏進忠笑著答,“一條水路過來,見沿途風景不錯。”


    “但魏中使來太倉,不單單是來看風景的吧?”


    “嗬嗬,”魏進忠一笑,“主要兩件事,一是來看看港口,二是,希望荊石相公支持重開港口。”


    王錫爵沒有迴答,眼睛依然落在氍毹上。


    王時敏耳朵豎得高高的,兩人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他有些驚訝這魏進忠說的如此直白,沒有轉彎抹角。但是,他又為什麽要來看港口?


    家樂返場,又繼續唱道——“(末)漢子,看江上芙蓉花都開了。(生)最堪憐是秋江上寂寞芙蓉。(末)幸未同,片帆江上掛秋風,可堪驚眼風波裏。南飛烏鵲,繞樹無枝,分明擇木難容……”


    “魏中使倒是與別人不同,站得高,看得遠。”王錫爵忽然說道。


    ——“(末)看你儀容俊雅,笑談間氣展霓虹。多管是吹簫伍相,刺船陳孺,題橋司馬。惜別太匆匆,君今去,不知何日再相逢……”


    王時敏忍俊不禁。


    魏進忠也洋洋得意道:“唉,俺都是為了一方百姓,替他們著想啊。”


    “哦?”王錫爵扭過頭看著他,“都是怎麽著想的?”


    “俺這一路來啊,發現這裏的土地是稻不栽,桑不植,獨獨植棉的多,倒是很像山東。去年海運的山東棉最後都在太倉靠岸,怎麽樣,當時盛況如何?”


    “好熱鬧!”王時敏忽然插了一句。


    兩人齊齊迴頭,魏進忠笑著問他:“小王啊,說說嘛,怎麽熱鬧來著?俺當時在山東,隻可惜沒機會看到。”


    王時敏看了眼祖父,見他臉上並無反對之意,於是說:“就是我求了祖父,讓管家帶我去了江邊,看到了好多大船,還有好多人。遠遠看去就像螞蟻搬食,一包包棉花從大船上卸下來,立馬就有車船運走,管家因為忙著同牙儈談買賣,都沒顧得上我。我樂得自己到處看,反正長這麽大,從沒見這麽多人擠在一處的時候。”


    魏進忠聽了連連點頭:“不錯啊,買賣兩旺,看來海運一通,確實南方北方都受益。”


    “山東也這麽熱鬧嗎?”王時敏好奇問道。


    “當然,去年山東大旱,本以為棉花會一錢不值,但海運一通,一切迥然不同。不但花賣了好價錢,還養活無數靠海而生的人。俺雖不知去年劉家港有多熱鬧,但知道青島港是有多熱鬧。”


    “真好……”


    ——“(淨)休倫王相與孤虛,世亂誰當任掃除。渾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嗬嗬,”王錫爵笑了,“魏中使在山東所作所為,老夫也是有所耳聞。隻是這太倉,聽魏中使的口吻,似乎還想往南擴張線路。那就不能不考慮倭患問題。”


    “荊石相公說的甚好,這問題俺也不是沒想過。但要看從哪個方麵來考慮,是先把南京的安危放在首位,還是多多發展工商業,減輕江南逋賦放在首位?您說俺這樣考慮對嗎,荊石相公?”


    “南京的安危?”王錫爵不由奇怪,“難道不該考慮東南沿海百姓的安危?”


    “黃渡曾設市舶,後來因太近南京而罷設。但是,高祖皇帝那會就有倭寇之說,後來罷設黃渡又改設寧波舟山,俺就想,除了近南京這個原因,會不會還有別的原因?必竟要提倭患,寧波那個位置,更容易不是嗎?”


    王錫爵瞪他一眼,道:“豈有這樣比較的?二百年來,東南沿海被倭寇侵擾就沒斷過,你憑什麽認為太倉以後不會?”


    “嘶……”魏進忠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俺記得世宗皇帝那會,好像有個叫胡宗憲的,他抗倭很厲害。我朝如今就沒有與之匹敵的?就算不及胡宗憲的十分八分,好歹也能帶兵抗倭吧?”


    魏進忠打鼻子裏哼出一聲,又道:“帶兵打仗可不是俺要考慮的問題,荊石相公是不是太看得起俺魏進忠了?”


    王錫爵沒有作聲,對他不瞧一眼,隻是盯著氍毹上家樂的表演,似乎陶醉其中。


    魏進忠也轉向氍毹,聽那家樂又唱——“我堂堂一丈夫,落落多艱阻,十年來一身進退維穀,失林飛鳥無投處。涸轍窮魚轉困苦。你看如此世界嗬……社稷將傾覆,待橫行須臾電擊風馳,掃除氛浸清寰宇,斬戮鯨鯢萬姓蘇……”


    王時敏聽祖父與魏中官針鋒相對,心中暗暗擔憂,一來他不願祖父生氣,二來,他心裏還是希望能重開港口,這樣他就能有新的玩處。


    兩人聽家樂唱了很長一段前腔,還是王錫爵再開口說:“你說減那逋賦,又怎麽講?”


    魏進忠迴道:“我已上疏皇上,請免去東吳數郡供京城的白糧折銀,還是恢複本色繳納。”


    王錫爵一聽,看著魏進忠。


    “江南逋賦不在征收難,而在地方衙門的公然截流。所以俺就上疏了,既然地方要截流,那就還是本色繳納好了。朝廷被欠賦,隻有寅吃卯糧,東挪西輳,欠一次兩次罷了,久了就像做買賣賒賬,老是被賒賬那還做啥買賣。但是天天都要用錢,怎麽辦呢?與其等賴賬的還錢,還不如重新開辟稅源。”


    王時敏忽然想到父親,去年進京之前,常和祖父議論國事,而他就在一旁聽。他記得祖父也曾說過——‘錢糧積逋,在往時誠多大姓幹沒,今亦未盡然。要之在有司催征有方,緩急得所,使民知該年公賦之外,佐貳、胥吏、皂儈等人不得上下其手,橫索一線,如此而不強負輦輸者,未之有。’


    “這個魏中官,跟祖父想的一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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