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李宗吾自述

    一、迂老自述(李宗吾自傳)

    我自發明厚黑學以來,一般人唿我為教主,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所以許多人都教我寫一篇“自傳”而我卻不敢,何也?傳者傳也,謂其傳諸當世,傳諸後世也。傳不傳,聽諸他人,而自己豈能認為可傳?你們的孔子,和吾家聃大公,俱是千古傳人,而自己卻述而不作。所以鄙人隻寫“自述”,而不寫“自傳”。眾人即殷殷問我,我隻得據實詳述,即或人不問我,我也要絮絮叨叨,向他陳述,是之謂自述。

    張君默生,屢與我通信,至今尚未識麵,他叫我寫“自傳”,情詞殷摯,我因寫《迂老隨筆》。把我之身世,夾雜寫於其中,已經寫了許多,寄文上海《宇宙風》登載。現在變更計劃,關於我之身世者,寫為《迂老自述》,關於厚黑學哲理者,寫入《迂老隨筆》。我之事跡,已見之《迂老隨筆》及《厚黑叢話》者,此處則從略。

    我生在偏僻地方,幼年受的教育,極不完全,為學不得門徑,東撞西撞,空勞心力的地方,很多很多,而精神上頗受我父的影響,所以我之奇怪思想,淵源於師友者少,淵源於我父者多。

    我李氏係火德公之後,由福建汀州府,上杭縣,遷廣東嘉應州長樂縣(現在長樂縣改名五華縣,嘉應直隸州,改名梅縣),時則南宋建炎二年也。廣東一世祖敏公,二世祖上達公……十五世潤唐公,於雍正三年乙巳,挈家入蜀,住隆昌縣蕭家橋,時年六十一矣。是為人蜀始祖,公為儒醫,卒時年八十二,葬蕭家橋,後遷葬自流井文武廟後之柳溝壩。

    二世祖景華公,與其兄景榮,其弟景秀三人,於乾隆二十二年丁醜,遷居自流井,匯柴口,一對山,地名糖房灣。故我現在住家仍在匯柴口附近。景華公死葬貢井清水塘。相傳公在貢井楊家教書,於東家業內覓得此地,東家即送與他。公自謂此地必發達,墳壩極寬,留供後人建築,墳壩現為馬路占去,餘地仍不小。

    三世祖正芸公,也以教書為業,生五子,第二子和第四子是秀才,長子和第五子之子,也是秀才。第三子名煊,字文成,是我高祖,一直傳到我,才得了一個秀才,滿清皇帝,賞我一名舉人,較之他房,實有遜色。煊公子孫繁衍,五世同堂,分家時,一百零二人,在匯柴口這種偏僻地方,也算一時之盛,因為隻知讀書之故,家產一分再分,遂日趨貧困。

    煊公長子永枋,為我曾祖,廣東同鄉人,在自流井修一廟,日南華宮,舉永枋公為總首監修,公之弟永材,以善書名,廟成,碑文匾對,多出其手,光緒中,毀於火,遺跡無存,先人著作,除族譜上,有詩文數首外,其他一無所有。距匯柴口數裏,有一小溪,曰會溪橋,碑上序文,及會溪橋三大字,為永材公所書,書法家趙鬆雪、見者皆稱佳妙,所可考者,惟此而已。自井世家,以豆芽灣陳家為第一,進士翰林,蟬聯不絕,我家先人,多在其家教書,而以永材公教得最久。我父幼年,曾從永材公讀。

    自井號稱王李兩大姓,有雙牌坊李家、三多寨李家……吾宗則為一對山李家,而以雙牌坊,三多寨兩家為最盛。民國元年,族弟靜修,在商場突飛猛進,大家都驚了,說道:“這個李靜修,是從哪裏來?”陳學淵說道:“這是一對山李家,當其發達時,還在我們豆芽壩陳家之前。”民國二十八年,我從成都歸家,重修族譜,先人遺事,一無所知,欲就學淵訪之,不料已死,詢之陳舉才,雲:但聞有李永材之名,他事則不知。記得幼年時,清明節,隨父親到柳溝壩掃墓,陳星三率其子侄,衣冠濟濟,也來掃墓,其墓在潤唐公墓之下。我輩圍觀之,星三指謂其子侄曰:“此某某老師之祖墳也。”旋問族中長輩曰:“某老師是你何人?某老師是你何人?其後嗣如何?”長輩一一答之,大約是星三及其先輩受益最深之師,才殷殷若是。今已多年,對答之語,全不記憶,其所謂某老師者,除永枋公外,不知尚有何人,先人遺事淹沒,可勝歎哉!

    永枋公在匯柴口開染房,族親子弟,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將及店門,必莊攝其容乃敢過,公見之,亦唯溫語慰問,從未以疾言厲色加人。公最善排難解紛,我父述其遺事頗多。年七十,易簫時,命家人捧水進巾,自浴其麵,帽微不正,手自整之,乃憑幾而卒。我父為永枋公之孫,幼年在染房內學生意,夜間,永枋公輒談先人逸事及遺訓。我父常舉以教我,我讀書能稍知奮勉,立身行己,尚無大過者,皆從此種訓話而來。我父嚐曰:“教子嬰孩,教婦初來。”又曰:“教子者以身教,不以言教。”誠名言也。

