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舞台上的醜角

    宗吾在高等學堂時代,即和以上所舉的這一班同學結為至友,像列五的寬宏大度,簡恆的精幹篤實,綬青的坦白真誠,澤溥的公正廉潔,此外還有許多同學,共同研究學問,共同兼辦教育,共同努力革命,造成了當年宗吾所處的環境。雖然他在這群人中,似乎是以“醜角”出場,但在他後來所寫的文字中,對於這些朋友們的所行所為所遭遇,常常追念不已,涕泣而道,則當年宗吾的深心抱負,也就不言而喻了。

    宗吾於光緒二十七年考取秀才,次年赴省補行思正兩科鄉試。闈後,他同雷民心及縣中數人,便考取四川高等學堂。因該校總理胡雨嵐先生赴日本考察,遲了一年才開辦。二十九年,宗吾與雷鐵崖、雷民心、張荔丹、曾龍驤數人,在鄉間共同看書,沒有從師。到了冬間,高等學堂開辦,宗吾遂赴省入學,三十年春始正式上課。

    校中設甲乙兩班為普通班,三年畢業。附設速成師範一班,一年半畢業。優級理科師範一班,四年畢業,宗吾就是入的這一班。這一班,是由中西算學館的學生,及其他曾經學過算學者,加以考試編成的,共選取三十二名。宗吾雖取入是班,其實他並未從師範學過算學。在家庭中,他曾學過“七盤清”、“斤求兩”之類;從劉七老師讀書時代,他曾買了一部“中國舊式算學書”,其中九章算法及開方等,他也逐一研究過。但都是珠算,而非筆算。在炳文書院時代,才買了一部筆算書,叫做《數學啟發》,自行研究,全部都已了然。他在鄉間同雷氏兄弟等共同看書時,又買了一部《中西算學大成》,及其他講代數的書來研究。這是未入學堂以前自修的情形。那時懂得算學的人很少,凡入理科師範班者,眾人皆刮目相待。他赴省鄉試時,見中西算學館的學生,把《代數備旨》和《代形合參》中,有問題而無答案的,解釋出來,刊印發賣,心中非常羨慕。及入高等學堂,竟得與這些人同班,真是無限的高興。

    他第一次上課時,日本教習池永演說道:“要造學問,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師。‘教育’二字,在英文上為education,照字義是引出之意。世間一切學問,俱是我腦中所固有,教師不過引之使出罷了。並不是拿一種學問來,硬硬地塞入學生的腦筋裏。如果學問是教師給予學生的,那便等於以此桶水,傾入彼桶,隻有越傾越少,學生就永遠不如先生;但事實上則不然,學生每每有勝過先生的,這即是由於學問乃人人腦中所固有的緣故。要之,腦如一個囊,中貯許多物,教師把囊口打開,讓學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這時他剛剛改字“宗吾”,正要謀思想的獨立,所以聽了池永的這種演說,得的印象極深,覺著這種說法,比朱熹所說“學之為言效也”,精深得多了。他說池永這演說,於他發明“厚黑學”,有很大的影響。他後來閱讀報章,看見“日本”二字,就覺得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也覺得討厭;獨有池永先生,他始終是敬佩的。他說那種和藹可親的態度,永遠留在他的腦中。

    自此以後,他便把教習口授的,寫在一個副本上,封麵大書“固囊”二字。許多同學不解,就問他道:“這‘固囊’二字,是何意義?”他說:“並無意義,是隨便寫的。”實則這“固囊”二字,他自己不說明,恐怕後來的考證學者,也是無從索解的。於是他自己下一定義說:“‘固囊’者,腦是一個囊,副本上所寫,皆囊中固有之物也。”所以題此二字,以作他當時的座右銘。不過他因著過於相信這種看法,據說還是失敗了的。例如池永教授理化,開始講水素和酸素,他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腦中搜索,走路吃飯睡覺都在想,看能不能引出點新鮮東西來。以後凡遇先生所講的,他都這樣地想去。哪知他這樣去工作,真是等於王陽明的格竹子,幹了許久許久,毫無所得。於是廢然思返,長歎一聲道:“今生已過也,再結來生緣!”這是覺得科學這門東西,於他是失望了。他從前深恨八股文字來束縛人,一聽見廢科舉,興學堂,歡喜極了,把家中所有的四書五經,與夫詩文集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學堂內,住了許久,終日“固囊、固囊”,也固不出什麽道理來,於是又想從學術思想方麵悟入。一次,他買了一部《莊子》來研究,同學雷民心見了詫異道:“你研究這個幹什麽?”他說:“民心,科學的部門,你我今生還有希望嗎?科學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許多道理,也沒有充分的儀器來供我們試驗,還不是等於空想嗎?在目前的學堂中,充其量,不過在書本上,得點人雲亦雲的知識,有何益處呢?隻好等兒孫輩再來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國古書中,尋一條路來走。”民心聽了,也同聲歎息。初期學校的書本教育,不能滿足有思想的青年,於此可見。但後數十年的教育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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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校時,除了不願隻在書本上學習理化外,對於數學一門還是研究得很精的。他的心思縝密,據他自己說,乃是因為研究數學磨煉所得。不過在校的後二年,他大部分的時間,是用來博覽有關學術思想一類的書籍。他以為很多的學科,都是可以自修而通的,像按著鍾點上課的製度,實在無聊。這便是他後來想要改革學製解放學校的起因。同時他自改字“宗吾”後,已滿腔子都是厚黑學理,隻是“厚黑”二字還點不出來,可以說他在校四年,正是“厚黑學”孕育的時期。

