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官吟》與《厚黑學》

    宗吾發現了這種“厚黑”的秘訣,當夜即為之喜而不寐。於是他由三國時代推上去,推到劉邦張良,推到孫武商鞅,推到黃石公薑太公;更由三國時代推下來,推到司馬氏父子,推到唐太宗,推到明太祖,推到張居正,甚而推到曾國藩胡林冀:他們這些人,有的長於厚,有的長於黑,有的厚黑兼長,所以不愧為曆史上的顯赫人物。

    宗吾在高等學堂於光緒三十三年年底,以最優等畢業,清廷還獎了他一名舉人。三十四年及宣統元年,在富順中學做教習。二年及三年,改充富順中學的監督(校長)。於三年暑假時,被四川提學使司委為四川小學教員檢定委員,同委者有同學李古香由伯芬二人。他們剛把成都華陽二縣檢定完了,就發生了鐵路風潮。他們三人到雙流縣去檢定時,正遇著“保路同誌會”在圍城,這便是辛亥革命的導火線。他們因不能進城,就折返成都去了。其時總督趙爾豐與“保路同誌會”大事為難,並逮捕與保路有關的士紳,張瀾(字表方)即曾被捕入獄,因此激怒了全川的黨人。於是張列五謝慧生楊庶堪等率領同誌,在重慶揭舉義旗,驅逐偽吏,於十月初二日宣布獨立,眾推張列五為蜀軍政府都督。十月初七日,成都亦響應反正,推蒲殿俊為四月都督。十八日成都兵變,楊萃友(宗吾高等學堂的同學)出任巡警總監,捉住擾亂治安的人,便就地正法;他出的告示,是模仿張獻忠七殺碑的筆調,連書“殺殺殺”字樣,秩序因以恢複。不久,成渝兩軍政府宣告合並,張列五力推尹昌衡為四川正都督,主持軍政;而自居副都督,主管民政,於是四川革命統一。這些事都是宗吾親見目睹的。但他雖是同盟會的同誌,卻未參加實際工作,他見革命大業既已告成,許多同誌好友,亦各膺重任,他便偷偷地迴自流井去了。

    宗吾迴去不久,張列五便於一九一二年正月,打電到自流井,請宗吾和廖緒初即日起程赴省,他們二人也隻好應命前往。當時民政方麵,新設一個審計院,列五的意思,是打算委緒初為院長,委宗吾為次長。他們到後一再謙辭,乃改委尹昌齡為院長,緒初為次長,宗吾為第三科科長。他們這位綽號“聖人”的次長,前文已經提及,是堅苦卓絕,以廉潔自持的。其時,尹昌衡奉命西征,臨行時召開大會,正副兩都督講話時曾提到軍費不足的情形,緒初便登台講演,大旨是說:軍餉支絀,即應裁減浮費,例如各機關的次長一職,都應該裁撤。……話猶未畢,列五便起而說道:“廖先生的意思很好,我們改日討論,今天我還有話要說……”就這樣混過去了。事後,列五就對宗吾說:“緒初太不識時務了!他自己肯犧牲次長不當,敢保別人也都願意陪著犧牲嗎?這類話如果聽他說下去,立即要出事,我才把他的話打斷了。”但緒初既說過這話,跟即呈請辭職。院長見了很詫異,也不到院辦公了,聲言緒初不複職,他也決定辭職,而緒初則務要貫徹他的主張。鬧得列五無法,乃將緒初降為科長,兼任次長職務,支科長薪俸,方才了事。後來審計院裁撤時,緒初又有令職員購買器物,以款繳還公家的奇事。宗吾常常對人說:緒初這種廉潔的風範,使他十分感動。

    宗吾受了這種感動,所以當審計院裁撤後,財政司委他為重慶關監督,他立即把委任狀退迴去;該司又命劉公潛(宗吾高等學堂的同學)前去勸駕,他也未就。當時很惹得一般人怪異:為什麽這樣的優缺,他偏偏不幹呢?以後又委他為四川官產競賣經理處的總經理,他才應命了;不過他非要求減薪不可,當時的薪水是二百元,直到為他減至一百二十元,他才肯就職。他常對人說:“當時我還不知道銀圓是用得的,可算害了幼稚病;幸而重慶關的監督沒有就,否則不知還要鬧些什麽笑話!”他就職競賣處以後,因著某種關係,官產不能競賣,改委他為四川官產清理處處長。聽說又因某種關係,官產也不能清理,於一九一三年冬,乃將此機關幹脆裁撤,於是他頓覺“無官一身輕”,就打算迴家安守田園去。可是路費無著,便寫信向同鄉陳健人借銀圓五十元,以作歸計。陳迴信說:“我現無錢,好在為數不多,特向某某人轉借,湊足五十元與你送來。”信末附一詩雲:

