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達爾文克魯泡特金開玩笑

    宗吾每有一假設要提出,總是深思熟慮,反複研究,必須自己信得過了,才寫成文字,以期建立他的假設。更從四方八麵,去取得印證,無論是正麵的意見,或反麵的意見,他都虛心地加以研究,而為批判地接受與揚棄,經過一再的補充,然後才著為專書。他的許多著作,都是這樣慢慢完成的。單說《心理與力學》一書:最初僅是一篇較長的論文;到了一九二○年,就補充了許多;直至一九二七年,才公表於世;等到正式印為專書時,已是一九三八年了。在此書出版的前幾年,經他研究所得,更加了三章;到了一九四二年,又加了一章;如果他不早死去,恐怕至今還在有加無已呢!但他並不是像“老娘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的添加,他的千言萬語,無在而非為證成他所假設的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規律而行。”他最後添加的一章,此處暫不述及;今將第二次添加的三章,介紹如下:

    第一為《達爾文學說之修正》。

    他說達爾文研究生物學數十年,把全世界的昆蟲草木、飛禽走獸,都研究完了,得出幾種結論,科學界奉為金科玉律;獨不知達爾文實驗室中,有個高等動物,卻未曾研究,所以他的學說,就留下不少破綻。那個高等動物,就是達爾文本身。達氏既把人類社會忽略了,即不妨就拿達氏來做標本,再加一番補充研究。於是他便用最有興趣的文字,設想達氏自生下地來,一直到他老死,其心理與行為的發展,即以達氏自己的學說,來反擊達氏的學說,依次得出人類社會中的五條公例:

    (一)同是一個人,知識越進步,眼光越遠大,競爭就越減少。

    (二)競爭以生存為界域,過此界域,就有弊害。

    (三)同是一國的人,道德低下者,時於同類,越近越競爭;道德高尚者,對於同類,越近越退讓。

    (四)競爭之途徑有二:一是向外用力,進攻他人;一是向內用力,返求諸己。向外用力者,與他人之力線是衝突的;我與人二力不等,則一勝一負;二力相等,則兩敗俱傷。向內用力者,與他人之力線是不衝突的;我與人用力相等,則並駕齊驅;一人用力獨深,則此人即占優勝。

    (五)凡事以人己兩利為原則,二者不可得兼,則當利人而無損於己,抑或利己而無損於人。

    根據上述五條公例,就覺得達爾文的“生存競爭,優勝劣敗”八字,應該修正。正為達氏的公例,是從禽獸社會得來的,律以人類社會,處處矛盾。達氏的公例,如果用於禽獸社會中,當然可以不管;如今竟公然用到人類社會來了,基於這種學說,造出的世界,是人類互相殘殺的世界,故非加以駁斥不可。

    達爾文說,人類進化,是由於彼此相爭;但從各方麵考察,覺得人類進化,是由於彼此相讓。因為人類進化,是由於合力,彼此能夠相讓,則每根力線,才能向前進行,社會才能進化。譬如,我要趕路,在路上飛奔而走,見有人對麵撞來,就當側身讓過,方不耽誤行程。如照達爾文的說法,則是見人對麵撞來,就應該把他推翻在地,沿途有人撞來,沿途推翻,遇著行人擠作一團,就從中打出一條血路,向前而行;試問世間趕路的人,有這種辦法嗎?如果要講“適者生存”,必須懂得這種相讓的道理,才是適者,才能生存。

    由達爾文看來,生物界充滿了相爭的現象;由我們看來,生物界充滿了相讓的現象。試入森林一看,既見各樹俱是枝枝相讓,葉葉相讓,所有樹枝樹葉,都向空處發展,彼此抵拒衝突者極少。樹木是無知之物,尚能彼此相讓,可見相讓乃是生物界的本性,因為不相讓,就不能發展。凡屬生物皆然,滿山禽鳥和鳴,百獸聚處,都是相安無事之時多,彼此鬥爭之時少。因此又可得出一條公例:“生物界相讓者其常,相爭者其變。”達爾文把變例認為常例,似乎不對。樹木的枝葉,如果抵拒衝突,糾結一團,此種樹木,必不繁榮。歐洲大戰,是人類糾結一團。依達爾文的學說,此種現象,叫做進化,未免講不通。