    我家族譜字輩,是“唐景正文永,山高世澤長。”“文”字輩皆單名火旁,而以“文”字作號名。我是“世”字輩。我祖父樂山公,務農、種小菜賣,暇時則販油燭或草鞋,沿街賣之。公身魁梧,性樸質,上街擔糞,人與說話,立而談,擔在肩上,不放下,黯者故與久談,則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公夜膳後即睡,家人就寢時即起,不複睡。熟睡時,百唿不醒,如唿盜至,則夢中驚起,公起整理明日應賣之菜,畢,則持一棍往守菜圃,其地在匯柴口,蒲家壩大路之側,賊竊他人物經過,公見即奔逐之,賊畏甚,恆繞道避之。年終,割肉十斤,醃作新年之用。公自持刀修割邊角,命祖母往摘蘿卜做湯,囑曰:“大者留以出售,小者留俟長成,須一窩雙生,而又破裂不中售者。”祖母尋遍園中,不得一枚。及湯熟,公自持瓢,盛入碗,複傾入鍋中,祖母詢之,則曰:我欲分給工人及家人,苦不能遍也。數日即病卒,祖母割醃肉一方獻台前,見之即大泣,自言淚比肉多。我祖父以世家子,而窮困如是,勤苦如是,其死也,祖母深痛之,取所用扁擔藏之曰:“後世子孫如昌達,當裹以紅綾,懸之正堂梁上。”此物鹹豐庚申年毀於賊。祖母姓曾,固高山寨(距一對山數裏)富家女。其父以一對山李氏為詩禮之家,故許字焉,歸公後,挑水擔糞,勞苦過貧家女,每歸寧,見貓犬剩餘之飯,輒思己家安得此剩飯而食之。先父母屢述以誡不肖弟兄曰:“先人一食之難,至於如此,後世子孫,毋忘也。”不肖今日,安居坐食,無所事事,愧負先人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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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山公生我父一人,父名高仁,字靜安,先祖沒後,即歸家務農,偕我母工作,勤苦一如先祖。家漸裕,購置田地,滿四十歲,得病,延餘姓醫生診之。餘與我家有瓜葛親,握脈驚曰:“李老表,你怎麽得下此病?此為勞瘁過度所致,趕急把家務放下,當如死了一般,安心靜養,否則非死不可。”我父於是把家務全交我母,一事不管。我父生二女,長女未出閣死,次女年十餘,專門侍疾,靜養三年,病愈,六十九歲乃卒。

    父養病時,尋些《三國演義》、《列國演義》這類書來看,看畢無書,家有《四書》的講書,也尋來看。我父胞叔溫山公學問很好,一日見父問曰:“你在家做些什麽?”答曰:“看《四書》的講書。”溫山公大獎之,我父很高興,益加研究。

    我弟兄七人,我行六,三哥早卒,成立者六房,父命之曰“六謙堂”。除我外,弟兄皆務農,唯虹弟後來在匯柴口開機房,有點商性質。

    我父生於道光乙未年八月,光緒乙亥年八月,滿四十。我生於己卯年正月,正是我父閉戶讀書時代所生的,故我天性好讀書。世稱:蘇老泉,二十七歲,發憤讀書。蘇老泉生於宋真宗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滿二十七歲。蘇東坡生於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蘇子由生於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他弟兄二人,正是老泉發憤讀書時代所生的。蘇老泉二十七歲,發憤讀書,生出兩位文豪;我父四十歲,發憤讀書,生出一位教主,豈非奇事?我父同蘇老泉發憤讀書,俱是乙亥年,我生於己卯,與子由同,事也巧合。東坡才氣縱橫,文章豪邁,子由則人甚沉靜,為文淡泊汪洋,好黃老之學,所注《老子解》,推古今傑作。大約老泉發憤讀書,初時奮發踔厲,後則入理漸深,漸歸沉靜,故東坡子由二人,稟賦不同。我生於我父發憤讀書之末年,故我性沉靜,喜讀老子,頗類子由。惜我生於農家,無名師指點,為學不得門徑,以是有愧子由耳。

    我父病愈時,近鄰有一業,欲賣與我父,索價甚昂,我父欲買之而苦其價之高,故意說無錢買,彼此鉤心鬥角,鄰人聲言,欲控之官,說我父當買不買,甚至把我家出路挖了,我父隻有由屋後繞道而行。卒之此業為我父所買,買時又生種種糾葛。我七弟生於辛巳年正月廿五日,正是我父同鄰人鉤心鬥角時代生的,世本為人,精幹機警,我家父母死、哥嫂死,喪事俱他一手所辦。嚐對我說道:“我無事,坐起,就打瞌睡,有事辦,則精神百倍。這幾年,好在家中死幾個人,有事辦,不然這日子難得過。”此雖戲言,其性情已可概見。據此看來,古人所謂胎教,真是不錯,請科學家研究一下。

    我自有知識以來,即見我父有暇即看書,不甚做工,唯偶爾拉甘蔗葉,或種葫豆時蓋灰,做這類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攜著葉煙杆,或火籠,挾著書,坐在圍土邊,時而同工人談天,時而看書,所以我也養成這種習慣,手中朝日拿著一本書。每夜我父在堂屋內,同家人聚談,我嚐把神龕上的清油燈取下來,放在桌上看書,或倚神龕而看。我父也不問我看何書,也不喊我看,也不喊我不看,唯唿我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書,不是想求上進,也不是想讀書明理,隻覺得手中有書,心中才舒服,成為一種嗜好。我看書是不擇書的,無論聖經賢傳,或是鄙俗不堪的唱書小說,我都一例視之,拿在手中看。我有此嗜書之天性,假令有名師益友指示門徑,而家中又藏有書籍,我之成就,豈如今日?言念及此,唯浩歎而已。

    我父每晨,必巡行田壟一次,嚐說:“田塍,土邊,某處有一缺口,有一小石,我都清清楚楚的。”又說:“我睡在家中,工人山上做工情形,我都知道。”我出外歸來,嚐問我:“工人做至何處?”我實未留心看,依稀仿佛對之,他知我妄說也不斥責。

    我雖生長農家,卻未做工,隻有放學歸來,叫我牽牛喂水,抱草喂牛,種葫豆時,叫我停學在家,幫著丟葫豆,或時叫我牽牛赴鄰近佃戶家,碾米碾糠,我亦攜書而往。我考得秀才時,照例宴客,佃戶王三支,當眾笑我道:“而今當老爺了(鄉間見秀才即唿老爺),如果再拿著書,在牛屁股後麵走,我們要不依你的,老爺們都跟著牛屁股走,我們幹什麽?”但是我碾米碾糠時,還是攜書而往。