    五十塊錢不為多,

    借了一坡又一坡。

    我今專人送與你,

    格外再送一首歌。

    宗吾讀了,詩興勃發。不可遏止,立複一信道:捧讀佳作,大發詩興。奉和一首,敬步原韻,辭達而已,工拙不論。君如不信,有詩為證:

    厚黑先生手藝多,

    哪怕甑子滾下坡。

    討口就打蓮花落,

    放牛我會唱山歌。

    詩既成,餘興未已,又作一首:

    大風起兮甑滾坡,

    收拾行李兮迴舊窩,

    安得猛士兮守炒鍋。

    他走出成都東門至石橋趕船,望見江水滔滔,詩興又來了,再作一首:

    風蕭蕭兮江水寒,

    甑子一去兮不複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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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兩袖清風,一麵唱著《去官吟》,一麵順路迴自流井去了。

    一九一四年正月,教育司委他充任富順縣視學(即後來的教育局長),到任方十天,又奉省電。及抵省,始知己被委為省立第二中學校長了。省立二中,設中江油縣中壩地方,是新添的學校,他便奉令前往開辦。在校二年,卓著成績(此校後遷綿陽,改為省立綿陽中學)。一九一五年調他任省視學(即後來的省督學)。一九一八年,廖緒初任省長公署教育科長,宗吾任副科長。一九一九年冬,緒初欲辭職恐當局不允,就托故請假歸家,行至龍泉驛,上一辭呈,當局慰留不得,即命宗吾暫代;宗吾不惟不幹,連自己的副科長也堅意辭去了。因此,一九二○年,他才得以在家作潛修的工夫。這一年,在他的思想上,是一重大關鍵。他的思想,可分破壞建設兩部分:破壞部分的《厚黑學》和《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是發生於前清末年;建設部分的思想,就開始於一九二○年。

    我們於此要談談他的“厚黑學”:

    我在上文,不是說他在高等學堂時,已滿腔子都是厚黑學理了嗎?他自己也說是在校四年,正是“厚黑學”孕育時期。例如他和張列五討論“權術”問題,那便是厚黑學理在他心裏作怪。張列五也看出他有些本領,一日,就對他說:“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當時他也頗自期許,心想,英雄豪傑的成功,必有秘訣。遂取曆史上的名人,加以研究,並用歸納法,去尋求他們的秘訣,久之無所得。宣統二年,他做富順中學監督,一夜臥在床上,忽然想起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不禁恍然大悟道:“所謂英雄豪傑者,不過麵厚心黑而已!”他以為曹操的特長,全在心腸黑,他殺呂伯奢、殺孔融、殺楊修、殺董承伏完,又殺皇後皇子,悍然不顧,並且明目張膽地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心腸之黑,真是達於極點了。劉備的特長,全在臉皮厚,他依曹操、依呂布、依劉表、依孫權、依袁紹,東奔西走,寄人籬下,恬不知恥;而且生平善哭,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對人痛哭一場,立即轉敗為功。臉皮之厚,也算達於極點了。孫權也有“厚黑”的本領,他本和劉備同盟,忽然襲取荊州,此之謂黑;無奈他黑不到底,跟即向蜀請和。他本與曹操爭相稱雄,忽然在曹王駕下稱臣,此之謂厚;無奈他厚不到底,跟即與魏絕交。他雖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備,卻是二者兼具,也不能不算一個英雄。他們三人,把各人的本領施展出來,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時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為三。宗吾發現了這種“厚黑”的秘訣,當夜即為之喜而不寐。於是他由三國時代推上去,推到劉邦張良,推到孫武商鞅,推到黃石公薑太公;更由三國時代推下來,推到司馬氏父子,推到唐太宗,推到明太祖,推到張居正,甚而推到曾國藩胡林翼:他們這些人,有的長於厚,有的長於黑,有的厚黑兼長,所以不愧為曆史上的顯赫人物。此外他又在二十四史的人物中,橫推豎推,有多大的“厚黑”便成多大的人物,幾乎無一不合。“厚黑學”到了此時,可說由孕育時期而至成形了。但他還不能完全信得過,就常常向知己的友人講這種道理,請他們批評,看可不可以發表。首先就遇著王簡恆嚴切地警告他,說道理是不錯,但不可講在口頭上,更不可形諸文字。以後雷民心,也說這種道理是“做得說不得”的。此外還有別的友人也是諄諄地勸告他,不可形諸言語文字。他受到良友的勸誡,於是就暫把這種道理壓在心頭了。

