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一輛車停在樓底下。


    坐在後座上的謝竹清其實心裏激動得厲害,喉嚨繃得發緊,他吸了一口氣去平複跳動過快的心髒,佯裝冷靜地開口:“江叔叔,您師兄那裏遠不遠呀?”


    自打上次參加壽宴之後,他就一直惦記著江叔叔的書法家師兄,他母親的意思是這事隻能由對方開口,他們家不能主動問,雖然他心裏也是撓心撓肺的想但也隻能憋著,好在就在昨天下午,江叔叔打來電話主動提起這事。


    坐在前麵開車的江瑜聞言迴過頭來,嗓音聽起來很溫:“不遠,半個小時就到了。”


    他偏頭的時候陽光落在眉宇間,臉上帶著點笑意,看起來格外溫和。


    江瑜遞了瓶水過去:“竹清你先喝點水。”他仿佛知道後座人忐忑的情緒,溫著嗓音開口:“我師兄挺好說話,你到時候好好表現就行。”


    他笑笑,語氣中帶著玩笑的意味:“像竹清這樣優秀的學生,他要是不收,我就找老師告狀去。”


    謝竹清一喜,心裏方才那緊張的感覺卻真的散去一些。


    從車內後視鏡中能看到對方的眉宇,溫潤斯文的一個男人,看起來十分好說話的模樣,不像是商人倒像是老師或是文人雅士。


    他想到這裏有些好奇:“江叔叔,您是什麽時候學習書法的?”


    江瑜略一沉吟:“剛上小學的時候,八九歲吧。”


    和他年齡也差不多。


    謝竹清又略帶謹慎地問道:“那江叔叔您什麽時候拜師的?”


    江瑜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拜師的時候已經十幾歲了,比你年齡要大。”


    謝竹清看著窗外急速倒退的景象,怕自己說話惹人分神,遂閉上嘴,隻在心裏尋思著一會可能遇到的問題。


    可能是人心裏有事的時候就覺察不到時間的流逝,等謝竹清發現車停了之後就聽見江瑜道:“竹清,到了。”


    眼前是一個小區,他們給門口保安打過招唿後就往裏麵走,等兩人站在門口之前的時候,江瑜摁了門鈴。


    幾秒過來,門被人打開。


    韓斯滿臉笑意地站在門口:“師弟,好久不見啊。”


    他目光落在江瑜身邊的謝竹清身上,笑意不減:“這就是你給我說的學生吧。”


    謝竹清看著韓斯,眼前的人也不過四十來歲的樣子,整個人有些瘦,但目光卻是很亮,氣質十分儒雅。


    他展顏一笑,朗聲道:“韓叔叔好,我叫謝竹清,今天和江叔叔來一起拜訪您,叨擾一二還望海涵。”


    規規矩矩的卻也大大方方,絲毫不怯場。


    韓斯心下對謝竹清感覺就不錯,當下將人迎了進來。


    韓斯的家原本是個四居室,但他和妻子隻留下了主臥,其餘房間全部打通做成了工作室,環境倒是通透明亮,就是滿屋子裏隨處可見各種練字的紙。


    一摞一摞的隨處堆積著,有的上麵浸染了墨汁,有的上麵是雪白幹淨的。


    韓斯去給兩人倒水,謝竹清在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他不亂看也不亂翻,規規矩矩的坐著連雙腳都並在一起,看起來安靜又有禮貌。


    江瑜喝了兩口水:“師兄,你看我給你帶的學生怎麽樣,夠不夠格入你門下?”


