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教主外傳

    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地啼。

    人家討嫌我,

    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地討人家的歡喜。

    胡適《烏鴉》

    這首詩,是幾乎三十年前作者自行編入《嚐試集》裏的。在當時,胡博士顯然是借這不討人喜歡的“烏鴉”以自喻;時至今日,作這首詩的人與其留以自喻,倒不如拿來移贈厚黑教主更為適當。因為厚黑教主的一生言論,的確是不討人喜歡的。上自聖賢豪傑,下至市井小人,他都毫無容赦地去揭穿他們的麵皮,洞照他們的心跡,使人世間的魑魅魍魎一齊現形。他如此這般地啞啞而啼,真把人叫得冒火,叫得心焦。所以說,他才是真真的一隻烏鴉!

    我現在還想送他這樣的一首詩: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要問這又是什麽詩?這就是“貓頭鷹詩”。咕咕喵,是貓頭鷹在叫;哈哈哈哈……是貓頭鷹在笑。我們故鄉人說:“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傳說:貓頭鷹叫,固然是不甚吉利,卻還沒有什麽;而貓頭鷹笑,就非死人不可,或是預示著極大的兇兆。厚黑教主一生的冷笑,每每使人毛骨悚然戒懼不安,好像聽見貓頭鷹的叫與笑一樣。所以說,他不僅是一隻烏鴉,更是一隻貓頭鷹!

    再就他是“一顆思想界的彗星”來說,他也是應該受到天怒人怨的。彗星俗名掃帚星,它一出現,就預示著天變人禍。不但愚夫愚婦怕它,王公大人怕它,就是精研科學的天文家們,也都警覺起來注視它的行動;假使其他星球上也有人類的話,他們惶恐驚怪的程度,想也不亞於斯世。因為它在自然界,不肯遵循自然律的軌道,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橫衝直撞,所以人事界對它也無從作如理的測度,是以可怕。思想界的彗星,在新舊思想界所起的作用,亦複如是。厚黑教主的思想,不遵傳統,不安故常,也不信從中外時人的意見,無論對於天道人事,他隻是一意孤行,提出他自己的看法和解釋,像這樣的叛逆思想,不是一顆彗星是什麽?宜乎招惹得天怒人怨,被社會認為是不祥之物了。

    我既為這位“不祥之物”,一再地寫成正傳與別傳;現在仍想把一些棄之可惜的材料,再來找補一番,寫成《厚黑教主外傳》,作為本書的附錄。

    厚黑教主生平好為滑稽文字,或用雜文體,或用小說體,無一篇不是嬉笑怒罵,語含諷刺。有人說:厚黑教主的在世,是天地間一大諷刺,我亦雲然。他不獨諷刺世人,有時也諷刺自己。不過當他諷刺自己的時候,更是惡毒地諷刺世人,這是他一貫的伎倆。例如他倡“厚黑學”,明明是借以痛罵世人的,但他偏偏一身獨當,自居為厚黑教主,而有《厚黑經》、《厚黑傳習錄》的寫作。如果有人質問他:“你為什麽罵人呢?”他必然迴答道:“我怎敢罵人?我是罵我自己。”試問你對他又有什麽辦法呢?本篇首先要介紹的是他所著的《怕老婆的哲學》一文,仍是襲取的這種故智。他著此文的動機,想是鑒於吾國的倫常,日趨乖舛,所謂五倫,幾乎是破壞殆盡的,社會上無非是些“好貨財私妻子”的東西;但他卻不像道學家們的一貫作風,說什麽“世風不古,江河日下”的慨歎之詞。他竟喊出“怕老婆”的口號,加以提倡,而且著為專論,名之曰哲學,末附“怕經”,以比儒家的“孝經”,這種諷刺,真可說是惡毒極了!他自己怕不怕老婆,我們不甚知道;但他曾極力主張當約些男同誌,設立“怕學研究會”,共相研討,儼然以怕學研究會的會長自居,這不又是一種現身說法嗎?