    那時他們敘屬的同學,一麵在校肄業,一麵創辦一旅省敘屬中學。當時發起者,有陳本初、張列五、王簡恆、楊澤溥、雷民心及宗吾等十餘人。先推陳本初主持校政,其人有毅力,有擔當,不幸病故。繼由張列五接充,聘廖緒初為學監,敘屬中學的發展,張廖二人的功績最大。廖雖名為學監,實則校長、教務、文牘、書記、會計、庶務,全由他一身負擔。張則為四川同盟會的領袖,當時與謝慧生不相上下,以後謝慧生逃往陝西,川省同盟會遂由張列五主持。所謂敘屬中學者,實即川省的革命機關,凡秘密文件,都在校中油印發布。敘校的一批發起人,皆因列五緒初的關係,先後加入同盟會。宗吾的朋友中,列五、緒初是他極端佩服讚不絕口的兩位,此外王簡恆、謝綬青、楊澤溥,他也稱道不止。現在將這幾位高等學堂的同學略加介紹:

    張列五,隆昌人,與宗吾同人優級理科師範班。同時創辦敘屬中學,作為革命機關,領導全川黨人,圖謀獨立,屢次發動各地同誌起事,或聯絡袍哥軍隊,且仆且起,不遺餘力,任勞任怨,在所不辭。一次,趁南校場開運動會時,想刺殺護理總督趙爾豐,謝慧生到高等學堂請列五屆時到場指揮,炸彈由敘校學生送來。慧生去後,列五約宗吾入寢室談些事,宗吾把窗子撐開,見斜日在天,想起嵇康臨刑,顧視日影之事,宗吾便說:“列五,你要多看一下天色和日光,恐怕你要與它分別了。”他摸著頸項笑道:“我這頸項,數日來常常發癢,大約怕會有那樁事,將來我解往殺場時,你去不去看我?”宗吾說:“我一定去看,但是袍哥說的話,要值價點(即硬氣之意)!”列五說:“這是當然的!砍頭的事,我是學過的,凡劊子手殺人,是犯人跪在地下,前麵一人,拿刀一晃,犯人頭一埋,後麵即一刀砍下。我們有幾人,平日練習,一人坐在地上,打一盤腳,兩手掌相疊,平放麵前,一人拿刀在前麵一晃,坐地者用力把頸項一硬,腦殼向後一撐,後麵的刀砍來,腦殼恰落在自己手中捧著。所以我是練習過的,你不必過慮。”說畢一笑而散。同列五練習的,有謝偉虎,聞偉虎被捕臨刑時,態度很豪爽,笑向列五說:“你如不幸被戮,臨刑時,也能這樣嗎?”列五應道:“當然要這樣!”可見列五犧牲的決心,是早已抱定的。刺趙的事,因炸彈未運到,不曾得手。未幾事泄。楊莘友被捕,謝慧生逃往西安,川省黨務,遂歸列五主持。他維護黨人,無微不至。宣統三年,四川因鐵路事件,官紳意見不合,總督趙爾豐逮捕士紳,縱兵屠掠。列五大慟,於是奔走密謀,預備大舉。即於是年十月二日與楊庶堪謝慧生輩,逐除偽吏,光複重慶,列五被舉為蜀軍政府都督。當時清廷又遣端方入川,列五即以計誅之。不久,成都亦反正。雲南都督蔡鬆坡擬遣兵入川,不承認成都軍政府,尊列五為四月都督,屢次來文,願助他統一四川,列五堅不接受。旋即派遣代表,力謀與成都軍政府合並。滇黔兩都督,又電推列五為川滇黔北伐軍總司令,他也婉言辭謝了。成渝合並條約,原定正副兩都督,在省投票公決,列五由渝赴省途中,即通電推尹昌衡為正都督,而自己甘居其副。後因車民分治,列五便改任民政長。袁世凱調他人京,許多人勸他不去,他不聽,解職北上,袁即聘他為政治顧問。後見袁有異圖,遂辭職,變姓名,匿名天津織襪,終被袁世凱逮捕入京槍殺。