    直到一九一二年,他到了成都,和同學廖緒初謝綬青楊仔耘諸人,住在《公論日報》社內,報社請他寫稿,他們就再三地慫恿他,請把“厚黑學”寫出來發表,緒初並對他說“如果你寫出來,我還可為你作一篇序”。宗吾想:緒初是講程朱學的人,繩趨矩步,朋輩唿他為“廖大聖人”,他都說可以寫出發表,當然是無問題的。於是逐日寫去,而《厚黑學》便誕生於世了。不過初期的《厚黑學》,並不像後來流傳的本子,沒有所謂《厚黑經》及《厚黑傳習錄》之類,那隻是標題為《厚黑學》的短篇而已。文字是用的古文體,這在宗吾的所有著作中,是僅有的體裁。今為保留這篇《厚黑學》的原形式起見,也可讓讀者看看這位厚黑教主的古文筆法如何,將全文照錄於下:

    吾自讀書識字以來,見古之享大名膺厚實者,心竊異之。欲究其致此之由,渺不可得:求之六經群史,茫然也;求之諸子百家,茫然也;以為古人必有不傳之秘,特吾人賦性愚魯,莫之能識耳。窮索冥搜,忘寢與食,如是者有年。偶閱《三國誌》而始憬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麵厚心黑而已!三國英雄,曹操其首也,曹逼天子,殺皇後,糧罄而殺主者,晝寢而殺幸姬,他如呂伯奢、孔融、楊修、董承伏完輩,無不一一屠戮,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其心之黑亦雲至矣。次於操者為劉備,備依曹操、依呂布、依袁紹、依劉表、依孫權,東竄西走,寄人籬下,恬不為恥,而稗史所記生平善哭之狀,尚不計焉,其麵之厚亦雲至類。又次則為孫權,權殺關羽,其心黑矣,而旋即碑和,權臣曹丕,其麵厚矣,而旋即與絕,則擾有未盡黑未盡厚者在也。總而言之,操之心至黑,備之麵至厚,權之麵與心不厚不黑,亦厚亦黑。故曹操深於黑學者也;劉備深於厚學者也;孫權於厚黑二者,或出焉,或入焉,黑不如操,而厚亦不如備。之三子,皆英雄也,各出所學,爭為雄長,天下於是乎三分。追後,三子相繼而,司馬氏父子乘時崛起,奄有眾長,巾幗之遺而能受之,孤兒寡婦而忍欺之,蓋受曹劉諸人孕育陶鑄,而集其大成者,三分之天下,雖欲不混一於司馬氏不得也。諸葛武侯天下奇才,率師北伐,誌決身堅,卒不能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王佐之才,固非厚黑名家之敵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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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於是返而求之群籍,則向所疑者,無不渙然冰釋。即以漢初言之,項羽喑啞叱吒,千人皆廢,身死東城,為天下笑,亦由麵不厚,心不黑,自速其亡,非有他也。鴻門之宴,從範增計,不過一舉手之勞,而太祖高皇帝之稱,羽已安坐而享之矣;而乃徘徊不決,俾沛公乘間逸去。垓下之敗,亭長艤船以待,羽則曰: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噫,羽誤矣,人心不同,人麵亦異,不一審他人所操之術,而曰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豈不謬哉?沛公之黑,由於天縱,推孝惠於車前,分杯羹俎上,韓彭菹醢,兔死狗烹,獨斷於心,從容中道。至其厚學,則得自張良,良之師曰圯上老人,良進履受書,頓悟妙諦,老人以王者師期之。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盡得其傳。項王憤與挑戰,則笑而謝之,酈生責其據見長者,則起而延之上坐;韓信乘其困於滎陽,求為假王以鎮齊,亦始怒之,而終忍之,自非深造有得,胡能豁達大度若是?至呂後私辟陽侯,佯為不知,尤其顯焉者。彼其得天既厚,學養複深,於流俗所傳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倫,廓而清之,剪滅群雄,傳祚四百餘載,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