    依達爾文的說法,凡是強有力的,都應生存,但從事實上看來,反是強有力的先消滅。洪荒之世,遍地是虎豹,它們的力量比人更大,宜乎人類戰它們不過,何以虎豹反幾乎絕跡?歐戰前,德皇勢力最大,宜乎稱雄世界,何以反遭失敗?民國初年,袁世凱勢力最大,宜乎統一中國,何以後遭失敗?有了這些事實,所以達爾文的說法,就應予以修正。我們細加推究,既知虎豹的被消滅,是由於全人類都想打它;德皇的失敗,是由於全世界都想打他;袁世凱的失敗,是由於全中國都想打他。思想相同,就成為方向相同的合力線。虎豹也,德皇也,袁世凱也,都是合力打敗的。於此可以說:“生存由於合力。”懂得合力的就生存,違反合力的就消滅;懂得合力的就優勝,違反合力的就劣敗。像這樣的觀察,那些用強權欺淩人的,反在天然淘汰之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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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爾文的誤點,可再用比喻來說明:假如我們向人說道:“生物進化,猶如小兒身體,一天一天地長大。”有人問:“小兒如何會長大?”答:“隻要他不死,能夠生存自然會長大。”問:“如何才能生存?”答:“隻要有飯吃,就能夠生存。”問:“如何才有飯吃?”我們還未及答,達爾文從旁答道:“你看見別人有飯,就去搶,自然就有飯吃,越吃得多,身體越長得快。”試思達爾文的答案,有錯無錯?我們這樣的研究,即知達爾文說生物進化沒有錯,說進化由於生存沒有錯,說生存由於食物也沒有錯;惟最末一句,說食物由於競爭(搶)就錯了。隻把他最末一句修正一下就對了。怎樣修正呢?就是通常所說的“有飯大家吃”。

    平情而論,達爾文一味教人競爭,固有流弊;我們一味教人相讓,也有流弊。如何才無流弊呢?於此可再定出一公例:“對人相讓,以讓至不妨害我之生存為止;對人競爭,以爭至我能夠生存即止。”

    達爾文的學說,可分兩部分來看:他說的“生物進化”,這部分是指出事實;他說的“生存競爭,優勝劣敗”,這部分是解釋進化的理由,事實沒有錯,理由錯了。一般人因為事實不錯,遂誤以為理由也不錯;殊不知進化的原因多端,相爭能進化,相讓能進化,不爭不讓,反而致力於內部,也能進化,其或具備他種條件,也未嚐不能進化。達爾文置諸原因於不顧,單以競爭為進化的唯一原因,而流弊遂無窮了。茲斷之曰:達爾文發明“生物進化”,等於牛頓發明“地心引力”,是學術界千古的功臣;唯有他說“生存競爭,優勝劣敗”,就不免有語病,應加修正。

    第二為《克魯泡特金學說之修正》。

    他說克魯泡特金的誤點,也與達爾文相同。達爾文是以禽獸社會的狀況,律之人類社會,故其說有流弊;克魯泡特金因為要指駁達爾文的錯誤,特在滿洲及西伯利亞一帶,考察各種動物,與原始人類狀況,發明互助說,以反駁達爾文的互競說,他能注意到人類,算是比達爾文較勝一籌了;然而原始人的社會與文明人的社會畢竟不同。克魯泡特金以文明人的資格,去考察原始人的社會狀況,故所得的結論不能沒有流弊。克魯泡特金的學說,也可分兩部分來看,他主張“互助說”不錯,因互助而主張“無政府主義”就錯了。

    禽獸進化為人類,故人類具有獸性,然既名為“人”,則獸性之外,還有一部分人性,達爾文隻看見獸性這一部分,未免把人性這一部分忽略了。原始人進化為文明人,故文明人還帶有原始人的狀態,然既成為文明人,則原始狀態之外還有一部分文明狀態,克魯泡特金隻看見原始狀態這一部分,未免把文明狀態這一部分忽略了。禽獸有競爭,無禮讓,人類是有禮讓的,達爾文所忽略的是在這一點。原始人類,渾渾噩噩,沒有組織,成為無政府狀態,文明人則有組織、有政府,克魯泡特金所忽略的是在這一點。

    凡物體,每一分子的性質,與全物體的性質是相同的,社會是積人而成的,人身是社會的一分子,若把身體的組織法運用到社會上,一定成為一個很好的社會。治國之道,采用互競主義固有流弊,采用互助主義也有流弊,故必須采用合力主義。人身的組織,即是合力主義。身體是由許多細胞構成,每一細胞都有知覺,等於國中的人民,大腦則等於中央政府。全身神經,都可直達於腦,等於四萬萬人每人的力線都可直達中央,成為合力的政府。目不與耳競爭,口不與鼻競爭,手不與足競爭,彼此之間,非常調協,故達爾文的互競主義用不著。目不須耳之幫助而能視,口不須鼻之幫助而能言,手不須足之幫助而能執持,個個獨立,自由表現其能力,故克魯泡特金的互助主義,也用不著。目盡其視之能力,耳盡其聽之能力,口鼻手足亦各盡其能力,如是把各種能力集合起來,就成為一個健全的身體,這便是合力主義。

    國家有中央政府,有地方政府;人身亦然。我們的腳被蚊子咬了,腳政府報告腦政府,立派右手來,把蚊子打死。萬一右手被蚊子咬了,自己無法辦理,報告腦政府,立派左手來,把蚊子打死。有時睡著了,腦政府失其作用,額上被蚊子咬,延髓脊髓政府就代行職務,電知手政府,把蚊子打死,腦政府還不知道。耳鼻為寒氣所侵,溫度降低,各處本救災恤鄰之道,輸送血液來救濟,於是耳鼻就呈紅色。萬一天氣太寒,輸送了許多血液,寒氣仍進退不已,各地方政府協商道:“我們再輸送血液去,仍無濟於事,隻好各守防地,把應該輸送到耳鼻的血液,與它截留了。”於是耳鼻就呈青白色。