    他那篇自稱哲學的文章,大意是說:大凡一國的建立,必有一定的重心,我國號稱禮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所以說:“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建立在一個“孝”字上,因而產出種種文明,我國雄視東亞數千年,並不是無因的。自從歐風東漸,一般學者大唿“禮教吃人”,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國失去重心,於是謀國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戰陣就無勇了。有了這種現象,國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侵淩?因此必須另尋一個字,作為立國的重心,以替代古之“孝”字,這個字仍當在五倫中去尋。我們知道:五倫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的,兄弟朋友更是早已拋棄了的;所幸五倫中尚有夫婦一倫存在,我們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立在這一倫上。天下的兒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孝,所以古時的文化,建立在“孝”字上;世間的丈夫,無不知愛其妻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的文化,應當建立在“怕”字上。於是怕老婆的“怕”字,便不得不成為全國的重心了。

    他說怕學中的先進,應該是首推四川。宋朝的陳季常,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河東獅吼的故事,已傳為怕界的佳話了。所以蘇東坡讚以詩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這是形容他當時怕老婆的狀態,真是魂靈無主,六神出竅的。但陳季常並非闒茸之徒,他是有名的高人逸士。高人逸士都如此的怕老婆,可見怕老婆一事,應當視為天經地義的。東坡又稱述他道:“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這是證明了陳季常肯在“怕”字上做工夫,所以家庭中才收到這種良好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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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代更早的,還有一位久居四川的劉先主,他對於怕學一門,可說是以發明家而兼實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孫夫人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無不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這種技術,真可說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凡遇著河東獅吼的人,可把劉先主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閨房中頓呈祥和之氣,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

    他更從史事來證明: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曆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後發了怒,文帝怕極了,跑到山中,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諸人把皇後勸好了,才敢迴來。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隋文帝之統一天下,誰曰不宜?

    隋末天下大亂,唐太宗出來,掃滅群雄,平一海內,他用的謀臣是房玄齡。玄齡也是一位最怕老婆的人,他因為常受夫人的壓迫,無計可施,忽然想道:太宗是當今天子,當然可以製伏她。於是就向太宗訴苦,太宗說:“你喊她來,等我處置她。”哪知房太太幾句話就說得太宗啞口無言,便私下對玄齡道:“你這位太太,我見了都怕她,此後好好地服從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見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為開國明君!

    我國曆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統一全國;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危局。從前東晉偏安,全靠王導、謝安出來支持,而他們兩人,就都是怕學界的先進。王導身為宰相,兼充清談會的主席,有天手持塵尾,坐在主席位上,談得正起興時,忽然報道:“夫人來了!”他連忙跳上犢車就跑,弄得狼狽不堪。但他在朝廷中的功勞最大,竟獲得天子的九錫之寵。推根歸源,全是得力於怕字訣。苻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圍棋別墅,不動聲色,把苻堅殺得大敗,也是得力於怕字訣。因為大家知道的:謝安的太太,把周公製定的禮改了,拿來約束她的丈夫,謝安在他夫人的名下,受過嚴格的訓練,養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習慣,苻堅怎是他的敵手?

    他如此主張怕老婆的重要,自不免啟人之疑。所以有人問他道:外患這樣嚴重,如果再提倡怕學,養成怕的習慣,敵人一來,以怕老婆的心理怕之,豈不亡國嗎?他說:這卻不然,從前有位大將,很怕老婆,有天憤然道:“我怕她做甚?”傳下將令,點集大小三軍,令人喊他夫人出來,打算以軍法從事。他夫人出來,厲聲問:“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請夫人出來閱兵。”此事經他多方考證,才知道是明朝戚繼光的事。但他並不覺得奇怪,繼光雖然行軍極嚴,他兒子犯了軍令,就把他斬首,可是夫人尋他大鬧,他自知理屈,不敢聲辯,就養成怕老婆的習慣;誰知這一怕反把膽子嚇大了,以後日本兵來,他都不怕,就成為抗日的英雄。因為日本雖可怕,總不及老婆的可怕,所以他敢於出戰。凡讀過希臘史的人,想都知道斯巴達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對他說:“你不戰勝歸來,不許見我之麵!”一個個奮勇殺敵,斯巴達以一蕞爾小國,遂崛起稱雄;倘平日沒有養成怕老婆的習慣,怎能收此效果呢?

    他不但由曆史上證明了應當怕老婆的至理名言,而且他更從當代政治舞台上的人物去考察,得出的結論,是官級越高的,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官級和怕的程度,幾乎成為正比例。於是由古今的事實,又歸納出精當的定理,而特著“怕經”若幹條,垂範後世。

    教主曰:夫怕,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怕。

    教主曰:其為人也怕妻,而敢於在外為非者鮮矣。人人不敢為非,而謂國之不興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複興中國之本放!

