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本線”的發明

    一九三六年七月,宗吾又刊一書,叫做《中國學術之趨勢》,內容包括四大篇:(一)老子與程明道;(二)宋學與蜀學;(三)宋儒之道統;(四)東西文化之融合。每篇又各分若幹段,以成此書。他在序文中說:“寫文字是發表心中感想,心中如何想,即當如何寫,如果立出題目來做文章,等於入場應試,心中受了題目的拘束,所有感想,即不能盡情寫出;又因題義未盡,不得不勉強湊補,於是寫出來的,乃是題中之文,不是心中之文。我寫此書,本想出以隨筆體裁,許多朋友說是不妥,才標出大題目小題目。

    我覺得做題目,比做文章更難,文章是我心中所有,題目是我心中所無,此書雖名為《中國學術之趨勢》,而內容則非常簡陋,對於題義的發揮,未及十分之一,這是很抱歉的。”可見他即便講述具有體係的學術,仍是抱有他一貫的自由作風,這是與近代流行的教科書式的著作有些不同的。

    我們當還記得他發明的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於是他想適用這條公例,覺得學術上的演變,也有軌道可循,如果知道了從前的學術是如何演變,即可推測將來的學術當向何種途徑發展。他說:“自開辟以來,人類在地球上走來走去,自以為自由極了,三百年前,出了一個牛頓,發明地心引力,才知道任你如何走,終要受地心引力的支配。人類的思想,自以為自由極了,若試把牛頓的學說擴而大之,應用到心理學上,即知道任思想如何自由,終有軌道可循。人世上一切事變,無不有力學公例行乎其間,不過一般人習而不察,等於牛頓以前的人,不知有地心引力一樣。”因此,他對於中國學術的趨勢和世界學術的交流,也是持此看法的。

    他說:我國已往的學術有最發達的兩個時期:第一是周秦諸子,第二是趙宋諸儒,這兩個時期的學術,都帶有創造性。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是承襲周秦時代的學術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襲漢宋時代的學術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襲漢宋時代的學術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創造性。周秦是中國學術獨立發達時期,趙宋是中國學術和印度學術融合時期。周秦諸子,一般人都認孔子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趙宋諸儒,一般人都認朱子為代表,殊不知朱子不足以代表,要程明道才足以代表。現在已經入第三時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鄰,中國印度西洋三方學說,相推相蕩,依天然的趨勢看去,此三者又該融合為一。故第三時期,為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時期,學術的進化,其軌道是曆曆可循的。知道從前中印兩方學術融合出以某種方式,即知將來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當出以某種方式。我們用鳥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學術上的大趨勢看出來。

    他說,《老子》一書,是周秦學派的總綱,諸子書是細目。諸子是從總綱中提出一部分,加以發揮,隻能說他們研究得精細,卻不出老子的範圍。宇宙真理,是渾然的一個東西,最初是蒙蒙昧昧的,像一座絕大的荒山,無人開采。後來偶有人在山上拾得點珍寶歸來,人人驚異,於是大家相約上山開采,有得金的,有得銀的,有得銅鐵錫的,雖然所得不同,總是各有所得。作河圖洛書的,是偶爾拾得珍寶的人;周秦諸子,是相約上山開

    采的人;這夥人中,所得的東西,要以老子為最多。老子把宇宙真理、古今事變融會貫通,尋出它變化的規律,定名曰“道”。道者,路也,即是說,宇宙萬事萬物,非走這條路不可。把這種規律,筆之於書,即名之曰《道德經》。根據已往的事變,就可推測將來的事變,故曰:“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

    老子洞明萬事萬物變化的軌道,有得於心,故老子言“道德”。孔子在老子後,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繼孔子之後,故言仁必帶一“義”字。荀子繼孟子之後,注重“禮”學,韓非學於荀子,知“禮”字不足以範圍人,故又講“法術刑名”。這都是時會所趨,不得不然。世人見“道德”流為“法術刑名”,就歸咎於老子,說是申韓的刻薄寡恩,淵源於老子;殊不知中間還有“道德”流為“仁義”一層,由“仁義”才流為“法術刑名”的。言“仁義”者無罪,言“道德”者有罪,實不能不為老子叫屈。

