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族至上,想入非非

    一九三八年五月,四川省政府改組,政聞編審委員會裁撤,另成立一編譯室。該室的編製僅有編譯五人。宗吾亦為其中之一。不久,因為緊縮編製,改為編譯三人,於是宗吾便被人擠下台了。此事,新近得到一位當年與宗吾同事的徐慶堅君來函有雲:

    “當時緊縮編製改為三人,某君趁機設法改調,某君趁機兼任新檢所主任。編譯室主任某君,則兼一機關報社長;愚則兼另一機關報總編輯。名為五員,實僅存四。此四者中,宗吾先生臉厚不如某主任,心黑不如某新檢所主任;愚則所謂因緣時會,靠土著飯碗團體幫忙不能走者;宗吾先生,遂不得不掛冠而去矣。”

    至此,前章所謂宗吾隱於朝者,又須痛痛快快地隱於山林了。

    一九三九年三月三日,宗吾滿六十歲,發表了那篇梯突滑稽的《厚黑教主六旬晉一征文啟》(見《厚黑教主別傳》)。四月,他便由省垣迴到自流井故鄉去了。我開始讀他的幾種著作,並冒昧給他寫信,就在他迴家數月以後的當兒;可是一直到次年春季,才將他從不給生人寫信的舊例打破了,竟蒙他迴複了我。接著我們來往的信件便一天一天地多起來,由彼此爭論,到彼此諒解,以至於彼此會晤結為好友,據他自己說,他晚年的家居生活,除從事於研究著述外,大半的時間都消磨在和我的通信中。他那時正在研究“中國民族性”的問題和進一步研究“心理與力學”的問題。

    他對於中國民族性的看法,仍不外以上所說的“抵抗而不侵略”的大原則。他的出發點,自然是著重於天然環境,即強調他的地理氣候之說。更想從古今的曆史中尋獲翔實的例證,從古先聖哲的著述裏,援引充分的理據,打算寫成一部巨著。不過這部書終未寫成,我所見到的僅是一篇數

    千字的論文,題為《中國民族性之研究》。在那篇文章裏,他特別舉出由中國民族性所形成的中國主義,約有六大特色:

    第一,他說中國主義是抵抗而不侵略的;如果不明白這一層,讀古人之書,就覺得矛盾百出。例如,孟子說:“善戰者服上刑。”孔子說:“我戰則克。”這不是明明矛盾嗎?要知道:孔子的說法,是就抵抗而言;孟子的說法,是就侵略而言;則孔孟的學說,自然就無衝突了。中國古人倡出“抵抗而不侵略”的學說,經過數千年之久,養成一種民族性,所以中國的人民任便發出的議論,作出的詩歌,無在不合乎此種主義。例如,漢棄珠崖,論者稱其合於王道,為其不侵略也;秦檜議和,成為千古罪人,為其不抵抗也。秦皇漢武開邊,意在侵略,是中國民族的變態,所以很受曆史家的譏評。唐人詩中亦雲:“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葡萄入漢家。”“勸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猶未已。”“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些沉痛的唿聲,正是為侵略者痛下針砭。及至受人侵略,則詩人的態度又改變了。南宋受金人侵略,陸放翁臨死示兒詩雲:“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則又力主用武。明胡宗憲督討倭寇時,幕客沈明臣作《饒歌》十章,中有句雲:“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宗憲起捋其須說:“何物沈生,雄快乃爾!”這更是歌頌戰鬥的精神。像這種“抵抗而不侵略”的主義,是中國主義的第一特色。

    第二,他說中國主義是內剛而外柔的。《易經》書是中國哲學的總綱,全書以內剛外柔為美德。例如,“泰卦”是內陽而外陰,“明夷”是內文明而外柔順,“謙卦”則山在地下,“既濟”則水在火上,無一不是內剛外柔的表現。孔老為中國的兩大教主,其立教主旨,一一與易理相合,老子則被褐懷玉,孔子則衣錦尚綱。老子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孔子則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句句都是外柔內剛的精神。我國數千年以此立教,自然養成一種民族性,所以中國人態度溫和,謙讓有禮,這便是外柔的表現;一旦正義所在,勇氣奮發,不顧身命,這便是內剛的表現。我國民族性既然如此,故我國對日抗戰,最後勝利是決然無疑的。這種外柔內剛的精神是中國主義的第二特色。

    第三,他說中國主義是人己兩利的。西人主張天演競爭,知有己而不知有人,這純是利己主義,印度教義以舍身救世為主,知有人而不知有己,這純是利人主義。中國主義則不然:純乎利己、孜孜為利者,是孟子所深斥;純乎利人、從井救人者,亦為孔子所不許。儒家的主張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種人己兩利的主張,是中國主義的第三特色。

