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怎麽靠呢?”劉時敏頗有些好奇。


    “怎麽靠?嘿嘿……打比方說,假如現在有艘船突然撞了咱們的船,然後對方要你賠償,還說你毀壞的是朝廷、官府的財物,你就說你賠不賠吧?”


    “嘶……無緣無故的,他幹嘛要撞我們的船?明明是故意,憑什麽要賠?”


    “嗬嗬,人家就是無緣無故,你能把他怎樣?告官?切!沆瀣一氣,去告吧你!”


    “那我就是不賠呢?”


    “行,你不賠。”葛船頭笑嗬嗬道:“那一路行船總有鬆懈的時候,好比月黑風高,兄弟幾個偷偷把漕米放在你船上,而你呢,啥也不知道。然後兄弟們轉過身就報官,說你偷盜了給皇上的貢米,你覺得你是舍財好,還是丟命好?”


    劉時敏一時無語,半晌,才搖頭歎道:“原來你們就是這樣靠河吃河的啊?”


    “對啊,這還不算狠的,還有更狠的,直接河上鐵索連環,不給買路錢誰也跑不了,哪怕是給皇上運糧的官船。”


    “嘖嘖嘖,哪個幫敢幹這種事?”


    “不是這邊的,是沛縣那邊,其實都是徐州幫的。那邊啊,因為韓莊和台莊那邊正在拓河道,往後有可能會避開徐州,直接從邳縣連到山東漕河。”


    “哦,明白了……”劉時敏突然想起開春,工部尚書楊一魁有上疏,就是言‘今歲不雨,徐邳一帶糧運淺阻,乞敕泇河工程複工’……還是他寫的注語。


    “那確實有些膽大妄為,難道管河道的官員就沒有人出麵阻止的?或者當地官府衙門派人來管啊。”


    “哼!說不定背後就是官府的人,那徐州幫的幫首丁朋鈴據說靠山就是提督漕運的總兵官,那可是大官。”


    “哦?”魏進忠聽到現在,總算有了一絲興致,他接過話問道:“漕運總兵官?姓什麽?”


    葛船頭想了想,道:“聽說是姓王,但俺們也隻是聽的傳言,不敢當真。不過徐州幫現在收斂多了,沒有再幹鐵索連環那事,也不知道為啥原因。”


    魏進忠暗暗尋思,收斂?多半是因為有稅監在吧?陳增不是還稅徐州嗎,暨祿還稅儀真商稅呢,揚州的鹽課好像也是稅監在征。


    “對了,現在北上的漕船是依然走徐州還是走新河道?”劉時敏又問道。


    “你說泇河嗎?嗨,不行。其實二十一年就修了新河道,那年因為黃河決堤汶上,潰堤二百裏,倒灌徐州、沛縣,後來呢河道官就修了韓莊支渠,引了湖水由韓莊注入泇河,這才始通。直到去年,聽說又要拓寬泇河,以求通航,但是工艱未就,又拖到今年年初,好像才開始修浚。小船倒可以走,大船基本還是走的徐州……”


    魏進忠沒有再聽葛船頭吹牛,他心中有了一個主意,找來番子兄弟的賈艾,悄悄囑咐他說:“你幫俺去查一下現在的漕運總兵是誰,漕撫又是誰,最好再查一下有哪些漕幫與官府有勾結的。”


    賈艾會意:“那我在天津衛就下船吧,查到之後,我再快馬趕到臨清。”


    魏進忠頷首:“也好。”


    船自通州出發,很快就到了天津衛,賈艾由此下了漕船,而魏進忠一行,歇息了幾個時辰後,則再一次出發。


    夏季是漕運旺季,夜間同樣可以行船,河道中船隻往來頻繁,他們一路來都是如此,兩岸亦是燈火明亮,可見商業何等繁華。船停靠在天津衛的三岔河口時,魏進忠就仔細觀察過,漕船商船馬船快船魚貫進出,河邊亦是桅檣林立,尤其運河南岸的街道,店鋪一間接著一間,有不少都是綢緞莊、布莊、皮貨店等等。想來應該是漕船夾帶來的貨源,要是商船運來的,從南方到天津這裏恐怕過路稅都交了十幾次,價錢早不知翻了多少倍。


    天津衛再次起程後,過了一夜便抵達德州,德州自然是德州幫的地盤,葛船頭到了自己地盤上,昂首挺胸的,整個人氣質都顯得不同了。


    “德州啊,其實不比一前一後的天津和臨清繁華,但知道為啥漕幫總舵會設在這裏?”


    “為啥?”劉時敏不由得好奇。


    “德州的軍戶比民戶還多,最早的德州幫就是幾個軍戶成立的。軍戶嘛,除了守城守糧倉,也做買賣,德州城現在都還有軍市。”


    “誒,還有軍市?那軍市裏都買賣些啥?”


