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你二人也是大家千金!身周衣物讓人看了去,誰道你們或為行乞的不是?”平日再溫柔體貼不過的母親顧氏,這時也難忍氣惱,手指兩人身上的衣物,叱責不止。


    要說為何顧氏會發如此大的脾氣,還要從一早姊弟二人悄聲迴家,稍待片刻聽完父親關於“顯唐”“複周”的一席話又快速離家說起。


    二人離開家,為阿娘的顧氏自然是要照常支使仆役與女婢將兩人房間好好拾掇整理一番,才走進這一大一小住處的院裏,一股異常難以描述的氣味就直衝顧氏鼻腔而來。


    平日若隻是初夏換下來的衣服,女婢用手提溜著,或是放在一個籃子裏,就這麽交給浣衣的下人處理。


    可是此刻,卻是一名女婢,頭盡量向後仰,遠遠地離開雙手端著的竹簍,而透過竹簍縫隙分明看見其中,除去零散幾件薄衣,並無大件。


    顧氏走近,和這名女婢一樣很快將頭挪開,並用絹製帕子緊緊擋住口鼻,“此為何人衣物?怎氣味這等醃臢?”


    女婢盡量控製著自己嘴上的開合,就像是避免氣味進了口中一般,“迴娘子的話,即為陽娘子與協郎君昨日外出的衣物。”


    隨她這話一出,顧氏手中的帕子已經轉而揮舞了,“把往一年攢下的柑橘皮與梨樹葉,取大量擱火盆裏燒了,放在兩人屋裏熏透了,之後再取‘亳羽木香’磨碎,散在各處石階上點了,切記勿要傷及木質器物。”


    她手中的揮舞漸停,“勿要發愣!此刻即去,衣物浣過,將往日熏衣用香加倍熏至再嗅不見其中味道為止。”


    源陽房裏的女婢玉瑠聽見院內動靜,趕忙出來聽候差遣,結果顧氏朝她一瞥,玉瑠一臉憔悴,眼眶的棕黑,使粉都沒能蓋住,便知昨夜她也等了自己屋中娘子一晚,“無你事,自去歇著,”正要支走她,又想起問了一句,“源陽幾時返的?”


    “該是辰初,主人、娘子仍未起身,陽娘子亦不許眾人報,故……”


    “知道了,去歇著,”顧氏沒再顧她,轉向手端竹簍的女婢,“依我方才所言去備,務必讓院中、屋內不再有醃臢異味。再與仆役交待,今日此院中的草木勤翻土,多加些水,勿要讓熏香把草本氣都蓋去了。”


    一番交代完,她長舒一口氣,連往迴再捯一口氣的動作都沒做完,快步離開這個院裏。


    一早的事還曆曆在目,現在這一雙子女大半日在外,再行返家,本想對二人好好疼愛一番,可兩人聲音還在外院,晨間嗅見的氣味再度出現在顧氏的鼻腔中。


    彼時顧氏正在灶台旁盯著即將出鍋的羊排燉煮活魚,油脂的馥鬱正將她迷得雙眼微閉,細細品聞其中的香料滋味,卻忽然未見那股微微的腐爛嗆鼻異味。


    雖然萬般不想,但仍然還是循著這陣氣味,往源頭去,就見到一身塵土、髒汙的源陽、源協,加上一早衣物的那件事,顧氏氣不打一處來,便直接在兩人麵前發起了火。


    起初隻是針對在洛水岸邊上下來迴不斷,致使隻走兩步就落了一地塵土的源協,可看到往常無論發生何事,至少衣著還能整潔、體麵的長女,也落得一身泥水。


    顧氏並非光為兩人這一身的不堪動怒——封坊的消息早已傳入正平坊,就連上門查驗所謂身患異骨症之人的武侯,仆役來報她與丈夫時,言已來了兩撥。


    以她迴憶,在東都這半輩子,隻本朝元年兵變時,全城戒嚴過兩日,眼下才來報要封坊三日,不足兩個時辰,又來報再封四日。


    而異骨症又是何物?晨間用飯時,就聽兩人在席上提及惠和坊命案時說過,先一迴仆役來傳話言武侯轉達,異骨症為疫病,或少離家出門為妙,後甚至特特來報兩坊外的正俗坊已查得十餘身患異骨症之人,往源府眾人多加留意。


    這般緊繃氣氛,使顧氏不禁認為城中定是出了何樣大事,心中再想到自家一雙兒女在宮中為醫官,早些時候更是直接與“異骨浮屍”多有接觸,直感萬分擔憂。


    眼前一雙兒女這身狼狽,一看就是自洛水邊返家的,而且就源陽衣物上的狀況,異骨浮屍之事的狀況還甚為緊急。


    顧氏語如連珠一般,將心中的擔憂借由對兩人衣物邋遢的叱責表達出來,源陽先聽出阿娘的話外之意,又覺一身半幹不幹的泥水和醃臢味道,不好靠近阿娘,隻討好地笑,一邊說到,“母親又怎不知我倆是最好幹淨的,今日這般模樣,實屬偶見,不然我與源協兩人自己將今日的衣物親手洗淨,還請母親顧及身體,勿再置氣。”