    第四,他說中國主義是修齊治平一以貫之的。印度學者所講的是出世法;西洋學者所講的是世間法;中國學者所講的也是世間法。但西洋近代流行的各種主義互相衝突,紛爭不已,成為互不相容的幾件事物。而中國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於是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就毫不衝突。其言曰:“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儼然將人、己、物、我成為一個渾然的整體。這種兼容並包的精神,是中國主義的第四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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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他說中國主義是仁義與功利融合為一的。印度教徒滿腔子是慈悲,絕口不言功利;西洋科學家滿腔子是功利,幾不知仁義為何物。而中國學說,則能將仁義與功利融合一致,欲求功利,當從仁義著手。《孟子》全書即是發明此旨。如說:“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必為政於天下矣。”行文王之政,就是行仁義;為政於天下,就是尚功利。歐人主張武力統一,是用一個“殺”字統一世界。孟子則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是用一個“生”字統一世界。其說絕精,細讀自知。這種仁義與功利融合的精神,是中國主義的第五特色。

    第六,他說中國主義是物質生活與道德生活並重的。印度教徒乞食為生,不事貨財;歐美富豪好貨貪財,驕奢淫逸。倫敦也,巴黎也,紐約也,以及日本之東京也,可說是拿弱小民族的血肉建成的。而我國孟子則說:“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又說:“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孟子複生,亦不能否認;但孟子的學說,一達到生存點,即截然而止。而達爾文則盛倡“優勝劣敗”,成為無界域的競爭。世界列強一得到達氏之說,就像瘋狂一般,向弱小民族掠奪,勢不致列強脹死、弱小民族餓死不止。我國古人早見及此,所以說:“衣食足而禮義興。”一達到不饑不寒,即教之以禮義。故信從印度主義,不免饑寒;信從西洋主義,蔑棄禮義;這兩者的偏頗極端,中國學說最能折中起來,是為中國主義的第六特色。

    以上的六大特色,據他說,是由於中國的民族性自然形成的。而民族性的形成,又是因為中國地處溫帶,故與熱帶寒帶的人迥乎不同。因而中國主義也就與印度主義、西洋主義迥乎不同。溫帶上氣候適中,故其主義也適中。因此,他說中國主義具有融化印度主義和西洋主義的能力。例如,《大學》一書所講的是格致、誠心、修齊、治平的道理。從前印度學說傳

    入中國,與這種固有的學說發生衝突;經過周程陸王諸人出來從格致誠正上用功,就把中國學說和印度學說融合為一了。這是學術史上的大工作。近今西人的個人主義、國家主義等主義,傳入中國,又發生衝突。我們應該努力工作,把古人所講的修齊治平與之融會貫通,如能完成此種工作,則中西印三方麵文化,就能融合為一;而世界大同的基礎,也就算確定了。

    他更說:從前印度佛學傳入中國,我國的人士盡量采用它、修改它、發揮它,於是所有禪宗、淨土宗、天台宗、華嚴宗等一一中國化,大得一般人的歡迎。今之西洋主義傳入中國,往往扡格不通,流弊百出,就是因為未經過“中國化”的緣故。所以今後采納西洋文化,應當用采納印度文化的方法,使亞當·斯密、達爾文諸人的學說,一一中國化,如用藥之有炮製法,把那有毒的一部分除去,單留下有益的這部分。達爾文講進化不錯,錯在因競爭而妨害他人的生存。亞當·斯密發展個性不錯,錯在因發展個性而妨害社會。若去其害,存其利,就對了。其他如克魯泡特金諸人的學說,也一一用此法炮製,則西洋學說,也就一一中國化了。既已中國化,即可通行於世界。何以故?因為溫帶上的學說,固足以救熱帶上寒帶上學說之偏哪!

    宗吾的另一研究對象更是“性靈與磁電”的問題。這個問題仍是他對於“心理與力學”研究的繼續,也可說是他思想發展的極致。他自從傾向“性惡論”,大膽地提出“麵厚心黑”之說,仍是在“人性論”上做繼續不斷的研究,在研究的過程中,他不僅否認了“性善說”,亦同時否認了“性惡說”;至於“性善惡混說”、“性有善有惡說”,以及“性有三品說”,他也完全否認了。以後他發現人的心性無所謂善,亦無所謂惡,但是卻有一種“力”。此“力”能推能引,與物理的現象並無不同,於是而有《心理與力學》一書之作。時至今日,他更創一假設:“人的性靈,從地球的磁電轉變而來。”如果這一假設,將來得到確切的證明,則可有科學與玄學之爭,唯物與唯心之爭,就成為徒然多事了。但他為學力與年齡所限,不能把這一假設予以確切的證明,這是他無可奈何的事。他曾親自對我說過,他隻能用“想當然耳”的說法,寫成《性靈與磁電》一文,讓今後的學者或推翻或證成好了。那篇文章的概要如下:

    他以為物質不滅、能力不滅是科學上的定律。依此理,吾人一死,身體即化為地球上的泥土,同時性靈亦當化為地球中的磁電。如此則肉體性靈生有自來,死有所去,而物質不滅、能力不滅之說就可以講得通了。世言人能成仙成佛,或許是用一種修養力能將磁電凝聚不散的緣故。又有說“冤魂不散”者,當是一種嗔恨心能將磁電凝住;及至冤仇已報,嗔恨心消失,磁電無從凝聚,其鬼即歸消滅。