    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孫子言兵,韓非言刑,而其源皆出於老子。如果知道兵刑與道德相通,即知諸子之學無不與老子相通了。老子的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孔子的“溫、良、恭、儉、讓”:“儉”字與老子同;“讓”字即老子的“不敢為天下先”;“溫、良、恭”三字,比“慈”字較為具體:足見儒家與老子相通。墨子的“兼愛”,即是老子的“慈”;墨子的“節用”,即是老子的“儉”。老子言兵:“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又說:“以守則固。”墨子非攻而善守,足見其與老子相通。戰國的縱橫家,首推蘇秦,他讀的書是《陰符經》,此書是道家之書,也與老子相類。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老子此語,是以一個“平”字立論。蘇秦說六國,每用“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一類的話,激動六國君主的不平之氣,暗中即藏得有天道張弓的原理,與自然之理相合,所以蘇秦的說法,能夠披靡一世。老子所說“欲取姑與”等語,為後世陰謀家兵家所祖。他如楊朱、莊子、列子、關尹諸人,直接承繼老子之學,更不待說。周秦諸子,往往互相詆毀,獨沒有詆毀老子的,即使諸子之學,不盡出於老子,也可說老子之學,與諸子不相抵觸,既不抵觸,也就可以相通。後世講靜功,講符籙等,俱托始於老子,更足知老子與百家相通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春秋戰國時,列國並爭;同時學術界也是百家爭鳴。自秦以後,天下統一;學說也隨君主之意歸於統一。秦時,奉法家的學說,此外的學說皆在所擯斥。漢初,改而奉黃老,到了漢武帝罷黜百家,從此即專奉孔子之學;但老子的學說,勢力仍是很大。於是孔老二教,在中國成為兩大河流。以後佛教傳入中國,越傳越盛,就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個區域內,相推相蕩,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天然有合並的趨勢,於是宋儒的學說應運而生。

    要談宋儒的學說,須先把儒、釋、道三教的異同,加以研究。三教異同,自然古人說得很多;但最主要的一點,即是三教均以“返本”為務。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至身還不能終止,於是他又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為止。“老子”一書,屢言“嬰兒”,嬰兒是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說的孩提,知愛知敬,是有知識的;老子所說的嬰兒,是無知識的。可知老子返本要進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無知無欲的嬰兒為止。但老子所說的,雖是無知無欲,然猶有心,故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釋氏則並此心亦無之,以證入涅槃,無人無我為止,禪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麵目”,竟是透過娘胎,較老子的嬰兒,更進一步。儒、釋、道三家俱是在一條線上,如圖所示: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佛家由丁返至甲。宗吾唿此線為“返本線”。由此可看出三家的異同:要說他們不同,他們三家都是沿著返本線向後而走,這是相同的;要說他們相同,則儒家返至丙點而止,老子返至乙點而止,佛家直返至甲點方止,又可說是不同。所以三教的同與異,都可以說得過去,總看如何看法。

    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則又不然。佛氏說妙說常;老子亦說,“複命曰常”,又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嚐不能到呢?佛氏主張破我執破法執,孔子亦說:“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佛氏所謂我執法執,孔子又何嚐不能破呢?但三教雖同在一線上,終是個個獨立,他們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故須追尋至父母未生以前,連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既是要出世,所以世間的禮樂刑政等,也就不詳加研究了。孔門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盡力,人事的發生,以意念為起點,而意念之最純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從孩提之童研究起。以誠意為下手功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的宗旨,既是想治世,所以關於涅槃滅度的學理,也就不願深究了。老子意在窺探造化的本源,故絕聖棄智,無知無欲,於至虛至靜之中,領會那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的妙理,故取象於初生的嬰兒。向後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間法。他說:“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此“中”字,即指乙點而言,是介於入世出世之中的。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詩》、《書》、《禮》、《樂》、《易》、《春秋》可算說得很多了。老子卻不願多說,隻簡簡單單的五千多字,扼著乙點立論,含有隱而不發的意味。他的意思隻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為一,揭出原理,讓人自去研究,不願多言,所以講出世法沒有佛氏那樣精,講世間法沒有孔子那樣詳。總而言之,佛氏專言出世法,孔子專言世間法,老子則把出世法和世間法打通為一,這就是儒、釋、道三教的不同之點。

