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誠趁北岸歸於秩序,在帳內稍稍小憩了片刻。似夢非醒中,聽得父親敬暉在耳邊吟誦詩經,年少時不解其意,到如今的年紀,卻悟出了很多詩外的含義。


    一首無衣,明麵上確在說戰起,即要一往無前,視死如歸;暗裏則是在言,當年楚國將亡,忠臣遠赴秦國求援,直哭七日七夜,才打動秦哀公出兵相助,並作無衣。


    而後兩百餘年,作無衣的秦哀公也未曾料想,後人將彼時令他感動不止的楚國,橫掃滅盡。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在半夢半醒之時,他隨父親吟著詩,心想源氏姊弟和雍王眼下的關係頗有無衣之感,隻不過雍王不如當年秦哀公般,可立做決斷,隻怕是心裏有意相助,終末還需憑依聖人,乃至有求於韋後,且以韋後平日對皇族之姿態,未必有用。


    “敬大將軍,右衛敬誠大將軍!”伴著身體的搖晃,敬誠當真從夢裏醒來。


    雙眼徒然張開,把麵前之人驚得不敢言語。


    “怎?”敬誠鬆展筋肉,骨節中發出哢哢的聲音。


    “執金吾林將軍林鳳中,自北城西北角折返,眼下即將行至帳前。”來人一時又答得利索,看上去是得到迴複後,欲即刻站起向外走。


    敬誠的迴應直截了當,“知道了。”


    說罷便從席上站起,那人前腳才跨出軍帳,他也大步跟了上去。


    帳前諸多兵士、武侯,比敬誠自己早些時候初到北岸時,要慎重其事得多,不僅如此,說是將至帳前,其實遠還未至的林鳳中一行人,距離幾十丈遠就能察覺動靜,馬蹄和人群踏起的陣陣浮塵,還有耳中不斷的囂雜。


    他正在對逐漸行進的浩蕩人群產生質疑——即便是執金吾盡數出動,巡視北城各坊,又怎會有這般巨大的聲勢?


    仍在內心嘀咕,眼前林鳳中就已行至跟前,失了魂似地在馬上認清敬誠的臉,險些墮馬。


    驚顫地單膝拜在敬誠身前,還未等對方開聲問話,林鳳中失神地叫出“大事不好”來。


    敬誠對此一聲感到困惑不已,而眼睛越過林鳳中的馬,霎時就明白所謂大事不好——他目光所及是一眾兵士,以北岸承福坊坊牆為參照,足有近三百名兵士分為兩列立於林鳳中馬後兩側,而此狀並非重點。


    站於兩列兵士其間的才是“大事不妙”,足有與兵士人數相仿,乃至數量更甚的身帶異骨之人,麵帶土色、神情驚慌地隨兵士緩緩挪動腳步走來。


    這些人大多身形單薄、麵黃肌瘦,偶見幾個魁梧的,身周的異骨大多還未能完全長出軀體,敬誠被這一幕驚得失語,迴過神才聲音幹咽地幾處幾個字,詢問林鳳中,“此眾,共有幾人?”


    “三百……三百又一十四名。”林鳳中隻覺頭腦昏沉,口中似含有冰珠,不能順利言語。


    “北城各坊盡數查驗過?”敬誠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心中默願各坊都已仔細查驗。


    “裴卿早時所言,異骨之症或多發於漁戶,下臣便沿河、沿外城城牆等十四坊中巡查,”林鳳中向後退了退,咽了一口吐沫,拱手躬身,“查得此眾。”


    “近東皇城各坊皆顯貴,緣何得以有漁戶居住,再去查!”敬誠已經口不擇言。


    “是否……等韋相至,再做定奪?”林鳳中一麵遭受著查得數百異骨之人一事的重壓,身感萬般疲乏,一麵是身處北岸,隻當應以韋巨源之言為命——由宮中欽定的,可是這位韋相。


    “韋相已去幾個時辰了?”敬誠眼睛不住地瞟向數百名異骨之人,有些心不在焉,但所問之話仍然要緊。


    “想是該有近一個時辰,又半了。”林鳳中迴憶韋巨源一言不發,與宮中內侍耳語兩句,便轉身扭頭上馬的舉動,又看了看懸於天空正中偏西的日頭。


    “他可言過,幾時將返?”敬誠眼神飄忽一陣,忽然目光如炬地盯著林鳳中。


    “未……未曾言過,走時異常心急,”他與敬誠對視刹那,很快又將雙眼移開,“下臣得令,眼下便往剩餘數坊巡查,若有異樣,定及時遣人報於大將軍!”


    “慢著!”敬誠在腦中一片空白之時,猛然想起還有一件要緊事,“三百餘身患異骨症之人,你當如何處置?”