    我父所看之書,隻得三本:(一)《聖論廣訓》(此書是乾隆所著,頒行天下,童生進場考試,要默寫,名為默寫,實則照書謄)。錢塘《朱柏廬治家格言》,這是我父養病時,請徐老師謄的,字甚工楷。(二)《劌心要覽》,我查其卷數,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載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貽謀、涉世、寬厚、言語、勤儉、風化、息訟九項,我父唿之為格言書。(三)楊椒山參嚴嵩十惡五奸的奏折,後附遺囑(是椒山赴義前一夕,書以訓子者,所言皆居家處世之道)。此外還有一本《三字經注解》,但不甚看。椒山奏折及遺囑亦少有看,所常常不離者,則在前二種,此外絕不看其他之書。我細加研究,始知我父讀書,注重實用。《三字經注解》,及椒山奏折,隻可供談助,椒山遺囑雖好,但說得太具體,一覽無餘,不如前二種之意味深長。我父常常讀之,大約是把他當做座右銘。我父光緒癸卯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還在看此二書。

    最奇者,我生平從未見我父寫過一個字,他讀的《聖論廣訓》及《朱柏廬治家格言》,是徐老師用朱筆圈斷句,其他三書,俱是白本,我父未圈點一句。所以我生平不但未見我父寫過一字,就連墨筆畫的圈圈,都未見過一個。我們弟兄六人,隨時都有人在側,無論寫什麽,他都喊兒子動筆,我看他吃飯捏筷子,手指很僵硬,且有點發顫,大約是提筆寫不起字。

    我父常說:“唐翼修著有《人生必讀》書。”我考試到敘府,買得此書,送在他麵前,他也不看,還是喊我拿《聖論廣訓》和格言書來,揣其心理,大約是謂:隻此二書已夠用了,其他皆是贅瘤。

    我父常常說道:“你的書讀躥皮了,書是拿來應用的。‘書即世事,世事即書。’你讀成‘書還書,我還我’去了。”我受過此種庭訓,故無事時,即把書與世事兩相印證,因而著出《厚黑學》與《心理與力學》等書,讀者有說我熟透人情的,其實不然。我等於趙括談兵,與人發生交涉,無不受其愚弄,依然是“書還書,我還我”。

    我父又說:“書讀那麽多作甚?每一書中,自己覺得那一章好,即把它死死記下,其餘不合我心的,可以不看。”所以我父終身所讀之書,隻得三本,而三本中,還有許多地方,絕未寓目。常聽他曼聲念道:“人子不知孝父母,獨不思父母愛子之心乎?”(《聖論廣訓》中語)“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淫佚,淫佚生貧賤(《劌心要覽》中語)。應箕應尾,你兩個……”(椒山遺囑中語,應箕應尾,是椒山之子)我父常常喊我近前,講與我聽,我當了秀才,還是要講與我聽,我聽之津津有味。我此次歸來,將《劌心要覽》尋出細讀,真是句句名言,我生平做事,處處與之違反,以致潦倒終生,後悔莫及。

    我讀書的方式,純是取法我父,任何書,我都走馬觀花地看去,隻將愜心的地方記著。得著新書,把序文看了,前麵看幾頁,就隨便亂翻,中間看,後麵看。每頁也未細看,尋著一二句合我之意,就反複咀嚼,將書拋去,一而二,二而三,推究下去,我以為:世間的道理,為我心中所固有,讀書不過借以引起心中之道理而已。世間的書讀不完。譬如:聽說某家館子菜好,我進去取菜牌子來,點幾道菜來吃就是了,豈能按著菜牌子逐一吃完?又好像在成都春熙路、東大街、會府等處遊玩,今日見一合意之物,把它買迴來,明日見一合意之物,又把它買迴來,久之則滿室琳琅,樣樣皆合用,豈能把街上店子之物,全行購歸?我這種說法,純是本之我父,因此之故,我看書,入理不深,而腹笥又很空虛。

    我在親友家耍不慣。但隻要有幾本書,有一架床,我拿著書,臥在床上,任好久,我都住得慣。其書不拘看過的、未看過的,或是曾經熟讀的,我都拿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看。我一到他人室內,見桌上有書,即想翻來看。不過怕人討厭,不好去翻罷了。但是我雖這樣喜書,而家中儲幾書櫃的書,成都有幾書櫃的書,許多都未曾細看過,這是由於我讀書是跑馬觀花,每本打開來,隨便看一下就丟了,看了等於未看。

    我幼年苦於無書可看,故喜歡購書,而購得來又不細看,徒唿負負,近年立誓不購書,而性之所近,見了就要買,買來又不看,將來隻好把家中的書,及成都的書,搬來做了宗吾圖書館,供眾人閱讀好了。

    亡弟之子澤新,對我說:“我見著書,心中就糊塗,一進生意場中,心中就開朗。”我的性情,恰與相反,提著家中事務,心中就厭煩,一打開書,心中就開朗。我請客開不起菜單子,而家中小孫兒、小孫女都開得起。赴人宴會歸來,問我:吃些什麽菜,我無論如何記不全。身上衣服,尺寸若幹,至今不知道,告訴我跟著就忘了。上街買物,分不出好歹,不敢還價,想買書就買得來,而買筆又買不來。別人讀我《厚黑學》,以為我這個人很精明,殊不知我是糊塗到了極點。到而今迂夫子的狀態,還莫有脫,朋友往來,我得罪了人,還不知道。

    音樂一門,我完全不懂,戲曲中,有所謂西皮二黃,我至今弄不清楚,我當省視學,學生唱歌按風琴與我聽,我隻好閉目微微點頭,假充內行;名人字畫,我分不出好歹,別人評得津津有味,我不敢開腔,不敢說好,怕人追問好處安在。我幼年訂古姓女,其叔古威侯,是威遠秀才,以善書名。我家接一位關老師,見著我的字說道:“你這筆大揮,將來怎麽見你叔丈人?”好在此女未過門即死,我未在古府獻醜。後來從劉建侯先生讀,他一日進我房中,見案上寫的卷格小字,堆有寸多高,他取來一看,歎息道:“你也可算勤快了,怎麽字還是這樣?”我聽了淒然泣下。閱卷者常常批“字太劣”或“字宜學”。雷鐵崖常說我:“你那個手爪印確該拿來宰。”我天性上,有這種大缺點,豈真古人所謂“予之齒者去其角,傅之翼者兩其足”耶。