    人情是厭故喜新的,魏晉時代清談既久,一般人都有些厭棄了,適值佛教陸續傳入中國,越傳越盛,在學術上另開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歡迎。到了唐朝,佛經遍天下,寺廟遍天下,天台華嚴淨土,各宗大行,禪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興的唯識宗,可算是佛學極盛的時代。唐朝自稱是老子之後,遍尊老子為“玄元皇帝”,所以道教很盛。孔教是曆代所崇奉的,當然也很盛行。三教相推相蕩,天然有合並的趨勢。那時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學,可說他們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卻不曾把它融合為一。直到宋儒,尤其是程明道,才把這種工作完成了。

    程明道以前,雖有孫明複、胡安定、石守道、周濂溪諸儒,做宋學開路的先鋒,但那隻算是萌芽時期;到了明道,才吸取三教的精華,以老子思想為主把它組織成一個係統,成為所謂“宋學”。以後的程、朱、陸、王學派,都是從明道分支的。明道為宋學之祖,等於老子為周秦諸子之祖,而明道之學,即大類於老子。明道之學,既近於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徑。宋儒本沒有居心要走入老子的途徑,隻因宇宙真理實是這樣,不知不覺就走入這個途徑。由此知老子之學,不獨可以貫通周秦諸子,並且可以貫通宋明諸儒。極而言之,即說老子之學貫通中國全部學術也不為過。

    在宋儒盡管說他們是孔門嫡派,與佛老無關,實際是融合三教而成,他們的學說俱在,何能掩飾?其實能把三教融合為一,這是學術上最大的成功!他們有了這樣的建樹,盡可自豪,反棄而不居,自認為孔門嫡傳,這是為“門戶”二字所誤。惟其是這樣,我們反把進化的趨勢看出來了。儒、釋、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該合並,宋儒順著這個趨勢做去,自家還不覺得,猶如在河內撐船一般,宋儒極力想逆流而上,自以為撐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卷入大海。假令程朱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還看不出天然的趨勢;惟其極力反對三教合一,實際上反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這才見天然趨勢的偉大。宋儒學說所以不能磨滅者,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為人詬病者,在裏子是三教合一,麵子偏說是孔門嫡派,就成了“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了。

    宋儒的學說,原具一種革命精神。他們把漢儒的說法全行推倒,另創一說,是具備了破壞和建設兩種手段。他們不敢說是自己特創的新說,仍然托諸孔子,名為複古,實是創新。馬丁·路德的新教,歐洲的文藝複興,俱是走的這種途徑。宋儒學說帶有創造性,所以信從者固多,反對者亦不少,大凡新學說出世,都有這種現象。

    不過宋儒也有很大的短處,就是門戶之見太深,以致發生許多糾葛。其門戶之見,共有二點:(一)孔子說的就對,佛老和周秦諸子說的就不對。(二)同是尊崇孔子的人,程子和朱子說的就對,別人說的就不對。合此兩點,就生出自韓愈以來杜撰的“道統”之說。程朱一般人,生怕這個道統被別人分去,就拚命地排斥異己,以致他們的徒子徒孫都染有這種惡習,曆宋、元、明、清以至於今,還在爭詈不已。此中的病根就是缺少了一個“量”字。宋儒的才德二者俱好,惟於“量”字最缺乏。他們在政治界是這樣,在學術界也是這樣。君子排斥君子,故生出洛蜀之爭;孔子信徒排斥孔子信徒,故生出朱陸之爭。