    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其厚學非不優也。後為齊王,果聽蒯通之說,其貴誠不可言。奈何拳拳於解衣推食之私情,貿然曰,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長樂鍾室,身首異處,夷及三族,有以也。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範增是也。沛公破鹹陽,係子嬰,還軍灞上,秋毫無犯,增獨謂其誌不在小。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已。既而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增大怒求去,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夫欲圖大事,怒何為者!增不去,項羽不亡,苟能稍緩須臾,陰乘劉氏之敝,天下事尚可為;而增竟以小不忍,亡其身,複亡其君,人傑固如是乎?

    夫厚黑之為學也,其法至簡,其效至神,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沛公得其全而興漢,司馬得其全而興晉;曹操劉備得其偏,割據稱雄,顯赫一世。韓信範增,其學亦不在曹劉下,不幸遇沛公而失敗,惜哉!然二子雖不善終,能以一得之長,顯名當世,身死之後,得於史傳中列一席地,至今猶津津焉樂道之不衰,則厚黑亦何負於人哉?由三代以迄於今,帝王將相,不可勝數,苟其事之有濟,何一不出於此?書策俱在,事實難誣。學者本吾說以求之,自有豁然貫通之妙矣。

    世人論者,動謂成敗利鈍,其權不操於人,而操於天。不知惟厚惟黑,為人力所能盡。吾人處世,當竭其所能盡之力,以戰勝乎不可必之天。而天降禍於吾也,吾必反躬自省,吾行而未修乎,吾則改圖焉,吾行而已至乎,吾則加勉焉;所造果精,彼蒼自退而聽命。若淺嚐輒止,而歸咎於厚黑之無靈,厚黑豈任受哉?天之生人也,予以麵而厚即隨之,予以心而黑即隨之,麵與心先天也,厚與黑根於先天者也。自形式觀之,塊然一麵,廣不數寸,藐乎一心,大不盈掬,精而察之,其厚無限,其黑無倫,舉世之富貴功名宮室妻妾衣服典馬,靡不於此區區間求之自足,造物之妙,誠有不可思議者!人之智慧,有時而窮,人之精神,有時而困,帷天斌厚黑,與生俱生,閱世愈多,其功愈著。得其道者,磨之不薄,洗之不白。麵可毀,心可死,而厚黑之靈,亙萬古而不可滅,則知人票於天者富,而天之愛乎人者篤矣。

    世之衰也,那說充盈,真理淚沒,下焉者,誦習感應篇陰篤文,沉迷不返;上焉者,扭於禮義廉恥之刁,破碎吾道,彌近理而大亂真。若夫不讀書不識字者,宜乎至性未漓,可與言道矣;乃所謂善男信女,又幻出城煌閻老牛頭馬麵刀山劍樹之屬,以懾服之,搏束之,而至道之真,遂隱而不見矣。我有麵,我自厚之;我有心,我自黑之,取之裕如,無待於外。鈍根眾生,身有至寶,棄而不用,薄其麵而為厚所賦,白其心而為黑所欺,窮史終身,一籌莫展,此吾所以歎息痛恨上叩亨蒼而代訴不平也。雖然,厚黑者,秉棄之良,行之非艱也。愚者行而不著,習而不察;黠者陽假仁義之名,陰行厚黑之實。大道錮蔽,無所遵循,可哀也已!