    謝竹清當下身形緊繃,心髒一下一下地跳得飛快,豎起耳朵聽這兩人談話。


    韓斯目光落在一邊的謝竹清身上,又將視線落在江瑜身上,手掌搭在膝蓋上笑笑:“我這個人懶散,平時也就是隨便寫寫,怕自己是誤人子弟。”


    謝竹清心髒又快速跳了起來。


    江瑜一笑,他手掌扣住杯子緩緩地轉:“師兄,你說這話就未免也太謙虛了,要是你都是誤人子弟誰還敢說自己能做老師。”


    他眼中噙著笑:“小孩子那麽遠登門拜訪了,你連人話都沒問也沒叫人寫字,就這樣拒絕了未免有些說不過去。”江瑜伸手點了點桌子:“不如就寫幾個字你先過過目,免得讓我們白走一趟。”


    他轉頭看向謝竹清,低斂著眉,嗓音徐徐地開口:“竹清,你願不願意寫上幾個字讓韓叔叔看看?”


    謝竹清有什麽不願意的,他當下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幾人從客廳來的工作室,一張碩大的桌子前端擺放著毛筆架,旁邊又置了一把黑色雕著流雲圖案的鎮尺,抽屜沒有合緊露了一條縫出來。


    江瑜將桌子上一摞紙移開,騰了塊空間之後鋪了張紙,又用鎮紙壓平,等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挪開地方,對一邊的謝竹清道:“竹清,來寫吧。”


    謝竹清站在桌前,手上毛筆飽蘸了濃墨,他沉凝片刻之後筆尖觸在紙上,隻消片刻後幾個流暢大字出現: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楷書大氣,謝竹清書寫流暢,已隱隱窺見其筆下力度。


    韓斯原本站在一邊,待看清那幾個字後視線難移,沉吟了片刻後開口:“為什麽寫這句話?”


    謝竹清將筆置在一邊,認真迴答:“我喜歡這幾個字。”他用指腹蹭了蹭,微微帶著些粗糙的感覺:“這是《道德經》上的一句話,意思是人說的話多,往往會陷入困境,還不如保持沉默,將話語留在心裏。”


    韓斯笑歎道:“我也喜歡這句話,不過我喜歡另一個意思。”


    他起身拉開抽屜,挑挑揀揀地取了一塊方印出來,又打開一個印泥用拇指摁住蘸了蘸,往那字的周圍一蓋。


    篆刻的八個小字,正是那八個字,猩紅的印蓋在上麵,遠遠看著相得益彰。


    韓斯道:“我喜歡的意思是無為而治,就是說天地之間各有定數。”他看著眼前的謝竹清,突然道:“我也沒什麽給你的,就這塊印你拿去吧,就當是給你的見麵禮。”


    說著,將那塊印章裝進盒子中,遞給謝竹清。


    謝竹清驚呆了,愣了一瞬後迴過神來之後有些猶豫:“韓叔叔,這很貴重,我不能收。”


    材質像是玉做的,頂上還有一撮流蘇,看著便是古樸大氣。


    江瑜笑了一聲:“竹清,還叫叔叔呢?”


    謝竹清一怔,立馬改口:“老師,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他臉上還帶著一抹因為激動出現的紅,又緊張又高興。


    江瑜伸手將那個盒子接過,直接放在謝竹清手掌中:“你老師給你就拿著,你是他弟子,這是見麵禮。”


    謝竹清臉色爆紅,聲音弱了下去:“我還沒準備拜師禮。”他此時到有點十來歲小孩的樣子,臉上帶著些許羞澀。


    江瑜道:“沒關係,拜師禮改日補上就行,你老師平時不喜繁文縟節,也不在乎這些事。”


    他伸手輕輕搭在謝竹清肩上,隔著一層布料掌心溫度傳來,帶著安撫的效果。


    江瑜抬頭看著韓斯,含笑道:“師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可要好好教竹清,不然我就把你這個學生帶過去自己教了。”


    韓斯笑著道:“我收了自然會好好教,用不著你操心。”


    謝竹清原本就心裏亂跳,現在聽了這種親昵的話語更是臉上熱,他知道這是江叔叔給他要保險呢,心中隱隱發熱,


    他將手貼在臉頰上,半好奇半認真地開口:“江叔叔,我能看看你寫的字嗎?”