    教主曰:惟大人為能有怕妻之心,怕妻而國本定矣。

    教主曰:怕學之道,在止於至善,為人妻止於嚴,為人夫止於怕,家人有嚴君焉,妻子之謂也。妻發令於內,夫奔走於外,天地之大義也。

    教主曰:大哉妻之為道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妻則之,蕩蕩乎無能名焉!不識不知,順妻之則。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怕妻,而不自知為怕者眾矣。

    教主曰:君子見妻之怒也,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畢誠畢敬,忽之有觸焉耳矣。

    教主曰:妻子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畏;三諫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妻子怒不悅,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為人夫者,朝出而不歸,則妻倚門而望;暮出而不歸,則妻倚閭而望。足以妻子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入閨門,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憂亦憂,妻喜亦喜。

    教主曰:謀國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戰陣無勇非怕也。一舉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將為善,思貽妻子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托而終身者也。身體發膚,屬諸妻子,不敢毀傷,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妻子,怕之終也。

    上經十二章,據他說:“為怕學入道之門,其味無窮。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最後,他對於今後的曆史家,尚有此建議:舊禮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禮教注重“怕”字,我們如說某人怕老婆,無異譽之為忠臣孝子,是很光榮的。孝親者為“孝子”,忠君者為“忠臣”,怕妻者當名“怕夫”。舊日史書,有“忠臣傳”,有“孝子傳”,將來民國的史書,一定要立“怕夫傳”。

    許多人讀了他的《怕老婆的哲學》和《厚黑學》,還覺得有些趣味;惟前者附有《怕經》,後者附有《厚黑經》,隻知套用些四書和孝經的文句,未免令人感到無聊。這話被他聽見了,他立時予以答辯道:

    “昔人說,世間哪得有古文?無非換字法、減字法罷了。譬如有人請你作壽序或墓誌,你就信筆寫出一篇文字,然後把文中的俚俗字,換為典雅字,再將閑冗長句盡量刪短,就成了一篇簡雅的古文。我們也可以說,世間哪得有真革命呢?所謂革命,就是革名詞,不革實質,無非是挖字法、嵌字法罷了。清末以來,革命黨拋卻千千萬萬頭顱,考其實效,也不過把皇帝革成大總統,總督、巡撫革成督軍、省長,其他種種名詞,改變一下,革命即算成功,實質則依然如故。世間許多書,都是名詞變,實質不變。即如我李宗吾是個八股先生,這是實質。假如滿清時,有人舉發說‘李宗吾是革命黨’,上峰委員查辦,查辦員複稱:‘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學術純正,斷不會革命。’到了民國,又有人舉發說:‘李宗吾反革命’,上峰委員查辦,查辦員複稱:‘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學術純正,斷不會反革命。’品行端方,學術純正,實質全沒有變,在滿清時不革命,在民國就曾革命,豈非奇事?世上又有一種人,品行實在不端方,學術實在不純正,在滿清則為忠君愛國的正人君子,在民國則為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豈不更奇?究其實,無非是表麵名詞變、裏麵實質不能變罷了。隻要悟得此理,包管你受用不盡。例如,你當了官吏,有人冒犯了你,你就捉他來,痛打一頓,這本是專製時代的野蠻辦法,而你口中不妨說道:‘而今是民主時代了,你這種擾亂秩序的人,君主時代容得過,民主時代斷斷容不過!’這無非把‘君主’二字挖下,嵌入‘民主’二字罷了;聞者必稱讚你深諳法治,有民主時代的精神。所以說,挖字法、嵌字法,是革命家的秘訣。我把這種秘訣,應用到著作上,《怕經》十二章是如此,《厚黑經》全部也是如此,是之謂‘革命式的文字’,又有何人敢說‘革命’是無聊呢?”

