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進忠過去常賭常輸,所以明白一個道理:賭博沒有哪次的輸贏會各占一半,隻有兩種選擇,要麽輸,要麽贏。賭的極致,不是輸贏,而是你能輸得起。


    去年的春天,應朝鮮王的請求,朝廷曾派出一支三千人的水兵,參與了朝鮮的春季防汛。到了十月,防汛任務完成,這支水兵也準備離開巨濟迴到大明。


    在途徑釜山時遇上了颶風,非常不幸,這支三千人水兵,太半溺死,損失慘重。為了修補船隻,和修整隊伍,水師留駐在了江華島,曆時半年有餘。


    期間也經曆了缺餉斷糧的考驗,好歹於次年春汛後迴了國。也就是今年的四月,水師剩餘的人,終於抵達了鎮江。


    率領這支隊水師的正是遊擊吳宗道。


    吳宗道出身紹興府山陰州山吳氏家族的二支三分,光吳宗道這一支,姻親關係極廣,他的堂妹堂弟皆與河北高陽王氏聯姻。高陽王氏的王昺乃延慶公主駙馬,為人儒雅且無勳貴氣,又與詞臣陶望齡、董其昌皆關係極好,而陶望齡又是出自紹興會稽陶堰陶氏,與山陰吳氏為數世通婚的姻親家族。


    吳氏的一支大分,也是吳宗道的族兄弟,吳有孚娶了陶家之女,生四子,次子於前年又娶了同為山陰籍的朱庚之女。另外,吳有孚的親姐嫁給新建侯王守仁(陽明)的子孫王乘勳,萬曆五年世襲新建伯,所生女兒又嫁與吳有孚三子為妻。


    “這新建伯是萬曆二十年八月,以伯爵身份充任總兵官提督漕運。”番子賈艾就查到的信息,先幫魏進忠梳理了一遍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網。


    “王乘勳的長子又娶了吳有孚長女……所以這州山吳氏家族與新建伯王氏家族又是山陰境內兩個世代通婚的家族。”


    魏進忠聽到這還是有些糊塗:“你的意思這山陰的王家、吳家彼此聯姻,關係匪淺?那這吳家除了聯姻,還有啥特別的?”


    “嘿嘿,還真有些‘特別’,”賈艾說到這,自己都笑了,他查到這些資料時,也是梳理了許久才搞清楚的。“吳家有一支船隊,目前尚不知擁有多少支船,但這船隊每年大概發船十來次,基本就是每月發一次,走海上的。”


    “海上?豁,買賣做的大呀!”魏進忠發出一聲感歎,“都做些啥買賣?”


    “那可就多了,普通的如絲綢布匹,雜色貨物等,還有遼東、朝鮮的貂參。”


    “那不普通的呢?”


    “不普通的嘛,就有銃、炮、刀、鳥銃、火藥鉛彈等,”賈艾又道:“這吳家的海上買賣如此大,要說沒有姻親參與其中,很難讓人相信。”


    “不是沒有,是肯定有,而且你說的姻親怕不是那位王總兵吧?”


    “是啊,漕運入海可太方便了,也就是說,單從地理條件上就可以輕鬆實現,況且王乘勳作為漕運總兵官,手上可是管理著8000艘漕船,漕軍就有十幾萬……”


    “嘶~啊!俺想起來了,”魏進忠突然想葛船頭說過的軍市,“賈兄弟,你可聽說過德州的軍市?”


    “軍市?”賈艾略微詫異,想了想,說:“倒是聽過,但也是知之甚少。在德州幫的地盤上,恐怕不會隻賣一些普通貨物。還有,這德州幫的幫首至今是個迷。”


    “有意思誒,還有你們東廠錦衣衛都查不到的人?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這人?”


    “嘿嘿,疏漏難免,難免,”賈艾笑嘻嘻道,又很快轉了話題:“魏爺提的那個軍市,小的有所耳聞,也隻知所賣貨物並非普通,具體還真不知道。魏爺又是從哪聽說的?”


    “那葛船頭說,他們的船最怕碰見三種船,其中有一種是雲南的運銅船,俺們聽了當時就覺得會不會就跟這軍市有關?而且細思極恐啊,你想,要是銅能買賣,那麽鐵啊鉛呐,甚至軍資不也很容易?”


    賈艾想了想:“想想吳家,並非沒有可能。”


    魏進忠突然一皺眉,想到一個問題,還頗為棘手,“要是假設哈,這個王總兵其實就是德州幫的靠山,甚至可能就是幫首,你覺得有可能嗎?另外,他與徐州幫也關係匪淺吧?”


    “不好說,徐州幫的丁朋鈴其實也與漕撫李三才關係不錯,而李三才,曹時聘都與王乘勳相交極厚。而且曹時聘曾任過山東按察副使,徐州兵備道,今年改任應天巡撫。”


    魏進忠眉頭皺得更緊了。


    賈艾見了,又問道:“魏爺有何擔心?”