    林鳳中未被韋巨源不知所蹤困擾,卻被敬誠這一句話難住了。起初發現自安喜門東側頭坊豐財坊——明明帶有豐與財二字,此坊之中平民之窘迫,連出身並不算高的林鳳中都見所未見——就在這樣的坊中,尋得了最初十數名身患異骨症之人,詳細盤問過後,方知是洛水漁戶。


    心想既宮中傳旨稱此為疫病,林鳳中便不加顧慮地讓兵士、武侯押上這些異骨之人隨行。當時實是未經詳細考量,隻當是豐財坊是自己押寶一押即中。


    如此又行兩坊,未見任何一名身帶異骨之人,事實驗證似乎果然如此。


    可隨著這支執金吾行至北市周邊殖業、立行、時邕三坊時,情狀發生了些許變化,三坊之中竟陸續收押過百名異骨漁戶。


    漁戶是幾經盤查得出的,起初其中有人不願承認自己的漁戶身份,後經同行的戶部主事、主簿持戶籍名冊證驗才知,這些如今的漁戶,起初是為工匠,而具體為何般工匠,無論如何都不肯多言一句。


    至於上刑逼問,林鳳中想過卻遲遲不敢輕舉妄動,別事倒不甚危懼,唯獨擔心這些人中若有人一旦曆經刑罰,生出性命之憂——以眼下對待異骨浮屍的調查,他林鳳中和手下的人要是因刑致人死,在大理寺也難逃幹係。


    不可上刑,招供又不言聲,留在原處,一時半會兒還能找見,若是久了,這些朝廷三令五申需找著的人私下跑了,責任又該如何分擔?且之前控住的異骨之人又該如何處置,一經考量,還是隻能由執金吾押著隨行。


    待查遍十四坊,這支所謂“押解隨行”的異骨者隊伍已經擴張至三百餘人,林鳳中手下執金吾武侯們,已然無法全然控製隨行的異骨之人。


    所幸最初定下的十四坊已盡數巡查完畢,林鳳中便掉轉馬頭往承福門外軍帳而來,欲詢裴談一個示下,偏此時遇見敬誠。


    “這……敬大將軍如此問林某,在下也不得而知,故方才言,待韋相返,再做道理,我二人不必強擔此責。”林鳳中較之敬誠,多了幾分諉罪塞責的狡黠。


    但所謂“官高一階壓死人”,敬誠這時不屑地從鼻中哼氣,林鳳中亦不再多言語一聲,隻敢旁敲側擊地小心詢問,“大將軍以為,當如何?”


    “我又怎知……”敬誠頭痛欲裂,強撐著,他想的並非隻是眼下三百餘異骨之人如何安置,更深的是一道簡易的算經——十四坊中巡查得三百一十四名異骨之人,整座城中百又九坊,若三坊有其一存有患異骨症之人,豈不仍有近五百名還未被查得?


    城中雖有百萬之眾,倘若近千人將死,思至此處,敬誠堂堂大唐將軍,也不寒而栗,畢竟四處征戰,知者定知或因戰而死,可如漁翁那般身患疫病之人,今日眼中之物,不知明日能否再次見得。


    “逝者必亡於形,生者難免恐於逝。”敬誠低聲喃喃自語,望向三百餘異骨者,期間還有較漁童年紀更小的小兒,從身邊成人腿邊害怕地探出頭,又很快縮迴去,但他手臂、腿邊的異骨卻在敬誠視線內若隱若現。


    但敬誠發現另一處怪異,“如此數量的漁戶、工匠之中,竟無一名婦人?”


    “大將軍這是何意,莫不成婦人亦會同男丁般,往水中、屋上去?”林鳳中隻當是敬誠說了句玩笑,緩和氣氛,硬笑兩聲。


    “我看北岸沿途淨是臨時搭建的涼亭,一處容十人應當不難,依樣再造二十亭,圍上粗麻布,按量配給食水,應當可安度三日。”


    敬誠才說完,又加上一句,“三日,韋相如何也該迴了吧?”


    林鳳中不置可否,隻吩咐武侯四散去辦,此時卻發出疑問,“戶部幾人往何處去了?”


    眾人一時關注都在大量異骨者身上,至於隊尾的一眾官吏,未加留意,這時紛紛也好奇起來。


    此時的宮中,武三思路過東宮,往東皇城尚書省去,距宣仁門任由百步之遙處,見幾人行色匆匆往北麵同趕往尚書省,便讓身邊隨行內官叫住幾人。


    這幾人正是忽然離開北岸的數名戶部侍郎與書丞,被靜德王府內官攔住時,幾番推脫想要盡快迴到尚書省大院中去。


    幾經糾纏,武三思緩步趕了上來,幾人再不敢妄動,隻等靜德王發話。


    武三思經內官耳語,知是派往東都城中支援韋巨源的戶部官吏,便問為何行色倉皇。


    幾人在靜德王前,自然未敢隱瞞分毫,武三思隨他們一言一語,麵色逐漸沉重,在徹底呈焦眉苦臉狀前,怒而轉身,朝內官隻說了一字“返”,內官不解已在尚書省,將往何處。


    “貞觀殿!”武三思嗓音低啞,頭也不迴地闊步返迴宮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初唐異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島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島甫並收藏初唐異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