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些多此一舉,但為防江文京中途落跑,敬誠選擇跟在他身後。


    可江文京一路上表現得與太多人不同,早些時候他與起初那名漁戶相比,就顯從容鎮定得多。


    何況這是與一名禁兵將領去往不知何處的地方,他騎馬在前,除去看出那長滿異骨的身體有些緊繃之外,並無任何異狀。


    敬誠本想隨意問幾句,又擔心萬一文不對題,影響了接下來在雍王麵前的口述。


    到達南岸,正要下新中橋,被橋邊的衛兵言語不善地攔住,江文京也隻是從容下馬,說明來意並將手指向身後的敬誠。


    “免跪,放行。”敬誠馬都未下,徑直下了橋,如他所想,即便是已由他指揮整理過的北岸,南岸也要比對岸看上去萬事妥帖得多,便輕搖了搖頭,喚了聲“駕”,緊跟在江文京後朝軍帳方向走去。


    雍王在帳中想到,既這一日開始封坊,吟天殿又將由自己暫為接管,特特派人在外頭候著,命隻要吟天殿與黑帛之中有人走出,便直報於帳內,而等待多時,也遲遲未見有人來報。


    正打算喚人進來,囑咐一聲要兵士作罷,不必再盯著吟天殿了,外頭卻傳來陣陣騷動。


    源協聽出其中有漁夫的叫喊聲,便快步走了出去。


    源陽生怕果不其然,才走到發生混亂之處,就見敬誠坐在高頭大馬上,一旁還有另一匹,似是有人騎過,但眼前就隻有單獨一匹馬。


    “怎未見有人報敬叔父至?”敬誠未來得及攔,源協就衝向最前方一探究竟,目睹敬誠舉動的源陽走到敬誠馬邊問他。


    “未遣人報,眼下四處封坊、巡查,正是用人之時,可親力親為處,則親力親為罷。”


    源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敢問敬叔父,眼前此番混亂是因何而起?”


    敬誠歎了口氣,翻身下馬,源陽欲攙扶,卻忽然在另一匹馬前見到之前那陸校尉陸禮昭,不知為何往岸邊走去,還似領了一人同往,且一眨眼功夫,兩人就消失在視線中。


    敬誠沒有迴答源陽的問題,先說起在北岸發生的事來,“你可知,北岸一日巡坊,共尋得近三百三十人身患異骨之症,老幼中青皆有,多為漁戶,如今已查明,現被我安排在臨時搭建於岸旁的涼亭內。方才宮城內侍尋來,言封坊將續四日,眼下則隻需將城內各坊患異骨症之人尋得,之後從中再有亡故之人,也好確認其真實緣由。”


    源陽驚訝不已,“三百三十人?”


    “實為三百三十又一人。其間並非僅為漁戶,之外還有工匠……”敬誠環視四周,見江文京並不在跟前,轉而迴答源陽先前提出的問題,“眼前這事,緣由倒還在我,北岸許是有宮城、皇城阻擋,西風未能吹得盡,一時岸邊惡氣熏天,故而林鳳中問是否由牛車將屍首轉運離開時,我便做主,由他們去了。”


    “因此往南岸來,自是要與北岸一致,同時開始轉運,卻忘了這一處還有漁夫父子於此……”敬誠連著說這許久的話,鬢邊大顆汗珠滾落。


    源陽凝視滾下的汗珠,看向叔父的鬢發,直感覺隻過去大半日,這位右衛大將軍的兩鬢就莫名添了許多斑白。


    她也從剛才這番話裏明白了幾步之外那番混亂的根源,牛車要拉著屍首離開南岸,往北城安喜門外的義莊去,意味著稍晚些時候,宵禁前漁翁的屍首就會被收容進大理寺,直到異骨浮屍一事水落石出為止。


    這樣一來同樣意味著,已經天人兩隔的漁夫父子與漁翁屍首,要又一次分隔兩地,而再相見則遙遙無期。


    “軍爺行行好,家中老父已遭此不幸,何苦又將他置入無謂之地,遭彼般查驗……”源協已經記不清這是漁夫為了自家父親的事,向這些普通的兵士們第幾次下跪了,這次他跪在正在操持牛車搬運一事的魏沛麵前。


    魏沛身上帶著一股兵士終成將領後的戾氣,異常用力地推搡開與阿爺跪於一處,正摟住麵前唐兵將領小腿,苦苦相求的漁童。


    帳中有親王,身後站著自己的頂頭上司右衛大將軍,榻上還昏睡著一位大理寺卿,屍首的去與留又豈是他一個右衛將軍能決定的。


    處處想製人,又處處受製於人的魏沛,隻能選擇這樣粗暴地對待漁童這樣的弱者,才能體味到一絲自己為上的感覺。


    “魏將軍這又是何故!”源協不比這幫兵士體格小去多少,一肘頂開魏沛,把漁夫父子扶起。


    敬誠下馬後滿身大汗,頗有止不住的勢頭,源陽覺應防患於未然,免得出現裴大理寺卿同樣的事故,便時刻不離他身邊。


    這時兩人才方行至源協一側,見敬誠來,魏沛與源協才停下撕扯。


    魏沛退至一旁,言明眼下爭執的原因,敬誠此時卻連發怒的氣力都不足了,隻強作鎮定,“隻此一具要往大理寺送的,怎你就糾纏上了?先將其他,經新中橋往北城運。南岸距安喜門遠於北岸這許多,不知先行,倒與漁家爭執,這如何是大唐禁兵?”