    如果不存門戶之見,把氣量放寬,來鳥瞰學術上的分合之跡,倒也是一種自然的趨勢。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他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融合眾說,獨成一派。老子書中,常常援引古說,可見他也是述而不作的人,其學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種外道,經過釋迦的一一研究,然後另立一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宋儒之學,照以上所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這種現象是學術上由分而合的現象。

    然一種學說獨成一派之後,本派中跟著就要分派。韓非說:“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就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漢儒研究遺經,成立漢學,跟著又分許多派。老子之學,也分許多派。佛學在印度,分許多派;傳入中國,又分若幹派。單即宋儒所說的佛學禪宗說,自達摩傳至五祖,分南北兩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為六祖,他的門下又分五派。明道創出理學一派,跟著就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而伊川門下分許多派,朱子門下分許多派,陸王門下也分許多派。這種現象是學術上由合而分的現象。

    宇宙真理是一個渾然的東西,人類的知識短淺,不能驟窺其全,必定要這樣分而又合、合而又分地研究,才能把宇宙的真理研究出來。其方式,是每當眾說紛紜的時候,就有人融會貫通,使其匯歸於一,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經匯歸於一之後,眾人又分頭研究,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隻要以探討真理為歸,不過於存主觀的見解,無論是由分而合,或是由合而分,這在學術上說都是有功的;唯有門戶之見道統之說,是要不得的。

    吾人現在所處的時代,是西洋學說傳入中國,與固有的學說發生衝突,正是眾說紛紜的時代。我們應該把中西兩方學說融會貫通,努力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必定這樣,才合得到學術上的趨勢。等到融會貫通之後,再分頭研究,去做由合而分的工作。

    但是要做這種中西文化融合的工作,並不是沒有賓主之分,一味地將中西文化雜糅在一起,使人發生齟齬,以致影響我們的思想行動,無所適從,如近幾十年來的混亂現象,這是不足取的;而是應當以我們數千年來深入人心的民族文化為重心,或采取他人之所長,以補吾人之所短,或吸收他人之精英,以豐富吾人之生命。從前有個故事:魯國有個男子獨處,鄰家有一寡婦亦獨處,夜雨室壞,婦人來求托庇,男子閉戶不納。婦人說:“你何不學柳下惠呢?”男子說:“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我將以我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這事被孔子聽見了,就讚歎道:“善學柳下惠者,莫如魯男子!”還有九方皋相馬,並不取其皮相,是在牝牡驪黃之外。吾國先哲,師法古人,也是遺貌取神,為我國學術界最大特色。畫家書家無不如此。我們本此精神,去采用西洋文化,就有利無害了。

    從前印度的佛學傳入我國,我國盡量地研究,如以修改或發揮的所有天台、華嚴、淨土諸宗,差不多成了中國化,所以很受一般人的歡迎。就中國最盛行的禪宗,而此宗在印度幾等於無。唯有唯識一宗,帶印度色彩最濃,此宗自唐以來幾乎失傳。從此可見印度學說傳入中國,越是中國化的越盛行;帶印度色彩越濃的就不盛行,或至絕跡。我們今後采用西洋文化,仍是采取印度文化的方法,使其一一中國化,好比藥料之有炮製法,把那有毒的部分除去,單留有益的部分就對了。第一步,用老子的法子,合乎自然趨勢的就采用,不合的就不采用;第二步,用孔子的法子,凡事先經過良心裁判,返諸吾心而安,然後才推行出去。如果能夠這樣地采用,中西文化自然可以融合。本此原則,我們今後應走的途徑,就可以決定了。

    西洋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窺見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生出理化等科。中國的古人,行仰觀俯察的法子,窺見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製定各種製度,同是窺見自然之理,一則用之物理上,一則用之人事上,雙方文化實有溝通的必要。

    中國的古人定的製度,許多地方極無條理,而又極有條理,如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上者仁民愛物,在下者親上事長之類,隱然有磁電感應之理,不言權利義務,而權利義務自在其中,人與人之間生趣盎然。西洋人則人與人之間劃出許多界限,父子夫婦間的權利義務,俱用簿計學的方式計算,權利義務分明,生趣就減少了。所以西洋的倫理,應當灌注以磁電,才可把冷酷的氣氛改變;但中國則未免太渾淪了,又當參酌西洋組織。果然如此,中西文化即融合了。

