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事,大有事先就在腦中盤算設計好,後被意外中斷,就一時再想不起來的。


    敬誠跌倒在地,遺忘了江文京之事;漁夫在大悲大喜中輾轉,未記得起被姊弟倆追問過的家中迷香。


    此兩項,都為雍王之決定所打斷,但區別則是,姊弟倆在離開前想起來,而莫名被陸禮昭帶往河岸的江文京,卻再也沒機會向眾人提起自己所知之事了。


    就在雍王安排妥帖後,乘車離開,敬誠最終被幾人扶起,坐於胡床,暫行歇息之時,見岸邊匆忙跑來一人,口中大喊“此地仍有一具異骨屍首”,而下去兩人一同與那人將屍首抬上來後,敬誠一瞥,終於想起親自來南岸的另一番本意——與一名聲稱自己在吟天殿中做過漆工的現行漁戶,為源陽、源協姊弟倆提供些線索。


    然而此刻,那名為漁戶的漆工——江文京——如果敬誠沒記錯名字的話,這人眼下已是一具渾身遍是灰土髒汙、異骨斷去數根,口角流血、眼睛大張的屍首。


    驗屍官與仵作皆隨頭一批牛車往北城去了,裴談則是被雍王勸返,但他一人仍堅持要返大理寺內一趟,因此檢視查驗的事項自然再次歸於即將要返家卻仍暫未離開的源氏姊弟二人手上。


    這迴他們倆誰也沒再用沁茶龍腦,由岸邊的氣息浸潤半日,用不用這般芳香之物祛味已經毫不重要。


    源協朝向俯置於地麵的屍首,縱覽全身,“背柱雙側異骨折斷二、四,共六根,斷麵參差,似因撞擊所致,身上衣物亦可證實。”


    “此人掌麵潔淨,無同漁戶般傷痕,之外食指、中指首節處結有厚繭,繭麵油亮。”源陽用帕子輕捂住口鼻,查驗江文京的身份。


    “與惠和坊初三具近似,確為漆工無疑。隻是此人身周仍存有餘溫,竟才方咽氣……”源陽困惑地抬頭,在四周找尋,“是何人發現此一具屍首的?”


    “……”滿場竟是沉默。


    “方才還聽得有人叫嚷仍餘一具屍首,怎此時問到,卻無人應答?”源協也幫家姊問詢起來。


    “你二人方才將屍首抬上岸邊,豈不為你二人當中一人所見?”敬誠勉強站起身,步伐沉重地走向這邊,朝搬運屍首的兩名兵士問到。


    “迴大將軍,”其中一人猶豫片刻,向前一步,“才方發現屍首之人,是為陸禮昭陸校尉。”


    “陸校尉為何人?執金吾?左衛?”敬誠對這個名字顯得非常陌生。


    “即為我等右衛校尉……”眼前的兵士一時也不自信了起來,“想是將軍平日操勞,未能記得隻一名校尉之名。”


    “你為右衛奉車都尉,可是關內道慶州出身,賀平川?”敬誠不假思索地就將麵前兵士的姓名出身地報了出來,“我右衛於皇城六百三十二人,誰人名字我不曉?近多日都未曾有新兵入,更更莫提一名校尉。”


    源陽、源協對此時眼前的狀況瞠目而視,滿臉不敢置信,“敬叔父,那人名為陸禮昭,不似一般兵士,有些膚白臉淨,身形亦小去兵士許多。”


    聽過源陽解釋,敬誠反而強顏為笑了起來,“你縱覽身周兵士,本朝右衛雖無太多實戰,可姑且曆經過往年那場兵變,又怎有膚白臉淨、個頭矮小的不能戰之輩?”


    一番言語讓源陽、源協更是不知所措——陸禮昭其人不隻是人名,而是曾活生生地立於自己麵前的一人。


    而眼下卻成了一個未知來路、與眼前屍首之死關聯頗深的神秘不速之客。


    敬誠看著地麵江文京的屍首,對眼下之事有些猜測,“此人,名作江文京,是我自北岸攜來為你等人提供線索的……”


    他抬眼望向眼前眾人,便擺擺手示意眾人將手頭的事繼續,自己則讓姊弟二人跟隨自己進了帳中,“隔牆有耳,又出了陸禮昭一事,我與你二人還是隱蔽些,將此事私下言說。”


    源陽走在最後,進入帳中時,不經意踢到一個物件,低頭一看,是早先自己踩入土中的那顆綠李核兒。


    她還未能提出疑問,敬誠便開始言語,“早些時候,林鳳中於北城巡查時,此人——江文京作為異骨者被帶往北岸軍帳……”


    他將江文京在吟天殿中為漆工的經曆,與他所言不多的事,悉數告知源陽、源協。


    “即是言,江文京本知些許與吟天殿相關之事,往南岸來之後,被人盯上,滅口?”源協說出源陽想說的話,敬誠則趁此機會調整坐姿,身上的疼痛在提醒他,方才的摔跌並非全然無事。


