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其人視其友

    宗吾的思想,這時益見解放,因為康梁主張變法維新的書報,已風行天下,給予他的啟發不少。並且,除了經史文章以外,尚可自行研究格致數理的新籍。中西文化的交流,新舊學問的演變,那時的全中國,已萌動起來。本來就好翻新立異的宗吾,處在這種時代,更使他有英雄用武之地了。

    宗吾在炳文書院,一共住了四年,可說是他在學問上的潛修時期。山長盧翊廷先生,是當時的八股名家,學識也極為淵博,不過那時已漸由八股改行“策”、“論”、“義”了。書院中的生活,每日由山長規定時間開講,大部分的時間是由學生自修看書,或是同學互相研究,遇有不明了的地方,或是發現了不能解決的問題,再請山長解答。每五天定為“課日”,還是像私塾中一樣,或作八股,或作詩賦,或作策論義,由山長臨時指定。富順縣及自井分縣的“月課”或“季課”,書院的學生,也是照常參加。宗吾的思想,這時益見解放,因為康梁主張變法維新的書報,已風行天下,給予他的啟發不少。並且,除了經史文章以外,尚可自行研究格致數理的新籍。中西文化的交流,新舊學問的演變,那時的全中國,已萌動起來。本來就好翻新立異的宗吾,處在這種時代,更使他有英雄用武之地了。

    當時書院的學生,有凜廣生、秀才、並童生不等,約隻四五十人。且在數年之中,還很有幾位考中舉人的。宗吾是人書院的第二年,年二十三歲,才考取秀才的,這也因為他蔑視功令的限製,所以終不能登入高第;但他也無所惋惜。他的同學中,那時已有不少人潛伏下革命的思想,當然他也不能例外。其中如雷鐵崖雷民心兄弟,廖緒初、張易吾、謝偉虎、李小亭諸人,是他至好的朋友,後來均曾獻身革命事業,都是卓卓有聲的人物。

    雷民心,後來與宗吾一同考入高等學堂,參加創辦敘屬旅省聯合中學,暗中策動革命,今尚健在。其兄鐵崖後留學日本,同屏山鄧亞琛等,在東京辦鵑聲報,時在民報上發表文字,又同張荔丹人南社做詩人,更在南洋光華等報社任主筆,極力鼓吹革命,頗得華僑信仰。後來,因不滿意於革命同誌所為,就跑到西湖白雲庵去做和尚,曾屢為宗吾來信,附有許多詩篇,滿腔悲憤,痛不可遏;他要求宗吾和他的詩,宗吾是不喜作詩的,但也勉強和了他數首,其中有用杜工部《招君詠》原韻的一首雲:“空階斜月鎖柴門,老屋荒煙繞半村。四野雞聲孤劍嘯,中宵蝶夢一燈昏。秦庭笑灑荊軻血,蜀國哀啼望帝魂。青史有名甘白刃,留芳遺臭且無論。”旋得他複信,對於末二句,大發議論,曆敘在西湖的狀況,又言患病,極盡潦倒抑鬱之苦,信中有雲:“……循錢塘江……至嶽王墳……見古柏南枝,則又長籲而返。……病中窮鬼,視錢如命,何來宵小,竊我青蚨!……古佛無言,寂坐上方,吹燈就枕,夢我黃粱。”此時他早已入瘋狂狀態了。一次,川籍留日學生歸國,同鄉餞別,正在歡唿痛飲時,他忽然放聲大哭,向眾人叩頭道:“請諸君不要這樣高興,現在國勢……希望……”又泣不成語,鬧得眾人不歡而散。辛亥革命成功,南京開會追悼黃花崗烈士,他又作詩,中有句雲:“高牙大纛不軍幕,荒草斜陽烈士墳!”終以瘋狂而死。死前,曾至自流井故鄉,手中抱一酒瓶,且走且飲,見舊日熟人即問:“你做不做官?哈哈哈!”其狂態可以想見。死後,南京政府因他以文字鼓吹革命,其功甚大,正議從厚撫恤;不意某君起而反對說:“他跑到西湖去做和尚,這就叫做不革命!”因此,僅得恤金三千元,為其子女學費了事。宗吾說:“此君想即是高牙大纛的將軍了。”