    敬誠一口氣未能提上來,直把自己嗆地站立不穩。


    “漁家,早與你言過,你家中父親屍首非同其他這些,送往北城義莊,而是東皇城大理寺。待一切查明,自由你往處去接迴……”源陽瞪著一直仍想要與魏沛撕扯一番的源協,口中對漁夫勸解到。


    魏沛也借勢想向方才對自己發火的敬誠解釋幾句,但看向自己上司後,眼眶逐漸撐大,源協順著他的目光,隻覺肩膀一沉,隨之而來的就是重甲落地的轟然聲。


    “大將軍!”魏沛大吼一聲,甩開源協愣在自己肩膀的手,去攙扶已經跌坐在地上的敬誠。


    心力交瘁,於北岸不滿內侍時,又在午後的炎熱中,揮舞了好一陣佩刀,這時敬誠再難支撐,險些如裴談一般直直倒在地上。


    “各自忙去,我不妨事,隻覺疲倦。”敬誠想支撐著站起,發現雙臂無力,便幹脆安坐在地。身周圍上來的兵士、武侯們,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以裴某之見,漁翁屍首帶返也罷。”


    這一聲的出現讓源氏姊弟二人繃著的臉,驀地喜上眉梢——就在帳外不遠處的混亂發生時,裴談不知何時醒了。


    與他一同出來的還有雍王,眾人見雍王便拜,“惠和坊十八具異骨浮屍始末緣由已有說法,洛水兩岸三百餘具異骨屍首也有頗有些眉目,如今隻靜仁坊盜屍一事未解,按理自是要將屍首攜往大理寺再行查驗。”


    外表上看,裴談臉色煞白,仍顯虛弱,但言語之中透出的還是之前那般脈理清晰,未有遺漏之處,“而靜仁坊一案,要緊之事並非屍首,而是何人將屍首盜走……”


    裴談的手撐住一側牛車車沿,快速唿吸了幾次,雍王行至他身前,麵向眾人說到,“裴大理寺卿言之在理,眼下我等隻望向諸多屍首,又怎能快速將事況弄明?”


    “我為雍王,方又接聖人、韋後親發詔書,眼下眾人皆聽我指派——將屍首悉數運往北城外義莊後,所有兵士、武侯、府兵依接觸惠和坊一案為始,以時間長短為換防標準,全城坊外六百人為一次換防,坊內各留十人,其餘人都按時歇息,迴複精神,為封坊七日做預備。”


    “你二人尤其,”雍王拍了拍裴談肩膀,再看向地上的敬誠,“待路障盡數搬開撤迴後,都各自迴府,事情交由下麵的人辦。”


    裴談、敬誠二人都無法輕易動彈,隻盡力轉向雍王,叉手稱“喏”。


    就在一切安排妥帖,眾人又重新動起來的這一刻,漁夫卻在雍王麵前跪下了,“小老坊中另一具被盜屍首,乃一張姓漁戶,他家女人見到我家中父親之狀,便瘋癲過去,即便取迴,想必也無人代為收屍、發喪,因而……”


    他咽了口吐沫,“若張家漁戶對還能對雍王與各上位有用,小老便替他家女人求諸位,將他帶往義莊或是大理寺,屍首得以由官家代為處置,也算是善終了。”


    這番話與他人無關,各人各自操持自己手中的事,裴談看向漁夫、漁童二人,心中思索他的這番話,未必盡是因為對張家男人的體貼,還有難以負擔將兩具屍首一同帶往靜仁坊的苦衷。


    於是裴談沒有絲毫猶豫,答應了下來。


    “而你二人,”裴談說話期間,雍王的視線一直都未在南岸帳前這一處,這時緩過神,從裴談身後走來,對姊弟二人說,“將眼下尚未了之事,速速了了,今日往王府看診暫止一迴,此外,拿上此物。”他從腰間解下一個紫金魚袋——雍王本不須此物,但聖人依然賞了他府中人一些,無事之時,他便佩於身邊當做配飾。


    “有此物,加之你二人的源府牌子,封坊也無人會攔。”


    源協性子急,“可眼下那吟天殿……”話未說完,雍王抬手讓他噤聲,之後又很快將手移至數十丈之外黑帛中的吟天殿。


    那黑帛之外,已陸續有手持各樣工具的匠人走了出來,臉上表情雖無法辨認,但人人出來後,抬手遮擋日光的動作,時有帶著金漆之狀。


    “明日辰時,吟天殿入口相見,先入殿查驗,後再與這些匠人做道理。”雍王背衝日光,身周被描上了一圈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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