    列五被捕入京,交軍政執法處。其時隆昌黃肅方,也因革命關係,拘禁在執法處,後得釋放。肅方乃對宗吾報告當時的情形:原來列五在天津織襪,與鄒漢卿、魏榮權及陳某同住,袁世凱的偵探李某,串通陳某,介紹與列五相識,願出款入股,將襪廠擴充辦理。一日李某約往某處會飲,商議擴充辦法,上了電車,李某遞了一卷紙給列五,說道:這是我擬的章程,請你暫行拿著,我下去買點紙煙等物,列五接來,也未開視,順便交給鄒漢卿,插在衣包內。到了開車之時,李某還未來。及電車開到站口,許多軍士圍著搜查,搜出紙卷,乃是圖謀暗殺袁世凱的文件,就把列五同鄒漢卿、魏榮權和陳某,一並逮捕。又列五在天津時,舊日學生,有些去找他,他就留他們在廠中,供其食宿,也被捕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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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鞠訊的時候,列五純為別人辯護,關於自己的事,則不置一詞。對於所捕的學生,則說:“這些學生,曉得什麽?”學生因此得釋,並且也為肅方極力辯護,問官說:“別人的事,你不必管,你說你自己的事就是了。”列五對於自己的事,仍是不辯,隻是替肅方開脫,所以肅方也得釋放。

    宣布死刑時,列五站在一旁,負手於背,微笑不語。同時,鄒漢卿、魏榮權及陳某,也宣布死刑。陳某大驚,說道:“當初許我的官,叫我這樣辦,如今連我都要槍斃嗎?”列五唿其字說道:“某人,不必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看守所長某君,與列五很相得,前夜,二人曾談至夜深,次日忽提出來槍斃,列五看見他,舉手說道:“我們請了!”某君一見,即迴頭大哭。列五見兵役站在兩旁,仍如平日一般,從從容容地向兵役左右招唿,說道:“請了,請了!”兵役也有不少下淚的。是日風卷黃沙,天地晦瞑,為多年所未有。囚車至刑場,列五下車,仰天四顧,說道:“今日天變,未必還是因為我們嗎?”獨立徘徊許久,兵士催他道:“張先生,快走吧!”列五迴頭笑道:“已經到了此處,還有什麽話說?你們忙什麽?”又站了一會,才慢慢地走進去。兵士在後,以槍射擊,立斃,流血非常之多。這個兵士,常對人說:“我經手槍斃的人很多,從未見過這樣從容的,視死如兒戲,真是異人!”

    宗吾常對人說:“列五溫文爾雅,同學們都說他像戲劇中的小生;後來始知其嫻於拳術,能敵數人。他家尚有石彈二枚,即其練拳時所用。但他在學堂時,並未說曾習拳術,隻對我說:‘星期日,常同友人到野外練習手槍,務期左右前後,四方都能命中,尤要在反手射擊;練好後,一旦敵人追來,一麵跑,一麵可以反手射擊追者。’”

    宗吾和列五同班時,既然滿腔子都是厚黑學理,就常常和他研究將來出而辦事,究竟可不可用權術。列五說:“辦事應從正當的路做去,萬一正路走不通,也可參用權術,但有一定的界限。”宗吾問:“什麽界限?”列五說:“事過之後,公開出來,眾人都能見諒,甚或受了權術的人,也能相諒,這樣的權術,就可以用;如果公開不得,寧肯失敗,不可妄用。”我們於此,也可知列五的為人了。