    “嘿嘿,”葛船頭咧嘴一笑,“外邊買賣啥軍市裏也做,隻是有些貨是隻在軍市裏買賣而已。”


    “啥貨?”葛船頭那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倒是勾起了魏進忠的興趣,“總不會是煙草烏香一類的吧?”


    “非也,”葛船頭搖搖頭,一副老神在在樣子,吊了半天胃口才又道:“其實你們怎麽猜也不會猜到。這麽說吧,俺們漕船常年跑運河,雖說運的是漕糧,但也怕三種船,一種是欽差的官船,正兒八經的官船,一種是水師的軍船,還有一種,你們想也想不到,是雲南的運銅船。這船要是在河上,誰特麽也會退避三舍,真正惹不起的船。”


    “運銅船?”魏進忠一聽確實蠻驚訝,“難道你們軍市上也買賣銅?”


    “嘿嘿,俺其實也沒見過,都是道聽途說來的。”


    “你一個跑船的都能聽說,那估計運河上沒幾個人不知道,算是公開的秘密了?”銅都能在軍市上買賣,豈不鐵、鉛這一類的都行?再進一步,是不是刀箭銃炮這些也可以?


    魏進忠心想,這特麽能開這樣的軍市,這德州幫也是不簡單呐,背後的靠山是誰?朝中的?不過他還是暫且按捺住好奇心,等到了臨清之後,再慢慢打聽不遲。


    德州出來後走衛運河,再過故城、武城,不消一天就能到臨清。臨清別的不說,就閘關特多,從衛運河來,先過德州分關,再是一道北橋口關,這裏是稽查南下空重船隻,驗票放關,最後北水關進城。葛船頭送客到此也算完成任務,魏進忠一行進城後不久便下了船。


    鈔關是戶部在臨清設的榷稅分司,自運河而西建的南北三進院落,有房四百餘間,而李進忠打算去的地方是陳增設在鈔關裏的中使衙門。


    他作為新任稅使,到了臨清,好歹還是要先與陳增碰個麵。


    魏進忠打發了葛船頭之後,先讓人將隨身行李一並送往住處,然後再叫幾頂轎子,往鈔關衙門去。到了衙門,卻不見陳增,一打聽,原來他早就離開去了徐州。


    魏進忠就覺得很無語,這人是知道自己壞事做盡,在臨清不敢呆了?


    很少說話的番子賈比也在提醒他:“魏爺,這裏的人無論官府還是百姓,對中使皆懷有怨恨,所以還是要當心。”


    “嗯,俺清楚。”魏進忠自然清楚,所以他才一直商人打扮。“既然他不在,就先給他送個信,等他來了再說。這幾天嘛,就當自己是商人,在臨清城裏先逛逛。”


    然後又看著另外幾人,吩咐道:“時敏你就待在衙門裏吧,該做啥做啥,應元和進教你們兩個,你們自己安排吧,出去摸摸路子也好。”


    那兩人早就躍躍欲試了,聽了魏進忠的話,連忙點頭應下。


    “但是,”魏進忠早知兩人秉性,又特意交代:“你們就跟在宮裏一樣,老實一點,別到處惹事生非,之前馬堂在時,可是惹得民怨沸騰哈。你們也是知道武昌鬧民變,那陳奉死了好幾個手下,所以好自為之。”


    一番恫嚇頗為管用,趙進教先縮了脖子,說道:“那我還是跟著魏哥好了,徐應元,你自個去逛臨清吧。”


    徐應元有些惱了,之前都說好兩人一起的,“老子自己去,怕個求!”不過臨走時他還是抓了一個錦衣衛跟他一起。


    魏進忠並不打算到處逛,他迴到了衙門裏,算算天數,賈艾估計該到臨清了。


    這稅使衙門在前年民變時被燒過,雖然後麵修葺過了,但還是依稀看得出事發時的痕跡。魏進忠那時聽人講起過,說要是馬堂沒被及時救出,恐怕就是頭一個為陛下收稅而喪命的中使。


    後來那守備還因此被問罪下獄——嘖嘖嘖,看來這年頭啊,啥都不好混,當官的都沒啥安全感,救個人還被下大獄,百姓就更不用說。還真是那葛船頭說的,人不為己天都要滅你。就算為了別人,又誰能記得你的好?馬堂能記得那守備的好?


    魏進忠不禁長籲短歎一番,但轉念又一想,人在這樣的世道裏,命就是自己的本錢,若是不豁出去一盤,搏一次,恐怕到最後都是一樣的下場,賭一把,說不定還有未來。


    “魏爺,”賈必來到他身邊,稟道:“大哥已經來了。”


    魏進忠一笑,剛才還在想估計快到了,果然很準時:“好,快讓他進來。”


    賈艾帶迴了打探的消息,一進門就向魏進忠稟道:“魏爺,查到了……”


    “說,”


    “漕運總兵官,正是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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