    魏進忠手指敲打著官帽椅的扶手,半天才迴:“要是俺想在山東開辟海運碼頭,豈不相當困難?這又是王家又是吳家,還有地方大員,漕督漕撫漕總,湊齊了都。”


    賈艾想想也是,“魏爺想開海運碼頭,恐怕要涉及利益之爭。”


    “哦對了,還有!百姓鬧激變。稅監本來就人人喊打,要是漕運跟地方,再加上漕幫,都來對付咱們,嘶……一時還真不好應付。”


    “對啊,那……魏爺可有什麽好主意?”


    魏進忠哼笑一聲,眼睛看向了窗外。那窗外下麵,正好是鈔關前的浮橋,喧囂嘈雜不絕於耳。魏進忠思量許久,眼底漸漸浮起一片淩厲,“辦法,自然是有。”


    賈艾心裏稍稍放心,他兄弟倆跟著他,雖說是沒得選,但也想混個資曆好升官,順便發個財什麽的,不想把事情辦砸嘍。


    “魏爺有啥吩咐盡管交代,我兄弟倆在所不辭。”


    “嗬嗬,你二人有心了,不過嘛,這忙你倆確實幫不上,得奏請萬歲爺才行。”


    賈艾驚訝無比,不禁狐疑起來,啥辦法還要奏請陛下的?


    魏進忠瞧他一臉驚詫,又笑了笑:“不是信不過你倆,而是咱們勢單力薄,萬一發生衝突,吃虧的是咱們。所以要想不吃虧,手上得有調兵權,俺如今雖是陛下欽差稅監,但職級還是低,鎮不住。地方官呐,陽奉陰違的太多了,最好再奏請萬歲爺賜個鎮守來當當,就能與這的最高官平起平坐,到時他們再怎麽陽奉陰違,俺們也不虛了。”


    賈艾一聽震驚到下巴都要掉了,鎮守!等於地方最高長官,可攝山東一地軍政,“呃,之前遼東那個高太監就被陛下封為鎮守,如今咱們可……”


    魏進忠會意,又道:“正好俺也要給萬歲爺上密奏,說說德州的軍市,這可是大問題,不能不報給萬歲爺知道。順帶再提提新建伯王家。”


    賈艾立馬懂了,果然是好主意,說不定陛下真能答應下來。他笑道:“確實問題不小,那小的也要給提督上報,正好一起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賈艾便告辭,辦自己的事去了。而魏進忠將劉時敏找來,把想法一說,兩人再一合計,遂定下這個密揭該怎麽寫,然後劉思敏便去忙活了。


    魏進忠安排好了這頭,又坐下來,開始思考另一頭——怎麽收稅。思考半天,腦海裏終於有了一些切實可行的法子,不過呢,眼下這幾天還暫時不動,等上頭迴複了再說。以及等會了陳增再看。


    ————


    魏進忠的密奏在當天半夜,就呈到了啟祥宮,自然走的特殊通道。那時朱翊鈞已經歇息了,不過快到五更時又醒來,醒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


    朱翊鈞幹脆起來,重新更衣,然後來到日常覽奏的東暖閣,文書官盧全在一旁伺候筆墨。


    其實當天的閣本、通本,在文書房登記好了之後,基本都是半夜送進啟祥宮,是通過仁德門的門縫裏塞進來,處理好的本又從門縫裏塞出去。


    朱翊鈞自然先看重要的,當看到魏進忠的密奏時,臉色漸漸沉鬱下來,殿內光線並不太亮,但盧全光看他的神情也能分辨一二。


    魏進忠的密奏他先覽過,估計陛下看後大概率會生氣。果不其然……


    “好好好,膽子竟真大!居然整個軍市出來,朕還頭一次聽說。”朱翊鈞真的很生氣,他為啥要重用內侍做‘自己人’,這就是原因,地方官全都信不過,隻要治下無事,絕對不會主動上報這些事情。


    “德州幫、徐州幫,還有啥幫……一條運河上有多少這樣的漕幫?”他問文書官盧全。


    “呃,具體不好說,不過,似乎已經存在很久了。”盧全迴道。


    “還有這個王承勳任總兵官多久了?”


    “將近十年了,臣記得大概是萬曆二十年,以伯爵充任的總兵官,是目前為數不多的任職勳臣。”


    “不過,”盧全又思索了一下,“他近年倒是屢遭戶部彈劾,好像戶部一直希望改用流官,以掃除淩虐剝削等弊政。”


    “哼,哼哼,淩虐剝削?”朱翊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可真是朕的好官……”


    “那今年的夏運還順利嗎?”朱翊鈞又問。


    “泇河複工已經有兩個月了,主要就是建幾座閘,臣估計閘一建成,今年通航應該能迴複以往的三四成吧。”


    朱翊鈞不再說話,繼續閱覽奏章,一旁的盧全默默伺候著,不過他能感覺到,陛下心情不佳。


    “又是個混賬東西!”寂靜的暖閣裏,突然想起朱翊鈞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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