    王簡恆,是宗吾的同鄉,也是高等的同學。宗吾曾說,在他的同鄉同學中,講到辦事才,以簡恆為第一;雷民心也常稱他為“大辦事家”。他為人剛正不阿,自愛自重。他於當時的一般朋友中最佩服而且最敬畏的是廖緒初。他曾說:“緒初做事,絲毫不苟,就其行誼而論,賢人中尋不出,簡直是一個聖人!”“廖聖人”的綽號,就是由簡恆開始喊起的。當時他們所一致推戴的,自然是張列五;但簡恆私自評論起來,還是說廖勝於張。一次,他對宗吾說道:“你們一般人,都推張列五,說他會說話,其實他不如廖緒初。列五談話,是從表麵上過,隻是說得漂亮,緒初則見理能深入。你們不信,可以試驗:每逢議事,列五所說,本是對的,你故意與他駁轉去,他就隨著你的話滾;惟緒初則不然,說話是格格塞塞的,可是他見到的地方,任你如何駁,他始終堅持不變。”後來列五做了都督,做了民政長,他還是說他不如緒初。宗吾就替列五解釋說:“他不堅持己見,正是量大的表現,正是堪為領袖的作風。”簡恆雖亦承認這種看法,但他對於緒初,總是特別信服的。後來簡恆做了富順中學監督,並兼高等小學的校長,緒初適任富順縣視學,宗吾任中學的教習,有一天簡恆笑向宗吾說:“我近來窮得要當衣服了,小學校長的薪水,我很想支來用,照公事說,是不生問題的。就是縣中人攻擊我,我也不怕;最怕的,是廖聖人酸溜溜地說道:‘這筆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這個臉放在何處?隻好仍當衣服算了。”宗吾常對人說:“此雖偶爾笑談,而緒初之令人敬畏,簡恆之勇於克己,亦可見一斑。”

    宗吾把“厚黑學”的道理,孕育了好久,自己還不敢決定對與不對,適逢簡恆來看他,宗吾便把所見的道理,說與他聽,請他批評。他聽了,就說道:“宗吾,你說的道理,一點不錯;但我要忠告你,這些話,切不可拿在口頭說,更不可見諸文字,你盡管照你發明的道理,埋頭去做,包你幹出許多事,成一個偉大人物。你如果在口頭或文字上發表了,不但終身一事無成,反有種種不利。”即此亦可見簡恆的為人。但宗吾未聽他的勸告,竟將《厚黑學》發表了。並且還常常開簡恆的玩笑,說他主張“厚黑學”是“做得說不得”的,足見其深藏若穀,是得了“黑”字訣,可以稱他的高足了。

    一九一二年,張列五為民政長,簡恆到了成都,列五就委他出任縣長,他不肯幹,旋迴到自流井故鄉。一九一四年,討袁之役,重慶獨立,富順響應,眾推簡恆為行政長。事敗,富順廖秋華、郭集成、刁廣孚被捕解至瀘州,廖判死刑,郭刁破家得免。簡恆東藏西躲,晝伏夜行,受雨淋得病,纏綿至次年而死,身後非常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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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綬青,四川中江人,自幼穎悟過人。精於數學,年十六即為秀才,後考入高等學堂,與列五宗吾同班,彼此交情最深。因他年齡最幼,同學們都唿他小弟弟。當時列五宗吾已加入同盟會,從事革命工作,但因他口快心直,怕他於無意中泄露,許多事都不肯告訴他。例如慧生列五策動炸趙爾豐的那一次,宗吾綬青皆同在一室,列五想和慧生密商,即先請宗吾把綬青調開。一人鄰室,綬青就與宗吾高談闊論起來,接著便放浪形骸地說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宗吾正想故意和他拖延時間,就對他說道:“綬青,你也太不自量力了!你我夠得上遺臭萬年嗎?掛名青史,談何容易?一部二十四史,掛名其中的,究竟有若幹數目,無從統計,我想,至多不過一百萬人罷了。我國號稱四萬萬人,每一百年中,這四萬萬人可以說死得淨盡,請問五千年中,有若幹四萬萬人?而掛名青史者,乃不過一百萬人,此百萬人中,除去因事連帶書及,姓名附見者外,經過史臣詳列事實的,至多不過十萬人;事跡彪炳的,不過萬人;其為文人學士所共知,不翻書本即能信口舉出的,大約不過千人;此千人中,無論好人壞人,為婦孺皆知的,不過數十人;此數十人者,又須借稗官小說的吹噓,戲台上的扮演,且有子虛烏有的人物,摻雜其間,你我有何本事,可以廁身此數十人之中?為好人困難,為壞人也不容易。是猛虎方能噬人,小犬一張牙,已被人踢出數步之外了,雖欲害人,其何可得?你我莫說萬年,要想在偌大的中國,遺臭三日,恐怕也不可得吧!”綬青聽了,也隻好歎息,而列五與慧生已把事情商量完了。