    我從師學作八股,父親命我拿與他看,他看了說道:“你們開腔即說:恨不生逢堯舜禹湯之世,那個時候,有什麽好?堯有九年之水患,湯有七年之旱災(二語出《幼學瓊林》,是蒙塾中讀本)。我們農家,如果幾個月不下雨,或幾個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況九年七年之久!我方深幸未生堯舜禹湯之世,你們怎麽朝朝日日地希望?”我聽了很詫異,心想:“父親怎麽發怪議論?”總想:他的話也有道理,我把這個疑團,存諸胸中,久之久之,忽然想道:“我們所謂聖人者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諸人,何以淨都是開國之君,隻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上有許多聖人,孔子而後,不再出一個聖人?”由此推尋下去,方知聖人構成,有種種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才把疑團打破,惜其時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請問。

    我父常說:“書即世事,世事即書。”把書與世事,兩相印證,何以書上說的“有德者昌,無德者亡”征諸實事,完全相反?懷疑莫釋,就成了發明《厚黑學》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壞與建設兩部分,《我對於聖人之懷疑》及《厚黑學》,是屬乎破壞的,《厚黑學》,破壞一部二十四史,《我對於聖人之懷疑》,破壞一部宋元明清學案。所著《中國學術之趨勢》,《考試製之商榷》,《社會問題之商榷》及《製憲與抗日》等書,計包括經濟、政治、外交、教育、學術等五項,各書皆以《心理與力學》一書為基礎,這是屬於建設的。破壞部分的思想,淵源於我父,建設部分的思想,也淵源於我父。

    我父一日問我道:“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邊,才是這樣,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入井,我當如何?”我聽了,茫然不能答,他解釋道:“此時應先救自己,第二步,才來救孺子。”我聽了很詫異,心想:“我父怎麽莫惻隱心,純是為己之私?這是由於鄉下人書讀少了,才發出這種議論,如果說出去,豈不為讀者所笑?”但當麵不敢駁他,退後思之,我父的話,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民國九年,我從成都辭職歸家,關門讀了一年的書,把這個問題,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下文“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憑空把怵惕二字摘去,這就是一種破綻。蓋怵惕者,我畏死也,惻隱者,怕人之死也。乍見孺子將入井,恍如死臨頭上,我心不免跳幾下,是為怵惕。細審之,此乃孺子將死,非我將死,立把我身擴大為孺子,怵惕擴大為惻隱,此乃人類天性也。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擴大,以至於四海,立論未嚐不是,隻是著書時,為行文簡潔起見,未將怵惕二字加以解釋,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的。”宋儒讀書欠理會,忘卻惻隱上麵還有怵惕二字,創出的學說,就遷謬百出了。我父的議論,是從怵惕二字發出來的,在學理上很有根據,我著《心理與力學》把此種議論載上去。張君默生來信說:“怵惕惻隱一釋,為千古發明。”殊不知此種議論,是淵源於我父。

    我父上街,常同會溪橋羅大老師維禎、謝家壩謝老師文甫等在匯柴口茶館吃茶,他二人俱在教私塾,上麵堯舜禹湯的問題,和孺子入井的問題,未知是我父發明的,抑是同羅謝諸人研究出來的。我父嚐因講《四書》,挨了兩耳光,他卻深以為榮,常向我弟兄講述,我把事實詳述於下:永枋公生五子,長子青山,父子俱死,惟其妻尚在,住糖房灣老屋;次子樂山,即我祖……第五子韞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孫世興等,邀請族人至家,人到齊,世興等三弟兄披麻戴孝,點燭祀神畢,把棺材打開,大唿:“阿婆呀!你要大顯威靈呀!”把堂叔學山抓著,橫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不知是何事,跟著追去,彼時年已五十餘矣,又值冬天,穿著皮袍子、雞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過路的,與我攔住!”問之才知是學山欠錢不付,無錢辦喪,拖住張家沱滾水,否則赴自井分縣喊冤。我父問明所欠若幹,即說:“此款由我墊出,喪事辦畢再說。”世興等此舉,全是韞山公之主張,我父不知,一日同韞山公在匯柴口吃茶,談及此事,我父說:“世興等對於叔祖,敢於這樣侮辱,真是逆倫。”韞山公厲聲曰:“怎麽是逆倫?學山欠嫂子之錢不付,世興等開棺大唿‘阿婆’,是替死者索賬,這是嫂子向他要錢。不是侄孫向他要錢。湯伐桀,武王伐紂,孟子都不認為臣弑君,世興怎麽是逆倫?”我父說道:“幺叔!這章書,不是這樣講的,孟子雖然這樣說,但仍朱子注這章書曾說:‘必要有桀紂之暴,又要有湯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則是臣弑君。’所謂‘有伊尹之誌貝必可,無伊尹之誌則篡也。’學山無桀紂之暴,世興等無湯武之仁,怎麽不是逆倫?”韞山公是飽學先生,被我父問得啞口無言,站起來,給我父兩耳光,說道:“胡說!”我父常對我說:“偏偏這章書,我是仔細看過,道理我也仔細想過,所以幺公被我問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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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嚐說:讀過三個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張早起,朱柏廬雲:“黎明即起。”唐翼修雲:“早眠早起,勤理家務。”韓魏公雲:“治家早起,百務自然舒展,縱樂夜歸,凡事恐有疏虞。”(我曾查韓魏公及唐翼修所雲,係出《人生必讀》書內,《劌心要覽》中無之)故我父每日從雞鳴即起,我自有知識以來,見他無一日不如此,雖大雪亦然。然時無有洋火,起來用火鏈敲火石,將燈點燃,用木炭在火籠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溫酒獨酌,口含葉煙,坐到天明,將本日工人應做的活路,及自己應辦的事詳細規劃定。父嚐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蓋實行此語也。我與父親同床睡,有時喊我醒,同我講書,談人情物理,有時喊我,我裝做睡著,也就算了。可知他獨坐時,都在研究書理。但他在燈下,從不看書。我母親引著小兄弟,在隔壁一間屋睡,有時把我母喊醒,用廣東話,談家務及族親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我父親早起,我見慣了,所以我每日起來頗早。曾國藩把早起二字說得那麽鄭重,自我看之,毫不算事。我父曰:“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我父親起居飲食,有一定的,每晨,命家人於火鍋開時,用米湯衝一蛋花調糖吃。人言米鍋內煮雞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少午,吃幾杯酒,睡一覺,無一日不然,不肯在親友家宿,迫不得已留宿,即在溫山公家宿,錳山公都要預備。同學曾龍驟娶妻,我祖母姓曾,是親戚,我父往賀留宿,與雷鐵崖同一間屋,我父雞鳴起來,獨坐酌酒,把鐵崖唿醒談天。後鐵崖向我說道:“你們老太爺,是個瘋子,天未明,即鬧起。”一般人唿我為瘋子,我這瘋病,想是我父遺傳下來的,後來鐵崖留學日本,倒真正瘋了(事見拙著《厚黑叢話》)。

