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乾煜曾對姊弟倆說過,憐憫之心並非教化、或是後天如何了就可養成的結果,而是對生命與生俱來的敬畏、包容。


    裴談重重倒下,脖頸不可避免地磕在地上,當即昏死過去。


    正欲上車的源陽、源協不由分說地掉頭,要四周的兵士將粗布小心塞入裴大理寺卿身下,再展平,之後提起粗布四角把他抬進帳中。


    而雍王同樣選擇第一時間跳下車,關切地跟入帳中。


    姊弟二人一番查驗下,所幸裴談摔倒處皆為平地,隻有細小砂石,因而除去頭部擦傷之外,沒有傷及太多,脈象平穩,與地麵接觸部分亦無外傷。


    “想是徹夜查案,四處奔波,過於乏累,”雍王又坐迴最初的位置,叮囑起心有餘悸的敬誠來,“敬大將軍亦操勞整晚,此時尋人替你,迴府歇息去吧。”


    “謝雍王體恤,敬某為武將,身體還過得去些,還請雍王容眼下遷移浮屍之事落停,下臣再行迴府。”敬誠躬身叉手,雍王便不再堅持。


    敬誠立了片刻,忽覺有些不對——北岸韋巨源不知所蹤,林鳳中奉旨各處封坊,本就隻剩裴談還算得一位能拿主意之人。


    眼下他這一昏倒,北岸豈不一時烏合之眾,無人引領。封坊之時,混亂初歸於平靜,有人坐陣最是要緊,敬誠對北岸的情狀有些擔憂,轉而詢問姊弟倆,“以眼下之狀,裴大理寺卿需幾時蘇醒?”看書喇


    源陽調配好止血的藥粉,均勻地敷灑在裴談的傷口上,源協在其後,用疊好的潔淨絹布蓋住藥粉再用撕成條的麻布妥妥纏好。


    一番動作完成,源陽才迴答,“誠如雍王所言,裴大理寺卿所受之傷算不得要緊,隻是今晨加昨夜承壓查案,氣鬱化火,肝熱素盛,心火、肝火不得滋潤上濟,加之不堪疲勞,昏睡而去。至於此時得蘇醒,實在不知,少說也要數個時辰。”


    “如此一來,北岸的守事當如何?”敬誠有意裝作大聲自言自語,其實是說與雍王知。


    “北岸眼下還有何人?”如他所願,雍王作出迴應。


    “眼下人數不少,執金吾將軍林鳳中正在北城巡視,其餘多有十幾名侍郎、書丞、司丞、給事中,此外主事、主簿、錄事、主書還有幾十人……”


    “怎都為書官,未有能拿主意之人?”雍王打斷敬誠刻意組織的語言,直戳關鍵,又很快醒悟過來,“言亦未錯,韋巨源不知往何處去,裴談又是眼下這副模樣,宮裏那些……又豈敢輕易出來管這檔子事。”


    見敬誠默不做迴應,雍王似乎察覺出他言下之意,“如本王留於南岸,北岸由你暫顧一時,晚些時候返帳中,你便返南岸,如何?”


    敬誠盡可能裝出不情願狀,心中也確有無可奈何,“下臣遵命……”與姊弟二人交換過眼神,添了句,“若裴卿醒來,要他勿心急。”便轉身走出帳內。


    “朝臣若皆如敬大將軍這般,亦不會至眼下……”雍王自言感慨,眼看就要失言,連忙收聲。


    他看著姊弟倆一番行動,被置於榻上的裴談也紋絲未動,既知他對外毫無感知,略緩了緩,開聲對兩人說到,“方才喚你二人上車,同往王府,實乃無奈之舉。”


    “你們那位敬叔父,在朝中心之所向,我是深知的,可裴談——從不顯山漏水,大多時候亦不參與諸多與己無關之事,更不作口舌之爭,立場實難判斷,因此當他麵前說出眼下的話,還是頗有些風險。”


    這一番雲裏霧裏的話,讓源陽、源協摸不著頭腦,停下手中的事,靜聽雍王之後所言。


    “吟天殿主體大部,早已建成,皇親國戚於今年春初即收到聖人與韋後之邀,入殿觀覽。”雍王理所當然地說著他們倆已知的事。


    “我自然進去過多次,殿內景象,大唐建國業已近九十載,先後建長安太極宮、大明宮、東都紫微宮,尋遍此些宮城,也未有能與洛水之上這吟天殿般奇異絢麗。”雍王目光如鏡,言漸興起,“不讓過多人入,除卻殿內裝點、雕飾還未完,之外就是此般紛奢過早現於人前,難免被詬病當今聖人根基未穩,卻鋪張起來。”


    他的聲音漸低,姊弟倆向前靠近,“另,吟天殿本就緣於東都水祭所建,於水祭當日揭曉,現於東都百萬臣民前,豈又不是一番值得傳頌的大唐奇景?玄妙莫測,正是東都水祭,乃至還都長安前,吟天殿存在之意。”


    “皇親國戚可入殿觀覽之緣由,暫且不便與你二人言說。”雍王話鋒一轉,“隻一事須你二人先知——如今我既知吟天殿與東都異骨之症、浮屍之案之間存在頗多關聯,定會想盡辦法將你二人攜入殿內查驗,隻是吟天殿內防範極嚴,眼下還未能有合適時機,一時亦想不出何方法足以繞過防範。”