    廖緒初,自流井人,與宗吾同學的後四年,由副榜而中癸卯科舉人。不久,即加入同盟會,與張列五等同辦旅省敘屬中學,實則是革命的根據地,炸彈及秘密文件,均藏校內。他是講程朱學的人,繩趨矩步,朋輩唿他為“廖大聖人”。川人初聞革命之說,甚為駭怪;繼知緒初加入,遂深信不疑,革命勢力,為之一振。他辦敘屬中學時,以身作則,管理最嚴,絲毫不肯苟且。他的業師王某,和舊同學戴某,來校肄業,執學生禮。犯規一律懸牌斥退。對於黨的信仰,尤為堅定,所以又被人唿為“黨癡”。他辦事的堅苦卓絕,持身的廉潔公正,每使異黨的人,也不禁傾服。有一共和黨健將某君說:“隻要國民黨人,盡都像緒初,我還有什麽話說!”民國初年,他任審計院次長,所有器物,都是由都督府領的,裁撤時一一退還都督府。外有新購零星小物,他便令院中同事照原價購買,以款交還公家。剩下的洋燈茶碗,及其他不適用之物,則由他全行購買,運迴家中。這恐怕是移交案中之史無前例的了。據宗吾說:緒初任次長時,他充科長,他們是隔房而居的。一次,聽見緒初在室中拍案大罵,旋見某君即倉皇從他的室中奔出,緒初在後麵逐罵不休,直追出大門乃止。隨即入宗吾室中說道:“某人真是豈有此理!他向我說某人可為縣長。請我向民政長介紹。他見我唯唯否否,接著又說:‘事情若成了,願送四百兩銀子。’我聽了登時把桌子一拍,罵道:‘胡說!這類的話,都可向我說嗎?’他遂而嬉笑著說:‘算了算了,不說也罷。’起身就走。我氣憤不過,所以追去罵他一頓。”宗吾說:“你不替他說就是了,何必使他難堪呢?”他說:“這類人不痛痛地罵他一頓,將來還不知幹些什麽事呢!我非對民政長說不可,免得用了這類人,出來害人!”此後宗吾和緒初相處十幾年,從未聽他重提此事。宗吾對這事批評道:“怒罵某君,足見其剛正;終身不提此事,又見其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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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事,也至為感人。緒初是一九二二年死的,死前數日,宗吾去看他,其父便說:“緒初的病,係為黨中某事失敗而起,看見報紙,就憤恨不已,病益加重。已囑家人不拿報紙給他看了。”宗吾見了緒初,就說他的病,由過勞所致,總宜善為休養。他說:“勞碌尚是小事,惟黨事敗壞,精神上大受痛苦,今日之病,實由於此。”次日臨別,他就向宗吾說:“我現在尚有一事未了。”宗吾即問何事,他於床頭取出一表,指著說:“就是此事。這是富順範秋嵐的遺物,秋嵐革命,在西藏被趙爾豐捕殺,表落某手,經隆昌黃容九等,輾轉取得,托我轉交範子。以作紀念。數年未見範子,甚是抱歉!某年曾見某人,想托他,恐交不到;現在你能替我交到嗎?”宗吾見緒初自知不起,等於托孤寄命,即慨然答道:“交得到。”他又問:“你如何交法?”宗吾答:“我如進富順城,即找到範子親手交給他;如不進城,陳文垓在城內做生意,即托他轉交。”他點首說:“文垓這個人,倒可以信得過。”於是雙手將那表交給宗吾道:“此後即由你負責了!”其臨死猶絲毫不苟如此。他的事跡甚多,宗吾另有專文記錄,此處不及詳述。

    張易吾,也是自流井人,惟他的事跡不詳;但知他後為山東高等審判廳廳長,即在廳長任內,以勾通革命的罪名,為張宗昌所殺。當審訊時,易吾一語不發,兩手被打得血肉模糊,仍是若無其事;臨刑時,從容就義,麵無改色。所以當時主事的人,無不眾口一詞地說:“真是一條好漢!”

    謝偉虎,榮昌人,後來一麵教書,一麵奔走革命,時常化名,出沒無定。於光緒三十四年被捕,解往敘府,發交宜賓縣審問。縣知事趙國泰是翰林出身,品學兼優,很想為偉虎開脫,審問時,屢次暗示他,說道:“你的事,大約是那樣吧?……”他迴道:“不是,是這樣的!……”直供無隱,卒定斬罪。趙知事臨斬迴來,走進二堂,把頂帽取下丟了,很憤慨地說:“這種人才,都拿來問斬,國家還幹什麽,這個官我不做了!”是日有人請他宴會,他也不去,跟即辭官返裏了。反正後,南京政府追贈偉虎為左將軍。

    李小亭,宜賓人,與宗吾為同榜秀才,後追隨國父奔走革命,聯俄容共,曾參與機要。後受嫌疑,被通緝,隱匿十餘年,七七抗戰後,始將通緝令取消。因宗吾後來發明厚黑學,小亭送他詩中有雲:“玄之又玄玄乃黑,含德之厚厚不測;老子手寫厚黑經,世俗強名為道德!……”宗吾對於詩中三四兩句,認為妙極了。所以後來有人問他:“‘厚黑學’三字,宜以何字作對?”他說:“應對以‘道德經’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經’,和李瘋子(他亦有此外號)的‘厚黑學’,不但字麵可以相對,實質上,二者原是相通的。”因此他後來常常將二者加以征驗,這是他和小亭的會心處。

    在炳文書院時代,宗吾和這些同學們,相與期許的,絕不是功名富貴;相與切磋的,也不是師承道統;然則他們的抱負究是什麽呢?不知其人視其友,我們看了以上諸人離開書院不久即開始的種種作為,就可知道當年他們用力之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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