    我父嚐對我說:“凡與人交涉,必須將他如何來,我如何應,四麵八方都想過,臨到交涉時,任他從哪麵來,我都可以應付。”所以我父生平與人交涉,無一次失敗,處理家務,事事妥當。工人做工時間,無片刻浪費,這都是得力於早起獨坐。我父怕工人晏起了,耽擱工作,而每晨唿之起,又覺得討厭,他把堂屋門做得很堅實,見窗上現白色,再開歇房小門一看,天果然亮了,即把堂屋門砰一聲打開,工人即驚醒。

    我父見我手中常拿一本書,問我道:“這章書怎麽講?子曰:‘賢哉迴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迴也不改其樂,賢哉迴也。’顏迴朝日讀書,不理家務,猶幸有簞食瓢飲,如果長此下去,連簞食瓢飲都莫得,豈不餓死了?”一連問了幾迴。後來我把答案想起,他再問。我說道:“這個道理很明白,顏迴有他父親顏路在。顏路極善理財,於何征之呢?《論語》載:‘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你想:孔子那麽窮,家中隻有一個車兒,顏淵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賣他的,叫孔子出門走路,可見顏路平日找錢之法,無微不至。顏淵有了這種好父親,自然可以安心讀書,不然像顏淵這種迂酸酸的人,叫他經理家務,不惟不能積錢,恐怕還會把家務出脫。”我父聽了大笑。從此以後,再不叫我講這章書了。近日頗有人稱我為思想家,我閉目迴思,在家庭中討論這些問題,也是淵源之一。

    我父購的基業,在離匯柴口數裏張家山附近,由張家山前進數裏,有位王翰林,名蔭槐,字植青,與宋芸子同榜,王得編修,宋得檢討。王之父名瑞堂,與我父同當蒼首,植青妹,嫁與楊姓,與我家邊界相連,我往楊家,見植青書有一聯雲:“觀書當自出見解,處世要善體人情。”這二句,我常常諷誦,於我思想上很有影響。

    我所引以為憾者:家庭中常常討論書理,及人情物理,而進了學堂,老師初則隻教背讀,繼則隻講八股,講詩賦,有些甚至連詩賦都不講,隻講八股,像我父所說:“書即世事,世事即書”一類話,從未說過。“孺子入井”及“堯舜禹湯”這類問題,也從未討論過。叫我看書,隻看《四書備旨》及《四書味根錄》這類庸俗不堪之書,其高者,不過叫我讀二十四史,讀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諸子及《說文》、《經解》等等,提都未提過。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說文經解,不然我這厚黑教主,是當不成的。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我當日因為八股試帖,不能滿我之意,而其他學問,又無人指示門徑,朝日隻拿些道理,東想西想。我讀書既是跑馬觀花,故任何書所說的道理,都不能範圍我,而其書中要緊之點,我卻記得,馬越跑得快,觀的花越多,等於蜂之采花釀蜜,故能貫通眾說,而獨成一說,而“厚黑學”三字,於是出現於世。要想當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這種方法幹去。

    八股文規律極嚴密,《四書備旨》及《四書味根錄》等書,雖是庸俗,而卻字字推敲,細如繭絲牛毛。我思想上是受過這種訓練的。朋輩中推我善做截搭題,凡是兩不相關之事,我都可把他聯合來成為一片。故我著書談理,帶得有八股義法。因此我在《迂老隨筆》中,曾說:“道家者流,出於史官,儒家者流,出於司徒之官,厚黑學,則出於八股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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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股時代,有所謂考課,是用以津貼士子的,自井分縣,有四季課,富順縣城,有月課,(自井離縣九十裏,專人下去,得題飛跑迴井,把文作起,連夜送進城)自井文武廟鴻文書院,及貢井旭川書院,不時也有課,我讀書,米是家中挑,靠考課得獎金,作零用及購書之費。文字非翻新立異,不能奪閱者之目,故每一題到手,我即另出一說,不遵朱注(本來清朝功令,四書文必遵朱注,及到末年,藩籬漸破)。即使遵朱注,也把眾人應說之話不說,力求新異,茲舉兩例如下:

    (1)有一次,月課題,“彼惡敢當我哉”。我暗用曹操伐吳,孫權拔刀研案,起兵拒之,那個意思,把彼字指秦楚燕趙韓魏六國,分作六比,其時我已買些《戰國策》這類書來看,大旨言:“彼秦國如何,而我齊國則如何……彼秦惡敢當我。”“彼楚國如何,而我齊國則如何……彼楚惡敢當我。”“彼魏惡敢當我。”