    “可不知陸禮昭身份,其人亦不知所蹤,而誰又真能知他為何將江文京滅口?如今因吟天殿一事也隻是我等猜測,或其中有我等未能參透的其它隱情?”源陽經過這許多事,思路反而畏首畏尾起來。


    “勿要再添事端!”敬誠被腰椎處的刺痛激地猛然大叫,“你二人已與雍王約定,明日將往吟天殿去,眼下此事暫止,隻將陸禮昭其人麵貌描繪出來,交於縣衙、州衙尋人,封坊之時此一項或得容易些許。”


    他稍緩了緩,手臂撐住憑幾,眉頭微皺,“謹記,如今唯有查明異骨浮屍一案,恐怕東都之中才可得消停。這期間再增何事,勿要分心,自有我與裴談等人料理。”


    敬誠拿出符契,“聖人將此賜於我,可調動近兩萬兵士、武侯、府兵,即為莫大信任,我亦不能辜負於聖人,因此洛水兩岸之事就由我與我之右衛操持罷。”


    大致一番話,不久前初醒的裴談同樣對雍王言說過,彼時裴談耳邊隱約聽得帳外的吵鬧,但意識尚未清醒,而這般將醒未醒之狀,早在雍王講述水祭木祀來由時,就有所出現。


    乃至之前從未聽過誰人詳細述說,隻略有耳聞之事,如今算是迷迷糊糊地聽全了。


    而雍王早先所言,隻對希望同往吟天殿的源氏姊弟二人述說,自己若此時“不合時宜”地醒來,定生多樣尷尬,還難免會被認作是“盜聽”。


    之後便當真假寐了片刻,直到帳外發生混亂,姊弟二人速跑出去,才裝作緩緩睜眼,勉強地支撐自己起來。


    雍王見狀走來他身旁,詢問他的狀況,實則話裏話外正是在探聽他對方才一時自己所言東都水祭一事是否有所聽聞。


    裴談自然故作仍未清醒,前言不搭後語地胡亂迴應雍王的問題,見雍王放鬆警覺,又對不絕於耳的混亂有所在意,轉而翻身下榻,想要往帳外去。看書溂


    他早先在惠和坊的觀點,至眼下也堪一用——查案這種事,較於幾個不同主見相互摩擦碰撞,還不如一人領著一群人一查到底;或是,主見不一也無妨,但求集思廣益的所有人都如實以報,而不是像處理洛水異骨屍首案這般,各人有各人的主意,眾人又互有隱瞞,如此直接致使了眼下的狀況。


    包括裴談自己,最初至今的一段時間,也有處隱瞞,除此之外,更是盜聽雍王與姊弟倆的對話才知一些隱秘的事由。


    故而這時他以為不能再由各人依自己之見行事,而該有一人作為主導,此人就是身邊的雍王。


    裴談將心中所想都告知於雍王後,得到莫大讚同,才有了後續在帳外漁夫父子前的那一幕。


    而對於漁翁屍首的決定,裴談將心中所想對雍王言明了——即盜取屍首之人能於宵禁時分的坊內將屍首轉移至坊外,此事非一般人得以完成。


    既然如此,不如將屍首放迴原處,若這些異骨屍首真有用途——眼下看來確有用途,不然何苦將具具異骨屍首都移至人人可見的洛水兩岸,以此大量駭狀,擾亂東都。


    而封坊的未來七日,黎民之家自是無法輕易出入各坊,達官貴人隻知是疫病,擔心自身性命安危,除必要之外定不會輕易離開家中,正是有意作亂之人,再次入坊將屍首轉移走、製造混亂的大好時機。


    這時再針對盜取屍首一事出手,一切或將水落石出。


    說來人心可怖,自己竟有違常理,欲以屍首為誘餌破案。可正如起初自己所想的那樣,各抒己見不如一人決斷,除雍王統籌之外,自當是作為大理寺卿、前一晚就接下惠和坊一案的自己來處理和決定其它事由。


    雍王既信任自己,裴談心想,自當以為他排憂解難,當做迴報。


    原本的計劃是如此,可誰知漁夫一番話,愣是將同樣被盜的同坊鄰居屍首交給了大理寺,裴談本有意相拒,可漁夫之難實在讓他很難開口,而轉念一想,若是有人能將屍首從大理寺也盜了去,那這可是非同僚上位可行之事,則更值得一查,故而彼時他爽快地答應了。


    可是眼下迴到大理寺中的裴談,看到屬下們將帶迴的張家漁戶屍首安置好,又不禁想到,若無人來取,又當如何?


    不過迴到自己衙門,才好容易休息一刻,又驚醒的他,此時不願再做太多思考,隻倚在自己在寺中的榻上,閉目養神了去。


    而聽從敬誠安排,這時已返源府家中的姊弟二人,才方進門,就被母親顧氏一陣破口大罵,隨著罵聲,兩人清晰地聞到家中的飯菜香裏,還夾雜著一股除去異臭的煙熏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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