    及至清帝和西太後相繼死去,川中黨人,就想乘機起事,綬青聞之大喜,也就要求入黨,參與密謀了。反正後,列五為四川副都督,綬青在成都《公論日報》社閑居。一日列五問宗吾道:“聽說綬青來省已久,為何不來見我?”宗吾答:“他還未得工夫。”列五笑說:“不是!他是講氣節的,我未先去看他,無怪他不來,我是真不得閑,絕不敢疏慢故人,請為代致歉意,彼此至交,千萬不要如此計較!”宗吾把此意轉達了他,他才去看列五。不久,他便先後在審計院和財政司任事。

    討袁軍失敗後,綬青抑鬱無聊,日與友人借酒澆愁。一夜宗吾宿成都第二小學內,二更後全校寂無人聲,忽聞綬青大醉獨歸,入鄰室大哭,且哭且罵當局捕殺黨人,聲達校外,宗吾要去勸阻,又怕更激其怒,因此作罷。他一直哭罵至四更,才酣然睡去。次日問他,他茫然不知。時列五在天津,宗吾去信提及綬青的近況,列五複函有雲:“綬青放浪於酒,固謂借澆塊壘,究與祈死何異?況綬青酒後狂罵,甚易招尤,事會之來,豈有終極?此身摧折,悔何可追?還望足下忠告之!”宗吾即以此函交閱,終不能改。

    綬青性極誠篤,待人懇摯而冷峭,常誦“科頭箕踞長鬆下,冷眼看他世上人”二語,誦時抱膝、閉目、搖首,別人笑他,他也不管。因此,許多人都說他不諳世故,沒有辦事才;但他曆任富順、敘府、中壩、遂寧、成都、縣立聯立省立各校教員,卻能循循善誘,使學生傾服。在潼川中學做校長一年,即卓著成績,大家才知道他的才能。民九以後,益鬱鬱不快,沉酣於酒,或終日不進一餐,又數年,竟抑鬱以死。

    楊澤溥,也是宗吾的同鄉同學,他的生平行事,不甚知悉,隻舉一事,即可見其為人。民國初年,澤溥奉委為雅州關監督,臨行前一夕,他備有幾肴菜,請宗吾同緒初等小酌,他很客氣地說道:“此去一切事當如何辦理?請諸先生賜教。”其時宗吾發表《厚黑學》不久,首先說道:“此等事有何辦法?一言以蔽之曰:‘拿錢而已!’你依著我發明的那種學問,放手做去就是了。”澤溥驚然說:“不敢!不敢!”緒初皺眉說道:“宗吾,你隻知開玩笑!真是!”後澤溥解款迴省,就對宗吾說:“西征兵至雅州嘩變,到處搶劫,城內有哥老會首領,我趕急請他來,他拖一把高椅子坐在門口,亂兵至,即麾之去,公款無絲毫損失。次日,我辦魚翅席酬謝那位首領,但此等費不能支用公款,隻好自墊。”宗吾說:“澤溥,你幹些什麽?財神菩薩進門,你都要驅他出去嗎?亂兵不來,還該磕頭請他們來,隻要他們進來走一遭,即可報十萬八萬的損失,終身就吃著不盡了。我發明的學問,至好的朋友先不照著去幹,將來我這一個教還能行得通嗎?”其時雅州關薪棒微薄,澤溥攜眷而往,又時時資助故舊,交卸時欠了公款八百元,友人劉公潛在浚川源銀行替他借貸,未幾即病卒,貸款累公潛償付。他死時一無所有,同人集資棺斂,並資助其妻女扶櫬迴富順,宗吾曾撫其屍而哭道:“澤溥!澤溥!別人做官,朋友親戚都沾光;你做官迴來,睡在地下騙我們嗎?”以後若幹年,有宗吾的一位友人方琢章對他說:“雅州關的關稅,自民元至今,以澤溥任內,收入最豐。”宗吾歎息道:“公家的收入固然是多了,又誰知當年經手者的狀況一至於此呢!”

    宗吾在高等學堂時代,即和以上所舉的這一班同學結為至友,像列五的寬宏大度,簡恆的精幹篤實,綬青的坦白真誠,澤溥的公正廉潔,此外還有許多同學,共同研究學問,共同兼辦教育,共同努力革命,造成了當年宗吾所處的環境。雖然他在這群人中,似乎是以“醜角”出場,但在他後來所寫的文字中,對於這些朋友們的所行所為所遭遇,常常追念不已,涕泣而道,則當年宗吾的深心抱負,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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