    有誌斯道者,毋忸怩爾色,與厚太忒;毋坦白爾胸懷,與黑違乖。其初也,薄如紙焉,白如乳焉。日進不已,由分而寸而尺而尋丈,乃壘若城垣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藍色,乃黯若石炭然。夫此擾其粗秀者耳;善厚者必堅,攻之不破;善黑者有光,悅之者眾。然擾有跡象也:神而明之者,厚而無形,黑而無色,至厚至黑,而常若不厚不黑,此誠詣之至精也。曹劉諸人,尚不足以語此。求諸古之大聖大賢,庶幾一或遇之。吾生也晚,幸窺千古不傳之秘,先覺覺後,舍我其誰?亟發其凡,以告來哲。君子之道,引而不發,躍如也。舉一反三,責在自悟。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聞吾言而行者眾,則吾道伸;聞吾言而笑者眾,則吾道絀。伸手絀乎?吾亦任之而已。

    他把這篇文字寫出來,果然廖緒初就為他作了一序,以後謝綬青也為他寫了一跋。當時他未用本名,是用的別號“獨尊”二字,蓋取“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之意。緒初也是用的別號,取名“淡然”。廖的序雲:

    吾友獨尊先生,發明“厚黑學”,恢詭譎怪,似無端崖;然考之中外古今,臉諸當世大人先生,舉英能外,誠宇宙間至文哉!世欲業斯學而不得門徑者,當不乏人。特勸先生登諸報端,以饗後學。異日將此理擴而充之,刊為單行本,普度眾生,同登彼岸,質之獨尊,以為何如?民國元年,三月,淡然。

    謝的跋雲:

    獨尊先生《厚黑學》出,論者或以為譏評末俗,可以導人為善;或以為鑿破混沌,可以導人為惡。餘則曰:“厚黑學”無所謂善,無所謂惡,如利刃然,用以誅盜賊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於厚黑無與也。讀者當不以餘言為謬。謝綬青跋。

    於是“厚黑學”就從此問世了。果然不出王簡恆雷民心諸人所料,《厚黑學》發表出來,讀者嘩然,他雖是用的筆名,卻無人不知《厚黑學》是李宗吾作的。“淡然”二字,大家也曉得是廖緒初的筆名。但“廖大聖人”的稱謂,依然如故;而宗吾則博得了“李厚黑”的徽號。當時,他也曾後悔不聽良友的勸告;繼而以為此事業已做了,後悔又有什麽用呢?倒不如把心中所蓄積的道理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任憑世人笑罵好了。於是又采用四書的文句,寫了一篇《厚黑經》,襲取宋儒的語錄體,寫了一篇《厚黑傳習錄》,在他的傳習錄中,又特別提出“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三項,加以詳說,以為古今來的“官場現形”繪出一逼真的寫照,而自己便索性以“厚黑教主”自命,甘願一身擔當天下人的罪惡,大有耶穌背十字架的精神,笑罵也由他,殺戮也由他,卻不能動搖教主的尊嚴。同時,他還寫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抨擊儒家的四書五經和宋元明清學案,這篇文章,當時雖未發表,但知道的人卻不少。於是社會上對他的非議,就日甚一日了。當廖緒初任省長公署的教育科長時,宗吾任副科長。其時各校的校長,各縣的縣視學,任免之權,操諸教育科。凡是得了好處的人,都稱頌說:“這是廖大聖人的恩賜呀!”如有被免職的,被記過的,要求不遂的,預算被核減的,他們便對人說:“這一定是李厚黑從中玩的把戲!”簡直成為“善則歸廖緒初,惡則歸李宗吾”了。若說是緒初把得罪人的事情向他身上推卸嗎?則又不然,有人向緒初說及宗吾的壞話,他立刻便說:“某某事是我主張辦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來,我當麵對他說,與宗吾無幹。”無奈緒初越是解釋,眾人越說緒初是聖人,你看,李宗吾幹的事,他還要替他受過,非聖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緒初這樣做,非大厚黑而何?雖然宗吾後來也博得聖人的徽號,不過聖人之上,還冠有“厚黑”二字罷了。

    他既已發表了這種學說,便收不住馬了,獨居即思考厚黑,見人即講說厚黑,甚且把他的朋友們一一加以分析,看誰是厚,誰是黑,誰是厚黑兼備。相傳人的頸子上,都有一條刀路,劊子手殺人,順著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腦殼削下。所以劊子手無事時,與人對坐閑談,就留心看你頸上的刀路。他自發明了“厚黑學”之後,遇事遇人,無不拿出厚黑的尺度去衡量一番,這便是用的劊子手看刀路的方法。他說,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平日與朋輩往還之際,若是本著他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無限趣味,比讀四書五經二十五史受的益處還多。