    人身有中央政府,有省市縣區各種政府。腦中記憶的事,都由各政府轉報而來,各政府仍有檔案可查。施行催眠術的人,是蒙蔽了中央政府,在省市縣區政府,調閱舊卷,所以人在催眠中,能將平日所做的事說出,而醒來時又全不知道。瘋人胡言亂語,這是腦政府受病,中央政府失了作用,省市縣區政府,亂發號令。所以瘋人說的話,都是他平日的事,不過莫得中央政府統一指揮,故話不連貫。夜間做夢,是中央政府休職,各處政府的人,跳上中央舞台來了。人一醒來,中央政府複職,他們立即躲藏;有時中央政府也能察覺,故夢中之事,也能略記一二。我們可以說:瘋狂和做夢,都是講無政府主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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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來亡國之時,許多人說要死節,及到臨頭,忽然戰栗退縮。因為想死節,是出於理智,從腦中發出,是中央政府發的命令;戰栗退縮,是肌肉收縮,是全國人民不願意。文天祥一流人,慷慨就死,是平日厲行軍國民教育,人民與中央政府,業已行動一致了。許多人平日講不好色,及至美色當前,又情不自禁,因為不好色是腦政府的主張,情不自禁是身體其他部分的主張。我們走路,心中想朝某方走,最初一二步注意,以後即無須注意,自然會朝前走去,這即是中央政府發布命令後,人民依著命令做去,如果步步注意,等於地方上事事要勞中央政府,那就不勝其煩了。古人作詩,無意中得佳句,疑有神助,大醉後寫出“之”字,往往比醒時更好,這是由於中央政府,平日把人民訓練好了,遇有事來,不須中央指揮,人民自動做出之事,比中央指揮辦理,還要好些。心理學書上,有所謂“下意識”者,蓋指腦政府以外,其他政府而言。

    由上看來,可知身體的組織,與國家的組織是很相同的。反觀吾身,知道腦與五官百骸是很調協的,即知道創立一種學說,必使理智與情欲相調協。不能憑著腦子的空想,以虐苦五官百骸;也不能放縱五官百骸,而不受理智的裁判。建設一個國家,必使人民與政府調協,不能憑著政府的威力,壓製人民。而為人民者,亦不能對政府取敵視的行為。人身的組織,每一神經俱可直達於腦,故腦為神經的總匯處,與五官百骸不言調協而自然調協。因此每一人民的力線,必使之可以徑達中央。中央為全國力線的總匯處,政府與人民不言調協而自然調協。如能這樣辦理,即是合力主義,才可以救達爾文和克魯泡特金兩說之弊,而與天然之理相合。

    第三為《經濟政治外交三者應采用合力主義》。

    關於政治、經濟、外交的問題,他一生討論的最多,發表的文字亦最多,並且著有幾種專書來詳論此事。這些大問題,留待後麵再說。他這篇文字隻是說政治、經濟、外交應采用合力主義。所重者,在“應采用合力主義”一事,對於政治、經濟、外交並未詳說。這一篇文字放在《心理與力學》一書的最後,可以說是那書的結論,也可以說是“力學公例”的應用。他既認為“心理變化,循力學規律而行”,則吾人每做一事,須把力線考察清楚,才不至與人衝突。至於主持國家大政的人,製定法令製度,尤須把力線考察清楚,施行起來才不至處處窒礙。民主國家的一切事務,是全民之事,不是少數的幾個領袖之事,所以欲思國家富強,必須將全民的力量一齊發揮出來,才能奏效。因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倡他的合力主義。

    他說,達爾文的互競主義,其弊流於互相衝突;克魯泡特金的互助主義,其弊流於互相倚賴;唯有合力主義,如射箭一般,支支箭都向箭垛射去,彼此不相衝突,又不相倚賴,可兼達克二氏之長,而無其流弊。達爾文講進化不錯,錯在講進化而提倡弱肉強食;克魯泡特金講互助不錯,錯在講互助而主張無政府。互競和互助,其力線是橫的,成立不起政府;由達爾文之說,有時亦能成立政府,但其政府是極端專製的,國中力線鬱而不伸,斷不能永久安定。合力主義,其力線是縱的,全國有若幹人民,即有若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中央,成為一個極強健的政府,是為政治上的合力。其他如經濟外交,亦須取合力主義,講經濟,則須發動全國的人力物力,照一定的計劃,而為財源的開發;談外交,亦須實行國民外交,不許列強有不平等的待遇,以致演出種種喪權辱國之事。在國際間,利害相同的國家,也要取合力主義。等到國際間的矛盾減少了,更可合全世界的人力,懸出這個地球為目的物,一齊向它進攻,把它內部蘊藏的財富,繼續不斷地取出來,全人類平均分配,是為合力主義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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