    “實屬偶見?早晨那一身如今還在由玉瑠用香熏著!協兒平日胡鬧也就罷了,自有你們阿爺以棍棒管教,今日怎連你也狼狽至此,失了源府的體麵!真真……”有源陽一番話,顧氏便曉女兒知了自己一番苦心,但嘴上還是要強硬,最好逼兩人許諾明日不再出門才是。


    有一番話,她格外認同自己丈夫私下所言,“兒女之事恰如朝堂之政,倘若隻以常術疏導,未必奏效,需反向而迫,待對方自言己欲言之事,則成。”


    眼下就是這樣,要是顧氏以髒衣為契機,對源陽、源協好言相勸,要他倆封坊數日就按朝廷告示來辦,待在家中,兩人自假意應承,私下不加理會。


    可顧氏怒而叱責,直至二人——尤其性急的源協不勝其煩,主動怒道不再出門,此便為為阿娘的顧氏最喜見到的結果。


    “我與家姊為醫官,整日接觸的皆是不潔不淨之物,此刻不過身上衣物沾了些洛水河泥沙土,又怎至失了體麵,阿娘還勿要訝異,今日阿姊與我怕還正是這東都城內最體麵之人,昨晚晚間查得惠和坊鐵索浮板,今日在他人提示下,又知了洛水黑帛之下吟天殿一事,明晨……”


    “渾身異味!別熏著阿娘!”源陽一手將說得興起的源協拉至自己身邊,狠狠瞪了他一眼,“阿娘!進門時怎聞見羊湯味道,今日可有羊湯食?”


    顧氏知道女兒這番舉動是為何,但自己目的還未達到,“你方才言明晨……”


    “該是羊肉燉煮活魚,到底陽兒鼻子靈,為父在屋內辨了多時,到底還是往灶邊去了才知。”源乾煜從院內一側出來,臉上帶著難以名狀的笑容。


    “他們阿爺,倒是也說說他倆才是!”顧氏知源乾煜來,就為救場,但言語上還是難免在勉為掙紮一二。


    “該說自會說,隻是以我之見,這副模樣,你二人還是先去盥洗、沐浴一番,再在門前杵著,怕不是過往兵士、武侯,隻當是那‘異骨浮屍’到了這源府內了。”


    寥寥數語,化解了顧氏與源陽、源協的相持狀態,源協經過身邊時,源乾煜再加了一句,“不知我家小兒,何時升了三品,緣何府上都無人告知我一聲?”


    源協順著自家父親的目光,看向受雍王賞後,順手別在腰間的金魚袋,連忙解下,“好在阿爺提醒,不然還真忘了,”又不好交給跟在身後的仆役,“勞煩父親代管一二。”他雙手將金魚袋捧至頭頂,恭敬地交在源乾煜手中。


    源乾煜倒隨意得很,隨手拿起,還在手中把玩了一番,“這物件,亦有些時日未能得見了。”


    說這話時,姊弟二人已經走遠,他將手中的金魚袋展示給顧氏,沒有言語,顧氏隻用手抵住丈夫的手指,將金魚袋蓋起,歎了口氣,迴到灶台旁,“‘五香丸’還餘幾多,羊湯上桌後,記得備下幾丸。”她對庖廚安排到,說罷得到迴應,就轉身迴了屋裏。


    姊弟倆迴到自己的房裏,險些被其中熏香的煙氣嗆了出來,方知阿娘對異臭的態度,老老實實地有女婢和仆役舉起麻布,各自遮擋著,在屋門外褪去最外層的衣物,隻著內衫進自己屋裏。


    而一早聽到外頭動靜的女婢、仆役在房中早已備好浴斛、浴床,還備了用於將難以清洗的汙垢洗淨的澡豆,源陽房裏還備有洗完後用於護膚的麵藥與口脂。


    各自舒舒服服在浴斛中泡洗了近半個時辰,兩人一身清爽馨香地出現在父母麵前。


    顧氏眉間較之前鬆快不少,源乾煜拿著最喜歡的一盞銀酒杯,慢慢呷著,另一手把金魚袋扔還給源協,“我可有話在先,席間誰要是一句城中坊內、水邊之事,便自放下碗筷,迴屋早歇著去,實在有要說的,待眼前這些珍饈用罷,再言不遲。”


    兩人口中忙不迭地答喏,一次泡浴竟似將腸胃打開了一樣,麵對一桌佳肴,喉頭不斷作吞咽狀,隻等阿爺、阿娘取第一口。


    酒足飯飽,顧氏差人將餐盤碗筷撤下,又有女婢呈上來一盤枇杷,“一聽封坊,不知後幾日何處可買新鮮蔬果,便一氣多買了些,還有青梅、楊梅、夏橙,都是前幾日江南道、嶺南道來的,今日的魚亦是前一日淮南道光州水路而來,家中吃食,七日該是足夠。”


    “我與阿姊還能外出,到時見著有賣的,再買來一樣。”源協扒開一個枇杷,討好似地遞給顧氏,卻見母親眉眼一皺。


    “還往出走?!”眼看顧氏再次醞釀怒氣,源陽連忙接上,“明晨之事,乃雍王親命,要我二人隨他往洛水之上那吟天殿去,如此冒然不去,恐不甚合適……”


    “吟天殿?”源乾煜才拿起一個枇杷,聽到那隻皇族可入的建物,又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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