    因此,他遇著人想在他身上行使厚黑,叨叨絮絮,說個不休;他便瞪起眼睛看著那人,一言不發。於是那人便臉紅起來,撲哧一聲笑道:“實在不瞞你,先生,當學生的真是無法了,隻有在老師名下,行使點‘厚黑學’。”他便說:“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關於這類的事,他有一種說明:俗語“對行不發貨”,奸商最會欺騙人,獨在同業前不敢弄假。他苦口婆心,勸人研究“厚黑學”,意在使大家都變成內行。假如有人想玩弄點厚黑把戲,不妨說明了來幹,如此則施者受者,可以心安而理順。

    他說,“厚黑學”這門學問,就等於拳術,想學就要學得精;否則不如不學,安分守己,還免得挨打。若僅僅學得一兩手,甚或連拳師的門也未拜過,一兩手都未學得,遠遠望見有人在習拳術,自己就要向前伸手伸腳,怎能不遭人痛打呢?所以有人問他道:“你的‘厚黑學’,怎麽我拿去實行,處處失敗呢?”他問:“我著的《厚黑叢話》,你讀過沒有?”答:“沒有。”又問:“《厚黑學》單行本,你讀過沒有?”答:“沒有。我隻聽說你的主張:做事離不得麵皮厚,心腸黑,我就試照這話去行。”他冷笑說:“你的膽子真大!聽見‘厚黑學’三字,就拿去實行,僅僅失敗,尚能保全一條性命,還算是你的造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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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說,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唯有“厚黑學”最特別,知也難,行也難。此中的玄妙,等於修仙悟道的口訣,古來原是秘密傳授,黃石老人因張良身有仙骨,半夜三更傳授給他,張良言下頓悟,老人即以王者師期許他。無奈這門學問太精深了,所以《史記》上說:“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歎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見這門學問,不但明師難遇,就是遇著了,也不易領悟。蘇東坡曰:“項羽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帝忍之,養其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衣缽真傳,彰彰可考。所以他打算做一部《厚黑學師承記》,說明此中的傳授淵源,使人知道黃石公這類人,才能傳授;像張良劉邦這類人,才能領悟。——此之謂“知難”。再則劉邦能夠分一杯羹,能夠推孝惠魯元下車,其心地之黑還了得嗎?獨至韓信求封假齊王,他忍不住了,怒而大罵;倘非張良從旁指點,就幾乎誤事。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其麵之厚還了得嗎?沼吳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踐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幸而範蠡悍然不顧,才把夫差置於死地。你想,就憑劉邦勾踐這類人,事到臨頭,還須軍師指揮督率,才能成功。——此之謂“行難”。

    因此,他就把“厚黑學”的施行,分出三種步驟:第一步,厚如城牆,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這三步功夫,也可說是上中下三乘。他說他是隨緣說法,時而說下乘,時而說中乘,時而說上乘,時而三乘會通來說,聽者往往覺得他的話互相矛盾,其實是始終一貫的。他講“厚黑學”,雖是五花八門,東拉西扯,但仍是滴滴歸源,猶如樹上的千枝萬葉,千花百果,都是從一株樹上生出來的,枝葉花果之外,另有樹的真生命在。所以他常引證《金剛經》道:“若以色見我,若以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他更說:厚黑二者,是一物的兩麵:凡黑到極點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極點者,未有不能黑。舉例來說:曹操的心至黑,而陳琳作檄,居然容他得過,則未嚐不能厚;劉備的麵至厚,而劉璋推誠相待,忽然把他滅掉,則未嚐不能黑。可見在根本上說,二者是互相貫通的:“厚”字翻過來,即是黑;“黑”字翻過來,即是厚。從前有個權臣,得罪出亡,從者說道:“某人是你的故人,他平日對你很好,何不前去投他?”答道:“此人對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遺我以鳴琴;我好佩,他就遺我以玉環。可是他平日既見好於我,今日必以我見好於人,若是去見他,他一定把我縛獻於君了。”果然此人從後追來,把隨從的人,捉了幾個去請賞,這就是麵厚變而為心黑的明證。有人問他:也有心黑變而為麵厚的嗎?他說:有!有!《聊齋》上馬介甫那一段,所說的那位太太,就是由心黑一變而為麵厚的明證。不過此中有一條公例:“黑”字專長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暫;“厚”字專長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暫。