    (2)又一次,月課題,“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我作了兩卷,(甲)第一卷說:此章書,是孔子在陳絕糧時所說,因為“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姐豆之事,則嚐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溫見……”眾人有怪孔子所對不該那麽直率的,有怪不該立即走的。於是孔子就舉衛國二人為證,說道:“你們怪我不該那麽對答,你看衛國的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我若不直對,豈不為史魚所笑?你們怪我不該立即就走,你看衛國的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我若不走,豈不為蘧伯玉所笑?”(乙)第二卷:因為“直哉史魚”和“君子哉蘧伯玉”的文法,與“孝哉閔子騫”是一樣的,《聊齋》上王黽齋一段,不是曾說“孝哉即是人言”嗎?因此我說“直哉史魚”和“君子哉蘧伯玉”,都是世俗之言,而孔門家法,與世俗不同,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為直,證父攘羊不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故孔子對於史魚,深有不滿,意若曰:“你們說,‘直哉史魚’,他不過‘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罷了,真正的直,豈是這樣嗎?”春秋之世,正可謂無道之世了,而孔子誌在救民,棲棲不已,見蘧伯玉卷懷而退,也是深所不滿,意若曰:“你們說,‘君子哉蘧伯玉’,請問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可’乎哉?”重讀可字。朱注,明明說伯玉出處合於聖人之道,我這種說法,顯與朱注違背。

    這三本卷子,都被取錄,我未讀過古注,不知昔人有無此種說法,即使有也是暗合。我凡考課,都取這種方式,八股文本是對偶,我喜歡寫散行文,題目到手,每一本立一個意思,意思寫完,即算完事,又另換一本,這個方法,又不費力,又易奪閱者之目。至於作策論,那更可由我亂說了。我生平作此等文字,已經成了習慣,無有新異的文字,我是不喜歡寫的。不過昔年是作八股,作策論,今則改作經濟、政治、外交等題目罷了。張君默生信來,稱我為大思想家,誤矣!誤矣!

    我與雷鐵崖(名昭性)、雷民心(名昭仁)弟兄問學,大家作文,都愛翻新立異。鐵崖讀書很苦,他家中本來命民心讀書,命他在家做工,他嚐對我說:“家中命我割青草,挑在鹽湧井去,每挑在一百斤以上,硬把我壓夠了。看見民心挑行李進學堂,有如登仙。”他請求讀書,經家中許可,免去做工,但一切費用,家中不能擔負,因彼時其家實在無力擔負二人讀書之費,故鐵崖考課,每次至少都要作兩本,而民心則可做可不做,使彼時無所謂月課,則鐵崖將在家中做工修老矣。其留學日本,則係嶽家出銀五十兩作為路費,到日本純以賣文為活。

    民心天資較鐵崖為高,鐵崖則用死功,作文“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說他文筆笨拙,他說我文筆輕淺,彼此兩不相下。鐵崖每日必寫小楷日記,長或數百言,等於作一篇文章,無一日間斷,及留學日本,把笨拙脫去,遂大有文名,而我則輕淺如故,且日趨俚俗。鐵崖死矣,使其見之,不知作何評語。

    庚子年應縣試,我與雷氏弟兄同路,在路上民心向我說道:“我們倒起身了,不知‘長案’起身莫有?”因為縣試五場,府試四場,終場第一名,名曰“案首”,俗唿為“長案”,到院試是一定入學的。第二名以下,則在不可知之數。哪知後來縣試案首就是我,府試案首,就是民心,可見凡人不可妄自菲薄。鐵崖縣試終場第二,府試終場第七,到院試一齊入學,富順應小試者,一千數百人,入學定額,廿四名。

    我買部李善注《昭明文選》,點看了半年。縣試頭場題目,是“而不見輿薪,至輿薪之不見”。我作起文來,橫順都要成韻語,我也就全篇作韻語,不料榜發竟到第七,以後我循規蹈矩地做,終場竟得案首。後來富順月課,有一次,題是“使奕秋誨二人奕,其一人專心致誌”。我作了兩卷,第一卷循規蹈矩地作,第二卷全篇作韻語,第一卷是用心作的,第二卷是信筆寫的。後來第一卷擯落,第二卷反被取錄。此卷至今尚在。文章本是要不得,我所以提及者,見得我在八股時代,作文字,常常破壞藩籬,所以今日著書也破壞藩籬。是之謂:“厚黑學出於八股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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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民心應縣試,前幾場本是前十名,第四場出一題,“陳平論”,民心數陳平六大罪,六出奇計,每一計是一罪,在那個時代,應試童生,有不知陳平為何人者,民心能這樣做,也算本事。哪知縣官看了,說道:“這個人如此刻薄,將來入了學,都是個包攬詞訟的濫秀才。”把他丟在後十名。閱卷者,是敘府知府薦來的,府試時迴府閱卷,府官見了民心之卷,說道:“此人文筆很好,如何列在後十名!”閱卷者說道:“他做陳平論,縣官如何說,我爭之不得。”縣試之卷,照例應申送府,府官調來一閱,大加讚賞,因而取得案首。可算奇遇。科舉廢除久矣,而我絮絮言之,有如白發宮人談天寶遺事,閱者得無竊笑耶?然使當日我輩不做這類翻案文字,養成一種能力,我今日也斷不會成為教主。

    光緒丙戌,我年八歲,從陳老師讀,陳為我家佃戶,是個堪輿先生,一直讀了四年。庚寅年,從鄭老師讀,陳鄭二師,除教背讀外,一無所授。辛卯年,父接關海洲先生來家,教我們幾弟兄,關是未進學之童生,年薪五十串,以彼時米價言之,五十串能買十石米,我寫此文時(民國卅年四月)米十石,需法幣八千數百元,故在彼時,亦算重聘。後來我當了秀才,某富室欲聘我,年薪七十串,我欲應之,因入高等學堂肄業未果,彼時教師之待遇如是。