    有了“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這條假設,則靈魂存滅問題也就可以解答了。吾人一死,身上的物質退還地球,靈性化為磁電,則靈魂即算消滅;但是吾身雖死,而物質尚存,磁電尚存,亦可說是靈魂尚存了。莊子所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或許是這種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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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家最重“了了常知”四字。吾人靜中,此心明明白白。及至事務紛乘,此明明白白之心,即消歸烏有。學力深者,事務紛乘,此心仍可明明白白,是謂“動靜如一”。但是白晝雖明明白白,晚間夢寐中則複昏迷。學力更深者,夢寐中亦明明白白,是謂“夢寐如一”。學力極深者,死了亦明明白白,是謂“死生如一”。到了死後亦明明白白,則即說是靈魂永存,亦未始不可。

    《楞嚴經》說:“如來從胸卐字,湧出寶光,其光昱昱,有千百色,十方微塵,普佛世界。一時克編。”這種寶光當即是電光。阿難白佛言:“我見如來,三十二相,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嚐自思維,此相非是欲愛所生。何以故?欲氣粗濁,腥臊交遘,膿血雜亂,不能發生勝淨妙明,紫金光聚。”這是說釋迦修養功深,已將血肉之軀變而為磁電的凝聚體了,故能發出寶光,遍達十方世界,佛氏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現在無線電發明,已可證明這種道理。釋迦本身即是一具無線電台,將來電學進步或可證明佛經所說一一不虛,這“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的假設,或亦可以證實了。

    老子言道,屢以水為喻;佛氏說法,亦常以水為喻。我們不妨以空氣為喻,所謂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滅,無古今,無邊際,無內外,種種現象,空氣是具備了的。倘再進一步,以中和磁電為喻,尤為確切。若是進一步,假定“人的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用以讀佛老之書,覺得處處迎刃而解。

    吾人自以為高出萬物,這不過人類自己誇大的話,實則人與物同是從地球生出來的,身體的元素無一非地球中的物質。自地球看來人與物並無區別,仿佛父母生二子,長子曰“人”,次子日“物”,不過長子聰明,次子患癱病而又聾啞罷了。人身的物質和地球的物質都是電子構成的。吾人有靈魂,地球亦有靈魂;地球的靈魂,就是磁電。通常所說的地心引力,即是磁電吸力的表現。地球的物質變為植物,同時地球的磁電即變為植物的生機。吾人食植物,物質變為吾身的毛發骨肉,同時磁電即變為吾人的性靈。由泥土沙石變而為植物,變而為毛發骨肉,愈變愈高等;同時由地球的磁電變而為植物的生機,變而為吾人的性靈,也是愈變愈高等。雖經屢變,而本來的性質仍在,所以吾身的元素與地球的元素相同,心理的感應與磁電的感應相同。惟是既經屢變,吾身的毛發骨肉與地球的泥土沙石不能無異;吾人的性靈,與地球的磁電不能無異。何以故?在地球為死物,在吾身則為活物。所以用力學規律來考察人事,就當活用,不能死用。

    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所說的“道”,即釋氏所說的“真如”。釋氏說:“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內身外器,都是由真如不守自性,變現出來的。”其說與老子正同。真如者,空無所有也——實則非空非不空;老子所說的道,也是如此。忽然真如不守自性,變現為中和磁電,由是而變現為氣體,迴旋於太空之中,幾經轉變,而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就依次生出了。由是而生植物,生動物,生人類。佛氏所說“阿賴耶識”的狀態,與中和磁電的狀態最相似。此二者都是衝漠無聯,萬象森然,也即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我們可以說:真如變現出來,在物為中和磁電,在人為阿賴耶識;猶之同一物質,在地球為泥土沙石,在人則為毛發骨肉。今人每謂人之性靈與磁電迥不相同,猶之無科學知識的人見了毛發骨肉,即說與泥土沙石迥不相同是一樣。中國磁電是真如最初變現出來的,真如不可得見,我們讀佛老之書,姑以中和磁電,模擬“道”與“真如”的狀態,也可得其仿佛了。

    我們假定:“人的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則佛的諸多說法,與夫宋儒所謂“如魚在水,外麵水便是肚裏水,鱖魚肚裏水,與鯉魚肚裏水隻是一樣”,明儒所謂“盈天地皆心也”等說法,都可不費煩言而解。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六祖說:“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麽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麵目。”廣成子說:“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莊子說:“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這都是阿賴耶識的現象,也即是磁電中和的現象。中和磁電發動出來,呈相推相引的作用,而紛紛紜紜的事物就起來了。所以要研究人世事變,當首先造一臆說曰:“人的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但研究磁電又離不得力學,於是更造一臆說曰:“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有了這兩個臆說,紛紛紜紜的事物,才有軌道可循;而世界分歧的學說也可以匯歸為一。

    以上便是那篇文章的大意。那篇文章後來即作為《心理與力學》的第一章。他所以如此這般窮索冥究,是想為他的《心理與力學》建立本體。必須有此造詣,則“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的說法,才不算無根之言。所以我說:這是他思想發展的極致。但他的才華,他的精力,到此地步,已可說是發泄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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