    他如此這般地大說其法,自稱教主,自然是驚世駭俗,隻有令人怪異。於是友人就善意勸他道:“你的怪話少說些吧!外麵許多人指責你,你也應該愛惜名譽。”他說:“吾愛名譽,吾尤愛真理。話之說得說不得,我內斷於心,在未說出未下筆之先,我必審慎考慮;既已說出,即聽人攻擊,我並不答辯。但攻擊者說的話,我仍細細體會,如能令我心折,我還是加以修正的。”有時友人不客氣地責他道:“你何必天天說這些鬼話呢?”他說:“我是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什麽?但我發表的許多文字,又可說‘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亦無不可。”如有人對他說:“某人對你不起,他如何如何。”他便說:“我這個朋友,他當然這樣做;如果他不這樣做,我的‘厚黑學’還講得通嗎?我所發明的是人類的大原則,我這個朋友,當然不能逃出這個原則。”也有人為他提倡“厚黑學”,當麵罵他是個壞人;他即還罵他道:“你是宋儒!”聽者不解他的意思,還以為得勝而去。接著他便自加說明道:“要說壞,李宗吾與宋儒,同是壞人;要說好,李宗吾與宋儒,同是聖人。就‘宋學’而言,宋儒是聖人,李宗吾是壞人;就‘厚黑學’而言,李宗吾是聖人,宋儒是壞人。故罵我為壞人者,其人即是壞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他這樣的嬉笑怒罵,毫無顧忌,自然得罪了社會,尤其得罪了以衛道自命的大人先生。據說有一位關心世道的軍人,首先出來對他聲罪致討,並著一《薄白學》,在成都某報紙連續發表,滿口的道德話,對於厚黑學說,大肆攻擊,並且說道:“李宗吾呀,趕快把你的厚黑學收迴去吧!”但他讀後置之不理,許多人勸他著文駁辯,他便說:“這又何必呢?世間的學問,各人講各人的,信不信,聽憑眾人。譬如糧食果木的種子,我說我的好,你說你的好,彼此無須爭執,隻是把它種在土裏,將來看它的收獲就是了。”他們就說:“你不答辯,可見你的理屈,是你的學說被他打倒了;我們如今不再奉你為師,要去與他拜門,學‘薄白學’去。”他說:“你們去向他拜門,是很可以的,但是我要忠告你們幾句話:《厚黑經》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國;苟不厚黑,簞食豆羹不可得。’將來你們討口餓飯,不要怪我!”後來那位“薄白學”的發明家,因著有貪汙橫暴的事實,他的腦殼被人截下來,掛在成都少城公園的紀念碑上示眾若幹日,人人反大為稱快,這真是一件怪事了!

    如今我們再反觀一下厚黑教主的操行如何呢?他以為“薄白學”是可以藏在心裏去實行,不必拿在口頭上說的;“厚黑學”也是可以藏在心裏去實行,絕不許拿在口頭上說的。當年王簡恆雷民心所說“厚黑學”是“做得說不得”的話,他承認是至理名言。但他既把“厚黑學”公然發表了,而且還逢人對人地強聒不休,於是就又變出了一條公例,那便是“厚黑學”是“說得做不得”的。所以自他發表了《厚黑學》以來,反成了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每想做一事,剛一動念,自己就想道:“像這樣做去,別人豈不說我實行‘厚黑學’嗎?”因此凡事不敢放手做去。你想,重慶關的監督,是何等的天字第一號的肥缺呀!但他不肯幹,即使有人勸駕也不幹。官產競賣處和官產清理處的經理處長,也不能不說是發財的機會吧!但前者他要求減薪,後者被裁撤時,落得沒有歸家的路費。於是他自己解嘲說:“我之不能成為偉人者,根源實在於此。‘厚黑學’呀,‘厚黑學’呀,你真是把我誤了!”

    他對於“厚黑學”的見解,約分前後兩期。前期的“厚黑學”,大略如此;後期的“厚黑學”,是他思想發展後的另一種看法,等到若幹章以後,再為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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