    關師教法,比陳鄭二師為好,讀了兩年,作八股由破承而至入手,算是成了半篇,試帖詩能作四韻,關師教書,雖不脫村塾中陳舊法子,但至今思之,我受益之處,約有三點:(1)每日講《龍文鞭影》典故四個,要緊處,用筆圈出,次日閉著書迴講,圈者須背得。我因而養成記典故之習慣,看書緊要處,即圈出熟讀。(2)每日講《千家詩》,及《四書》,命我把槐軒《千家詩注解》,《四書備旨》,用墨筆點,點畢送他改正。我第一次把所點《千家詩》,送他看,他誇道:“你居然點斷了許多,錯誤者很少,你父親得知,不知若何歡喜。”我聽了愈加奮勉,因而養成看書之習慣。到了次年,我不待老師講解,自家請父親與我買部《詩經備旨》來點。(3)關師在我父友人羅大老師處,借一部《鳳洲綱鑒》來看,我也拿來看。我生平最喜看史書,其發端即在於此。關師又在別處借一部《三國演義》,我也拿來看,反複看了幾次,所以我後來發明厚黑學以孫曹劉為證。但所舉者,是陳壽《三國誌》材料,非演義中材料。關師有一次出試帖詩題,題目我忘了,中有雪字,我第一韻,用有同雲二字,他在同字上,打一大叉,改作彤字;說道:“‘彤雲密布,瑞雪紛紛’(《三國演義》中語),是這個彤字。”我說道:“我用的是《詩經》‘上天同雲,雨雪零零。’”他聽了默然不語。壬辰年終,關師解館,我因病父命輟讀。

    我六歲時,因受冷得咳病,久不愈,遂成哮喘病,遇冷即發,體最弱,終年不離藥罐,從關老師讀,讀幾天聲即啞,醫數日好多了,一讀即啞,所以我父命我輟讀養病。癸巳年,父命四兄輟讀務農,把五兄送在匯柴口茂源井(現名複興井),七弟在家,從一個姓侯的老師讀,我此時總算廢學了。但我在家,終日仍拿著一本書。一日,午飯後,大兄見我在看書,就對父說道:“老六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愛看書,不如送進學堂,與老五同住,床鋪桌子,也是有的,向老師說明,這是送來養病的,讀不讀,隨便他,以後學成隨便送點就是了。”彼時我家尚充裕,這種用費,我父也滿不在乎,就把我送去。這算是我生平第一個大關鍵,在大兄不過無意中數語,而於我的前途關係很大,否則我將以農人修老矣。

    劉老師共三人,是三叔侄,叔公之名已忘去,學生唿之為劉二公,是個童生。叔爺名劉應文,號重三,後改為煥章,是個秀才(後乙未年考得察生),學生唿之為七老師。侄兒名劉彬仁,號建侯,也是秀才,學生唿之為建侯老師。劉二公的文筆,是小試一派,七老師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師,善寫字,嫻於詞章,嚐聽見他在讀“帝高陽之苗裔兮”、“若有人兮山之阿”等等,案頭放有手寫蠅頭小楷《史記著華錄》全部,論文高著眼孔。學生的八股文,是劉二公和七老師分改,詩賦則建侯老師改,建侯老師高興時,也拿八股去改。背書則隨便送在那個老師麵前都可。我本來是養病的,得了特許,聽我自由,但我忘卻了是養病,一樣地用功,一樣地作八股、作詩賦,但不背書而已,讀書是默看,不出聲。學堂大門,每扇貼一鬥方紅紙,一扇寫的是:“棗花雖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唯有牡丹如鬥大,不成一事又空枝。”一扇寫的是:“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是建侯老師寫的,我讀了非常感動,而同學中華相如(號相如,今在自井商界,頗有名)等,則唿我為老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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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厚黑叢話》中曾說:“父親與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究竟是何名,我也可說一下。我自覺小時很醇謹,母親織麻紡線,我依之左右,母親叫我出去耍,也不去,說我很像女孩子。而父親則說我小時(大約指一二歲言)非常的橫,毫不依理,見則唿我為“人王”,我父把人王二字,合成一全字,加上派名世字,名為“世全”。算命先生說我命中少金,父親加上金旁,成為世銓。我在茂源並讀書,請建侯老師與我改號,他改為秉衡。乙未年,清廷命山東巡撫李秉衡為四川總督(後未到任),劉七老師對我說道:“你的號,與總督同名,可把它改了。”七老師也會算命,他說我命中少木,並不少金,我見《禮記》上有“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之語,就自己命名世楷,字宗儒(後來才改為宗吾),七老師嫌李世楷三字,俱是仄聲,改為世權,我不願意,仍用世楷。餘見《厚黑叢話》。

    最值得研究的,我父親說我小時橫不依理,我自覺在行為上,處處循規蹈矩,而作起文字來,卻是橫不依理,任何古聖先賢,我都可任意攻擊。《厚黑學》和《我對於聖人之懷疑》兩篇文字,不說了。我著《考試製之商榷》,提出一種辦法,政府頒行的教育法令,不合我的辦法,我把他攻擊得體無完膚。我著社會問題之商榷,創出一條公例,斯密士不合我的公例,我把他攻擊得體無完膚。這有點像專製時代的帝王,頒出一條法令,凡遇違反法令者,都拿去斬殺一般。父親說我小時橫不依理,豈有生之初,我即秉此天性耶?一般人唿我為教主,得無教主之地位與人王相等耶?釋迦一出世,即說:“天上地下,惟我獨尊。”我得無與之相類耶!故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署名曰“獨尊”。然則教主也,人王也,蓋一而二,二而一也。

    我們這個地方的習慣,某處有私館,就把子弟送去讀,時間大概是正月二十幾,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間,老師才請眾東家,來議修金,名之曰“議學”。議學之時,眾東家你勸我,我勸你,把修金說定,開單子與老師送去,老師看了無話,就算議定了。學生數十人,最高額是十二串,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額。議到我名下,我父聲明這是送來養病時,隨便寫了幾串,把單子送與老師看,老師傳話出來,說:“全堂中惟有李世銓讀得,應該比李世源多出點。怎麽才出這點。”我父也就寫了十二串。老師這樣重視我,很出我意料之外,精神上很受一種鼓動。