    其次要介紹的,是他著的《孔子辦學記》。這是一篇小說體裁,借孔子的辦學,來諷刺現在人的辦學。我想他是鑒於全國的各大都市中,有許多的冒牌教育家,專意投機取巧,想借創辦學校的名義,以圖發財,或是另有其他作用,以夤緣富貴,於是他禁不住要笑罵了。

    那篇小說,開首是敘述孔子周遊列國,官運很不亨通,不惟枉送盤費,並且遇著匡人桓魋,幾乎性命不保。一般老腐敗,如長沮、桀溺、荷蕢、微生畝諸人,還對他冷嘲熱罵。心想:“做官一事,與我無緣,不如迴家休息,消遣餘年。”於是收拾行李,迴到山東曲阜原籍去了。哪知迴到家來,滿目淒涼,兒子伯魚死了,媳婦改嫁了,丟下小孫兒,乳名“汲娃子”,時時尋娘覓乳,哭得他老人家心肝俱碎。孔大先生孟皮,年紀已老,兼有腳疾,不惟不能掙錢養家,還要消耗些醫藥費。兼之侄女兒,許嫁南宮適,自己的女兒,許嫁公冶長,一切妝奩,也得他去設法,試想如何擔負得起呢?他雖做過中都縣知事,無如讀書人初次做官,不懂弄錢的方法。後來升任魯司寇,政費無著,隻靠賣些狀紙費,來維持夥食。所以他迴到家來,真是宦囊如洗,兩手空空。他老人家偌大年紀,按常理論,已經是“非肉不飽、非帛不暖”;而今說不得了,隻有吃些蔬食菜羹,聊以充饑;茶葉買不起,茶爐燒不起,口渴了,隻有喝點白水:這就是讀書人的下場!

    好在他是“時中之聖”,慣會看風使帆,忽聽朝廷施行新政,興設學堂,許多人都是辦學興家的,他於是買本欽定章程一看,恍然道:“原來是這麽一迴事!”接著就照章立案,設立一個“孔氏私立學校”,招生廣告貼出來,內有規則若幹條,最末一條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嚐無誨焉。”這是繳了費,就可入校聽講,並不受入學試驗。魯國一般青年聽了,不勝驚喜道:“他老先生也要辦學校了,他曾周遊列國,與列國之君,都有交情,魯君與季康子諸人,也常來請教,若是在他的學校中畢了業,向他求封薦書,還愁沒得事幹嗎?”於是爭先恐後,前來報名,陸陸續續報了三千多人,孔子自然是來者不拒,全行收容。照例應該延聘教員,分科講授。孔子心想:而今教員難聘,第一怕他謀篡校長的位置,第二薪水一項也難得講,不如即照學界通例,任用私人吧。於是把自己的舊學生,全行位置下去,憑各人的專長,擔任應授的科目,而孔氏私立學校便正式開學了。

    自開學之日起,直至學校辦倒止,學校的行政,課程的講授,無不笑話百出;校長與教員,教員與教員,學生與師長,學生與學生,直同一出大鬧劇。現在學校中的怪狀,孔氏學校,也無一不有。其中的材料,純是取自《論語》。作者係采用八股文中“截搭題”的手法,任意拉扯,任意傳會,字義訛串也不管,時代錯誤也不管,可謂極盡梯突滑稽之能事。現在且把學校將要倒閉的幾段照寫下來,以見一斑:

    孔子創辦學校之初,學科的分配:修身是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語言是宰我、子貢;法製經濟是冉有、子路;國文是子遊、子夏;格致是曾子;數學是冉有兼任;體操是子路兼任;曆史音樂,是孔子自任。後來各科教員,死的死,走的走。好在孔子這個校長,是萬能校長,教員一缺,就由校長代授。如今除語言一科外,其餘各科,盡是孔子兼授,校中隻剩半個教員。怎麽教員會有半個呢?全校教員,隻有宰我一人,他每日晝寢,到了上課時間,還要校長到寢室去喊他起來。每點鍾至多不過講三十分,就下堂睡覺,故名之曰“半個教員”。校中學課,既不認真,自然也就鬆懈起來。學生終日美酒佳肴,猜拳行令,而對校長,感情甚好,“有酒食,先生饌”。隨時邀請孔子,孔子也很客氣,“有盛饌,必變色而坐”。師徒之間,相忘無形。不時又邀孔子下棋打牌,初時還是學生來約校長,久之,孔子覺得有趣,每日早膳後,就向學生說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吃飽了飯,莫得事幹,這個日子,真難得過!“不有博弈者乎?”未必你們箱篋中,圍棋象棋,麻將撲克,都沒得嗎?“為之”,拿出來玩一下,“猶賢乎已”,總比閑著莫事要好些。像這樣幹下去,校中自然相安無事,不料校外訾議蜂起,甚且還有編些歌謠罵他們的。……