    研究學問就如開礦一般,中國人、印度人、西洋人各開一個洞子,向前開采。印度人的洞子和中國人的洞子首先打通;現在又與西洋的洞子接觸了。宇宙真理,是渾然的一個東西,中國人、印度人、西洋人分途研究,或從人事上研究,或從物理上研究,分出若幹派,各派都是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照現在的趨勢看去,中西印三方學說,應該融會貫通,人事上的學說與物理上的學說也應該融會貫通。吾人生於斯世,即當順應潮流,做這種融合的工作,融合以後,不妨再分類研究。像這樣的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經過若幹次,才能把這個渾然的東西,研究得毫發無遺,依舊還它一個渾然的。

    衝突是融合的預兆,無所謂衝突即無所謂融合。譬如幾個泥丸放在盤內,不相接觸,可謂不相衝突了;然而這幾個泥丸是永久獨立不能合並為一的。如把它們合在一處,擠之捏之,這幾個泥丸就可合為一個了。現在國際競爭劇烈,與戰國七雄時代相似。西洋學說傳入中國,與舊有學說發生衝突,如南北朝、隋唐時代佛學傳入中國相似。一般人看見這些衝突情形都很悲觀;不知這正是幾個泥丸擠之捏之的時候,乃是世界大同的動機,是東西學說融合的動機。所不同者,秦皇統一戰國之後是有一個君主高踞其上;將來世界大同是把君主換作民主的,宋儒的理學雖能融合眾說,但其學說的推行是仗君主威力,強迫人民信從,將來中、西、印三方學說融合,是學者自由研究的結果,並非強人信從。國際上、學術上這種現象都是天然的趨勢,非人力所能反抗,如水之東流入海,即使要反抗,也是萬萬無效的。如果看清楚這種趨勢做去,才不致違反潮流。

    但中西文化的衝突,其病根有應歸咎於西洋的地方。例如,西洋人對社會、對國家以“我”字為起點,即是以“身”字為起點。中國儒家講治國平天下,從正心誠意做起,即是以“心”字為起點。雙方都注重把起點培養好。所以西洋人見人閑居無事,即叫他從事運動,把身體培養好;中國儒者見人閑居無事,即叫他讀書窮理,把心地培養好。西洋人培養身,中國人培養心。西洋教人,重在“於身有益”四字;中國教人,重在“問心無愧”四字。斯密士倡自由競爭,達爾文倡強權競爭。西洋人群起信從,因為此等學說是“於身有益”的。中國聖賢絕無類似此等學說,因為倡此等學說其弊流於損人利己,是“問心有愧”的。我們追尋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很少尋得出像斯密士和達爾文一類的學說,隻有莊子書中的盜蹠,所持議論,可稱神似;然而此種主張,是中國人深惡痛絕的。

    孔門的學說:“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減其意。”從“身”字向內追進兩層,把“意”字尋出,以誠意為起點,再向外發展。就好比建築房子,把地上浮泥除去,尋著石底才從事建築。由是而修身,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造成的社會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人我之間,無所謂衝突,這是中國學說最精粹的地方。西洋人自由競爭等說,以利己為主,以“身”字為起點,不尋石底,徑從地麵建築,基礎不穩固。所以國際上釀成世界大戰,死人數千萬,大戰過後,還不能解決,跟著就要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經濟上造成資本主義,種下社會革命的禍胎:將來算總賬,還不知要流多少血!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我們再把前麵所繪的“返本線”一書,就更可把中西文化的優劣看出來。吾國儒家主張從小孩時,即把愛親敬兄的心理,在家庭中培養好,然後擴充出去,以至“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就造成一個仁愛的世界了。所以中國的家庭,可說是一個“仁愛培養場”。西洋人從“我”字徑到“國”字,中間缺少一個“家”字,即是莫得“仁愛培養場”;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乏“誠意”功夫,即是少了“良心裁判”。所以西洋學說發揮出來,就成為殘酷的世界了。