    我覺得教育子弟,不在隨時責斥,責斥多了,使他精神頹喪;不在隨時勸勉,勸勉的話太多,成為老生常談,聽者反不注意;也不可過於誇獎,獎之太過,養成驕傲心;總在精神上,予之以鼓動,而此種鼓動,不知不覺,流露出來,乃能生效。建侯老師唿學生必綴以娃娃二字,如雲華上林這個娃娃、李世源這個娃娃等等,對學生常出以嘲弄態度,獨對於我無此種態度,不過唿我之名,仍綴以娃娃二字罷了。有夜,三位老師都睡了,學生還在嬉笑,建侯老師在床上高聲問道:“那麽夜深,你們還在鬧,不知幹些什麽!及聽見有李世銓這個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這些地方,很使我自尊自重。

    劉二公人甚長厚,七老師性嚴重,建侯老師,對劉二公常常嘲弄之,對七老師則不敢,但不時也要說一二句趣話。有一次,宴會歸來,建侯老師對七老師說道:“今天席上,每碗菜來,二公總是一筷子兩塊三塊,獨於端碗肉圓子來,二公用筷子,把一個圓子夾成兩半個,我心想:二公這下,怎麽這樣斯文了。那知他把半個圓子,搭在一個整圓子上麵,夾起來,一口吃了。”我聽了,非常有趣,我生性樸訥,現在口中和筆下,隨便都是詼諧語,自然有種種關係,才造成這樣的,建侯老師,也是造成之一。

    我做文章,很用心,得了題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個題,往往改兩三次稿,稿子改得稀爛。而今寫報章雜誌文字,卻莫得那麽費力了,讀我文章的人,有說我天資高,其實是磨煉出來的,天資並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筆,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給他謄去繳,次年,甲年,五兄輟讀務農,七弟同我在茂源井讀一年。

    甲午年,我往羅大老師家,把《鳳洲綱鑒》借來看,同學王天衢見了,也買一部來看,建侯老師看見,責之曰:“你怎麽也看此書?李世銓這個娃娃,是養病的,才準他看,此等書,須入了學,方能看。我若不說,別人知道,還說我是外行。”此話真是奇極了,於此可見當時風氣。

    王天衢的父親,是井灶上的掌櫃,甚喜歡讀書,期望其子甚殷,訓教很嚴。一日到學堂來,我等在天衢房中耍,他父親見著很客氣,我等要走,天衢悄悄說:“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罵。”及我等一轉背,其父即罵道:“你個雜種……”天衢嚐對我說:“我寧去見一次官,不肯見我父親。”後隔多年,我遇著天衢問道:“你們老太爺的脾氣,好點莫有?”他說道:“也莫有什麽,不過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後,照例要做一壇法事罷了。”後來天衢卒無所成。由此可見,我父對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與力學》,曾說:“秦政苛虐,群盜蜂起,文景寬大,民風反渾樸起來,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這是我從經驗上得來的,然則父兄對於子弟,竟可不管嗎?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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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隨時都放在書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師率眾學生往鳳凰壩某家行三獻禮,老師同眾學生,在茶館內吃茶,我一人在橋頭上獨步徘徊,迴頭見老師同眾人望著我笑,我不知何故,迴到茶館,悄悄問華上林:“老師笑我何事?”答曰:“老師說你很儒雅,將來一定會入學。”我當日本把秀才看得很高,聽了不勝驚異。

    晚上行三獻禮,照例應講書,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師登台講“孝哉閔子騫”一章,把閔子的事講完,跟著說道:“後數百年而有李密者……”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賈合傳》的文法,我站在台下聽講,老師講至此處,目注於我,微作笑容,意若曰:“此等文法,眾學生中,隻有你才懂得。”此事我當日印象很深,老師形態,至今宛然在目,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種鼓勵。

    建侯老師的文章,注重才氣,選些周犢山及江漢炳靈集的八股,與我讀。一日,我對羅大老師說:“我在讀江漢炳靈。”他說:“這些文章,小試時代,不可讀,讀了花心,做起文章,就要打野戰。”於此又可見當時風氣。我又說:“我現在買有部《書經體注》,自己點看,唯有禹貢水道,真不好懂。”他說道:“你當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須看《禹貢錐指》。”《禹貢錐指》,是清朝有名的著作,他曾看過,可見也不孤陋。我訂古姓女,未過門即死,羅大老師有意把他的女訂於我,我五兄很讚成,說他家藏書很多,借此可看些書,不知何故我父不願意。

    羅大老師之弟羅二老師,號德明,學問比他更好。二老師吃鴉片煙,睡在煙盤子側邊,學生背《四書》、《五經》,錯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書朱注》,錯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時考試,《四書》題,要遵朱注,童生進場,片紙不準夾帶,隻好都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讀,夜間講《詩經》,點一盞清油燈,命學生照著書,他在暗處坐起講,口誦朱注,說道:“你們看書上,是不是這樣?”學生看之,也莫有錯,可見他是用過苦功的。壬辰年,我家關老師因病耽擱一個月,我父請羅二老師代教,我們要讀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寫一篇出來,熟讀了,又默寫一篇,試帖詩亦然。其時已五六十歲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幹八股,有若幹試帖詩。而他弟兄二人,連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會著即談書。

    我在茂源井共讀了兩年,甲午年某月,學堂中忽紛傳有鬼,某生某生,聽見走得響,夥房也看見。建侯老師得知,說道:“你們這些娃娃,真是亂說,哪裏會有鬼。”因此眾人心定,鬼也不見了。年終解館,前一夕,師徒聚談,建侯老師說:“這個地方,很不清淨,硬是有鬼,有一夜,響起來,我還喊‘七爺!你聽!’我口雖說無鬼,心中也很怕。”其時我正讀《鳳洲綱鑒》,心想,苻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石圍棋別墅,埋然若無事者,也不過等於建侯老師之口說無鬼,於此深悟矯情鎮物之理。後來我出來辦事,往往學建侯老師之口說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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