    孔子當初本是專心辦學,不講甚麽主義,他對於各種學科,無一不通,惟經濟一門,缺少研究,才聘曾子講授,他是“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人,曾子授課,他不時也去聽講。有天曾子在黑板上寫道:“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因用教鞭指著說道:“嚴者,侯官嚴複也,他譯了一部《原富》,名滿海內,全國學人,目有視,視嚴複,手有指,指嚴複,直算經濟學泰鬥!”孔子聽了心中想道:嚴複精研經濟學,譯了一部《原富》,我曾當高等法院院長(魯司寇),深通法製,何妨專講憲法,著書問世?因此著了一部憲法書,名曰《原憲》,又恐讀者不了解,複著憲法問答若幹條,所以孔氏叢書中,至今還載有:憲問第十四,凡四十七章。孔子生平第一個知己,是季康子,彼此相遇,即說道:“東海有聖人,西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南海北海,莫不皆然。”於是孔子稱孔聖人,季康子就稱康聖人。孔聖人稱孔北海,康聖人稱康南海。孔聖人飯蔬飲水,三月不知肉味;康聖人更進一步,終身不茹葷,像一個吃長素的和尚,一般人又唿之為“康長素”。孔子問禮於老子,老子專講無為;康聖人極力反對,專講有為,因此自名曰康有為。有天孔子同季康子談及國事,康誥曰:“做新民。”康聖人告訴他,不如辦一個“新民報”,因此就開一個報館,名曰《新民叢報》,鼓吹君主立憲,就成為立憲黨的中堅分子,此第一變也。

    其時孫中山先生,正講革命,孔子聽見,便罵道:“天之將喪斯文也!”這個孫文,無父無君,是該遭天譴的!就著了一部《春秋》,講明君臣大義,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及至孫中山先生革命成功,他知道:革命是應時勢之需要的,就改著一部《易經》,說道:“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武字影射“文”字,《詩經》上有“於赫湯孫”之語,故用湯字影射“孫”字,即是說:“孫文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這種影射法,是老人家讀《兒女英雄傳》,見用“紀獻唐”三字,影射“年羹堯”三字,模仿他的筆意,才有這種妙文。因此他又自稱孫文信徒,常常借著孫文的招牌,到處會朋友,故曾子修孔子年譜,大書曰:“君子以文會友。”所以孔子又成為革命黨的中堅分子,此第二變也。

    夠了,夠了,我不照原文引下去了。孔氏學校如此胡鬧,也離“關門大吉”不遠了。

    此外,他還想寫一篇小說,題目是《孔告大戰》,可是並未完成。我所見的,僅是全篇的第一迴,材料是取自《論語》及《孟子》,仍是一味地胡扯亂道,看不出什麽寓意。但據他說,當年的八股文——尤其是八股能手,就是用的這等伎倆。那麽,這篇小說,也可以說是諷刺八股文及慣好附會的文章作者了。“孔告大戰”,是這樣引起的:

    記得清朝末年,重慶《廣益叢報》,載有一篇《瞽瞍控舜的呈文》,曆數舜的十大罪狀,俱是證據確鑿,有書可考。事隔多年,隻約略記得點影子。說舜串通四嶽,竊奪帝堯之位,這種大罪,是無待言的。最妙的,是說:“舜欺我年老,將我的眼珠子挖去,嵌入他的眼中,所以我成了瞎子,他成了雙目重瞳,大罪一。娥皇女英,是舜的祖姑,有族譜可考,他霸占為妻,大罪二。堯之時,天下共是十二州,故堯典曰:肇十有二州。舜使益掌火,燒滅了三州,故禹貢上隻有九州,大罪三。……”全文妙趣橫生,可惜記不清楚了。其時,某報還作了一篇小說,說唐三藏偕同徒弟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往外國留學,如何如何。又有人作一篇小說,說孟子往東天取經,途中遇著告子,手執“杞柳”,口吐“湍水”,孟子殺他不過,求救於曾子;曾子手執“慎終錘”,身騎“民德龜”(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也戰告子不過,求救於孔子;孔子手執“傷人壺”,身騎“不問馬”(傷人乎,不問馬),也被告子殺得大敗。忽然半空中飛來一人,身騎“猶病豬”,大唿道:“我乃姓堯名舜是也!”(堯舜其猶病豬)遂將告子降伏。我想:孔子是我國的大教主,豈能輕易戰敗?當日必有一番惡戰,乃補做這篇《孔告大戰》,特筆錄出來,借博一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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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的正文,係從孔子接得曾子的告急文書開始,於是連忙點集三千人馬,七十二員大將,浩浩蕩蕩,殺奔告子大營而來。告子聽得孔家人馬到了,立即引兵應戰,雙方使用的武器、車馬和披掛穿戴,以及戰事上的種種名詞,都是截取《論語》、《孟子》的成語,而作諧音的應用。今寫出戰事緊張時的一段來看:

    孔子大怒,忙在身旁取出一道靈符,名曰:“傷人符。”向空中一展,大唿道:“六丁六甲何在?”隻見半空飛來一人,身騎“不問馬”,大唿道:“我乃廄焚子是也。”(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隻見廄焚子,驅著火龍、火馬、火鴉、火鼠向告子大營,放火燒來,告子見了,連忙口吐湍水(告子曰性猶湍水也),將火撲滅。隻見那湍水流出來,滔滔不已,霎時之間,“可使過顙”、“可使在山”,將孔家人馬,淹困水中。孔子見了,說道:“不要緊,待為師念動避水真言,顏淵你可領著人馬,從水中鑽出。”於是孔子口中,念念有詞:“呀呀呸!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顏淵正埋頭一鑽,被告子看見,大聲道:“往哪裏走!”用手一指,那水忽然變成銅牆鐵壁一般。砰的一聲,顏淵跌在地下,抬頭一看,那水已有千百丈高,顏淵喟然歎曰:“這水呀!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吾其死矣!”孔子到了此時,也無計可施。子路正負傷臥在地下,大聲叫道:“我有馮河的本領,無奈身受重傷,不能為力。夫子!你有乘桴浮海的法術,何不拿出來行使呢?”一言把孔子提醒,乃率領眾弟子,浮出水麵而走,又命冉有、子貢斷後。告子領著人馬從後趕來,冉有、子貢舉起大刀,做著要砍下的姿勢,連做兩遍;告子見了惶然大恐,乃抱頭鼠竄而逃。眾家弟兄見了,莫名其妙,圍看冉有、子貢問道:“師兄,我們尼山學道,一十八般武藝,件件學全,從未見這種殺法,你們究從何處學來?”二人笑道:“此在兵法中,特諸君不悟耳!兵法不雲乎:冉有、子貢,侃侃如也。”閑話休提,孔子迴到營中,見人馬折去大半,十分悲傷。……傳下將令,叫宰予前來吩咐道:“全營將士,疲困已極,今夜應該讓他們好好安息,明日再行大戰。最可慮的是告子趁夜劫營。你是白天睡了覺的(宰予晝寢),今即派你巡夜去吧。”孔子吩咐已畢,就低下頭“曲肱而枕之”,唿唿睡去。

    厚黑教主的生性,本是很樸訥的,幼時不言不語,呆頭呆腦,對於同

    學也是以謙讓為本。所以他的父親唿他為“迂夫子”,同學之間,就稱他為“老好人”。自從他在私塾中受了建侯老師好開玩笑的影響,他才慢慢地詼諧起來。最初,還隻是開玩笑的性質,繼而於開玩笑中帶有諷刺,終則嬉笑怒罵一發而不可遏止了。他這種作風,不但表現在語言文字之中,就是他自己的行動也往往充滿了這種氣氛。

    他幼年時,本是終日不離藥罐的。除了哮喘症外,四肢也不甚靈動,

    有時穿衣服都要人幫忙,登樓不能上梯,大便不能蹲下。每次洗澡,母親見他骨瘦如柴,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當他在炳文書院讀書時,同學們都說他活不長久。雷鐵崖、雷民心弟兄,就主張活祭他。但他卻並不悲觀,仍是悠遊自得。他因為鄉間庸醫替他治不好病,就想自行研究醫書,自行治療。於是買了些陳修園、徐靈胎、喻嘉言諸人的醫書來看,哪知越看越