    講近代物質文明,中國誠然萬萬不及西洋;但從社會倫理部分來說,則以上諸點,確乎中勝於西。此等之處,應該西洋效法中國,不應該中國效法西洋。

    最後,他站在中國文化的本位上,主張中國學說可救西洋印度之弊。他是以老子為中國學說代表的,前麵已說過了。他認為西洋所講是極端的世間法,印度所講是極端的出世法,老子所講則把出世法、世間法打通為一。宋明諸儒都是做的老子工作,算是研究了二三千年。開辟了康莊大道。如把這種學說,發揚而光大之,就可把中、西、印三方文化融合為一。

    以“返本線”言之:西洋人從“丁”點起,向前走,直到“己”點或“庚”點止,絕不迴顧。印度人從“丁”點起,向後走,直到“甲”點止,也是絕不迴顧。老子從“丁”點起,向後走,走到“乙”點,再折轉來,向前走,走到“庚”點為止,是雙方兼顧的。老子所說“歸根複命”一類話,與印度學說相通。所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一類話,與西洋學說相通。雖說他講出世法沒有印度那樣精,講世間法沒有西洋那樣詳,但由他的學說,就可把西洋學說和印度學說打通為一。

    西洋的學問重在分析,中國的學問重在會通。西洋人無論何事,都是各科研究;中國古人,一開口即是天地萬物,總括全體而言。就“返本線”看來,西洋講個人主義的,隻看見線上的“丁”點(我),其餘各點,均未看見;講國家主義的,隻看見“己”點(國),其餘各點,也未看見。他們既未把這根線看通,所以各種主義互相衝突。孔門的學說,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老子也說:“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孔老都是把這根線看通了的,所以倡出“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的說法(二語出《禮運》,或以為道家之說,故渾言孔老),這樣,所謂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就毫不覺得衝突。中國人能見其會通,但嫌其渾淪疏闊;西洋人研究得很精細,而彼此不能貫通。應該就西洋人所研究者,以中國的看法貫通之,各種主義就無所謂衝突,中西文化也就融合了。

    其實,西洋人講競爭,講超人,都是末流之弊。至若希臘三哲,何嚐不是孔老一流人物?中國號稱儒、釋、道三教並行,但今之和尚道士、秀才舉人,何嚐有幾分與釋迦孔老相類?其末流也是與西洋一樣。世界種種衝突,是由思想衝突來的,而思想的衝突,又源於學說的衝突。所謂衝突,都是末流的學說;若就最初而言,則釋迦、孔子、老子和蘇格拉底諸人,固無所謂衝突。將來一定有人出來把儒釋道三教、希臘三哲和宋明諸儒學說、西洋近代學說合並研究,融會貫通,創出一種新學說,其工作與程明道融合儒、釋、道三教成為理學是一樣。假使這種工作完成,則世界的思想一致,行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就有希望了。

    以上是宗吾《中國學術之趨勢》一書的扼要介紹。此外他在本書中,詳述“宋學”與“蜀學”的關係,說二程的學說,深受當時蜀學的影響,尤其是程伊川的“易學”,是受了箍桶翁和賣醬翁的啟示,才別有會心。同時,四種道教和佛教也是盛極一時,二程當深有所濡染,所以他們後來能做出三教融合的工作。再則蜀主孟昶在當時提倡文化的熱心,與夫政治的清明,可謂甲於天下。蘇子由對於老學的研究也是前無古人。凡此種種,都足以證明當時的四川可稱為此後中國文化的搖籃。宗吾對於這些問題都加以考證和說明,這是國內一般講學術史的人不曾注意的。

    至於他提出以老子來貫通中國的全部學說,西洋和印度的學說各走極端,唯中國學說可以濟二者之弊這種觀點,是否也是太偏,太主觀,我在此不願批評;批評的責任,希望讀者負起來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厚黑學大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石偉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石偉坤並收藏厚黑學大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