    這時兩人知雍王本意,心中雖然踏實許多,“然浮屍一事既發於昨晚今晨,眼下方為最佳入內查驗時機……”


    源協情不自禁,雖知雍王對相助一時,暫心有餘而力不足,但還是將心中所想傾倒而出。


    源陽見雍王麵露不悅,又對源協所言深表讚同,所以未如平時一般阻攔。


    雍王麵色難看了半刻,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即便他人皆言,聖人與我親若父子,卻也實有太多不能自主之事……倘若他時得遇良機,定攜你二人往吟天殿去。”


    此言既出,姊弟二人再作何言語都是徒勞,且過於沒有尊卑之分了,帳內隻剩裴談夾帶呻吟的唿吸聲。


    沉默良久,帳外的兵士陸續已將場麵收拾妥當,安頓好各車,隻等最後將其轉運至安喜門外義莊了。這時正得了片刻休息,有倚在道旁休息的,也有暫蹲坐在地,大口飲水並將水潑至滿臉滿身的。


    午間耀日懸空,正是熱至恍神,體力透盡之時,這般情形下,被迫匆忙趕往北岸的敬誠,所遇之狀亦不妙。


    至北岸軍帳前時,遠近十步,空無一人,僅有幾名正在陰涼處打盹的武侯,手持長槍倚於坊牆外,為查驗戶籍短時搭建的簡易涼亭下,獨有大量翻開的成冊,未見人影。


    再遠一些,至北城方向,略得見成隊兵士,同樣慵慵懶懶,但姑且仍在四周巡視,還有一些衙兵正從岸邊將屍首抬上來。


    這番場景,與離開時兢兢業業的南岸截然不同,敬誠怒上心頭。


    “呔!執金吾將軍林鳳中何在?!戶部侍郎、吏部侍郎何在?!”遲遲未有人迴應。


    敬誠再喊了第二聲,聲音大過前一次,這一迴幾步之外的那些武侯猛醒,看清來人一身禁兵武將裝扮,再辨認得是右衛敬大將軍,站都沒站穩,連盔都顧不上戴正,就連滾帶爬地小跑至敬誠麵前。


    “迴、迴將軍的話,林將軍往北市一向去了。”領頭的武侯雙膝著地,撲起一團塵土。


    “那這涼亭之中的人呢?戶籍可都查驗得了?”敬誠劍眉挑起,手中將馬鞭攥緊,口中滿滿的責問語氣。


    “戶籍之事,愚仆不知,隻是早些時候,裴寺卿往南岸去,後林將軍返過一迴,將負責核驗戶籍的主事、主簿一並攜走,侍郎與司丞、書丞們皆稱還有他事,都往宣仁門內去了。”這武侯一邊心中忐忑,一邊慶幸將軍所問之事,自己都聽過,見得,否則那馬鞭抽於自身,豈是玩鬧。


    “北城可還有其它異樣?”敬誠語氣稍稍緩和些許,走向帳中。


    “未曾得見,屍首遷移亦將終了,隻等裴寺卿返,便可向城外運。”武侯恰到好處地躬身雙手遞上一碗水,敬誠口幹舌燥,正好接過來痛飲。


    “下去吧,帳外增派些人手,莫要在這般時候顯得怠惰!”敬誠長舒一口氣,站在帳中,武侯麵向他的背叉手稱喏後,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外頭逐漸有了人聲、腳步聲以及器械磕碰聲。


    此時反觀南岸,倒呈了短暫的祥和,軍帳內雍王繼續打坐,源氏姊弟二人調配了一些湯藥,順著裴談的嘴邊用自製的尖頭調羹,一點一點將藥喂了下去。


    裴談唿吸漸漸均勻,像是徹底沉睡過去,姊弟倆放下手中物件,躡手躡腳地行至帳外。


    在之前準備隨雍王上車時,兩人瞥見長跪於車鬥漁翁屍首前的漁夫父子二人,眼下正是去寬慰一番的好時機,既可離開方才不經意間言語衝撞的雍王,還可借喘息之機尋漁夫父子。


    至跟前時,父子二人已經不再號哭,而是雙眼無神地倚坐於牛車一側,手搭在車上,手臂異骨穿過車輪輪輻支著兩人的手,顯得甚是無力。


    兩人滿臉髒汙,眼淚流過處又盡是淺色紋路,好不可憐。


    “漁家,此時事情緣由皆已捋順,你方攜令郎返家去罷。”源陽好生相勸。


    “不能將家父屍首帶返,我與犬子便守在此處,不走。”漁夫有氣無力,勉強站起,將手搭在自家父親的異骨上。


    勸解無能,源陽便不顧自己身份,卷起袖口,露出白皙的兩條胳膊,撐在地麵,緩緩地靠著車坐下,源協沒有問為何,同樣收起袖子,向地麵盤腿坐下,抬頭望向時而遮擋,時而飄過太陽的灰白色雲塊。


    就在曬得有些發燙的地麵使兩人強行站起時,守在帳前的魏沛帶令來傳,言雍王正尋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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