    不懂。心想:“我這樣地用心研究,都弄不清楚;世上的醫生,連字都認不得好多,怎麽能讀過醫書?我之不為庸醫殺死,真是萬幸!”於是廢然思返,把醫書丟了,自然不再吃藥,而身體反慢慢健壯起來。從此以後,得了病照例不吃藥。他的主張是寧死於病,不死於藥。中間隻有一次幾乎破例:他在高等學堂時,腿上生一瘡,好像是疔瘡,學堂內種有菊花,他把菊花葉嚼來貼敷。同學陸逵九懂得醫學,見他麵有病容,就叫他伸出舌頭來看,驚道:“你的舌苔都黑了,還不趕緊醫治?”說得他毛骨悚然,就請為他開方。他在校是向不請假的,這時也隻得請假調養。在寢室睡了一會兒,心想:“我哪裏會有病?何致舌苔會黑?”於是恍然大悟,尋著陸逵九說道:

    “我除了腿上生瘡以外,自覺毫無病狀,我的舌苔發黑,是不是因為嚼菊花葉的緣故?”陸逵九叫他伸舌一看,連說:“不錯!不錯!”二人相視而笑,但並非莫逆於心。這是他用行動來諷刺國醫的。

    四川講靜功的派別甚多,如同善社、如劉門、如關龍派、如吳譙子派等,他都曾拜門稱弟子。其中有講靜功的一書,名為《樂育堂語錄》,是豐城黃元吉來川講道時所著,各派講靜功的人都奉為天書,自然他也仔細地拜讀過。他初以為講靜功總比服藥好得多,但他試驗的結果如何呢?據他說,從未坐過三十分鍾之久,越想靜坐,心思越亂,強自鎮靜,則如受苦刑。哪一派的方法他都試驗過;哪一派的方法,他都試驗無效。這是他用行動來諷刺靜功的。

    他學國醫不成,學靜功不成,於是又想練拳術。他先學拳術家的氣功,繼而又學太極拳。他於二者所得的經驗:氣功一門,他認為無非裝模作樣,是違反自然的動作。太極拳一門,動作不甚激烈,似乎比較相宜;但他隻學習不久就棄去了,因為其中仍有一定的規律,他是不耐拘束的。最後他自己發明了一種拳術,名之曰“無極拳”。據說,他是把氣功和太極拳融合為一,隨意動作,師其意而不泥其跡,略略摻入些黃帝內視法、天隱子存想法,並會通莊子所說“真人之息以踵”的道理,而成此拳法。他說這種拳法,睡時、坐時、讀書作文時、與人談話時均可行之。他說將來如把這種拳術傳出來,不但為厚黑教主,並可稱為無極祖師。及至我們會麵時,我問他無極拳的詳情,他笑著說:“既名無極拳,還有什麽說的呢?無非是恍兮惚兮,玄之又玄而已。”他這段學拳的曆史,不知又是諷刺自己的無恆呢?還是諷刺堂堂的國術呢?

    他既是如烏鴉般地叫來叫去,如貓頭鷹般地且叫且笑,哪能不令人生厭、令人痛恨?所以關心世道的人士,深怕他的學說流傳開來,毒害社會,著文批斥他的也有,在大庭廣眾之中痛罵他的也有。我還記得五年前有個天主教的某主教,就在公開講演時痛罵他過。我把這事告訴了他,他立時出馬應戰,曾寫了這樣標題的一封戰書:《厚黑教主某答天主教主教某書》。全文情節已記不清了,無非是狠毒的諷刺。隻記得開首有這樣的話:“我是厚黑教的教主,你是天主教的主教,主教比教主是低一級的,你們天主教既然最重階級,你竟敢以主教的身份,批評我教主的學說,你也未免太不自量了!”雲雲。當時他想送登報章,經我一再勸阻,他才把戰表撤迴。近年有位沈武先生,著有《厚黑學批判》一書,對於“厚黑學”予以無情的痛擊,可惜教主已看不見了,孰是孰非,隻好讓第三者去公斷吧。

    教主辭世,已三年有半了,他的墓木想已拱把了,孤魂野處,誰可同調?遙意月暮鴉飛,夜半鴞啼,不知足以供慰安否?我今賡唱前歌,用吊厚黑之靈: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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