    江瑜:“自然可以。”


    他在桌上重新鋪了一張紙,就拿著方才謝竹清用過的那支筆,下筆時微微一頓,接著寫下幾個字。


    筆法蒼勁有力,流轉處鋒芒畢露。


    謝竹清一看便喜歡,征得了同意之後就收起來,說是要帶迴家自己研究。


    一下午三人就在韓斯這裏度過,眨眼間就幾個小時過去了,眼見紅日西斜,江瑜才帶著謝竹清離開。


    迴去的時候謝竹清母親來接,她笑著說謝謝江瑜,江瑜說自己隻是稍微引薦,能拜上師還是竹清自己厲害。


    幾個道別之後,謝竹清迴到家中。


    走過玄關之處卻發現門口放著一雙皮鞋,他往裏麵一看,原來是他爸謝良德下班迴家了。


    謝竹清開心得厲害,絮絮叨叨地把今天發生的事說給謝良德聽,末了之後道:“爸,今天多虧了江叔叔了,要不是他我可能就拜不成老師了。”


    謝良德一直沉默,聽到這話抬眼問:“你說江叔叔還寫了字,寫了什麽?”


    謝竹清當下把那張紙拿出來卷開:“看,就是這個。”


    謝良德去看,雪白宣紙上隻有幾個大字:執象而求咫尺千裏。


    謝竹清看著他爸盯著字不說話,問道:“爸,這話什麽意思?”他不太懂,但今天也不好意思問。


    謝良德迴神,平聲解釋:“這句話是說執於表象去探求大道,大道即使在眼前,也像是遠隔千裏。”


    謝竹清撓了撓頭,應了一聲。


    眼看著兒子離開,謝良德目光又放在紙上,目光中卻帶著一抹複雜。


    這句話前麵一句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他閉著眼睛,腦中一件件地去過濾,良久之後歎了一聲。


    江家江瑜,果然名不虛傳。


    被謝良德沉思的江瑜此時卻是在參加一個晚宴。


    白家老爺子壽誕,請柬發了過來,當時江瑜外祖壽誕的時候對方家裏人也去,於情於理江瑜也得過來。


    他這種事情上一向做的好,準備好一份壽禮送過來,如今白家老爺子露臉說了幾句話後就把孫女帶出來,笑嗬嗬地說讓年輕人一起去玩。


    當下眾人就明白,這不單是過壽,這也是要給自家孫女物色一個合適的孫女婿。


    不過這些和江瑜沒太大關係,他挑了個僻靜的地坐著,靜靜地等著晚宴結束。


    他最近左耳內轟鳴又開始嚴重,像是嘈雜的叫聲不間斷地刺激著耳膜,連帶著左邊後腦勺都開始抽著疼,照這個節奏下去,可能再過幾年左耳就徹底失聰,比醫生說的四五十歲提前了不少。


    江瑜想到這裏,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輕輕點了點,神情未有絲毫變化。


    他正想著,鼻尖隱隱有香水味傳來,緊接著一道女聲傳來:“江先生,有沒有興趣一起喝一杯?”


    他看去,身邊是一位穿著長裙的女士,容顏美麗。


    江瑜沒有興趣去交際,正欲開口禮貌拒絕便聽到旁邊有一道的聲音傳來:“呦,江少。”


    嗓音帶著磁意,華麗而低沉。


    他尋聲望去,就在幾米外的雕像旁邊,一道修長的人影站在那裏,足邊影子狹長,神情似笑非笑。


    作者有話要說:


    第17章 試探


    江瑜手指輕輕點了點,下一瞬臉上亦是出現笑容:“晏少。”


    他看著對方越來越近的距離,看向旁邊的紅裙女士:“抱歉,小姐。”他嗓音溫和,即使是拒絕看起來也分外有禮:“今日不方便,我朋友到了。”


    紅裙女士原本視線帶著遺憾,當她目光落在站在一邊的男人身上時臉色微微一變,這人生的一張好模樣,不過身上酒氣濃重,隔著夜風都能嗅到那種熏人的味道。


    這是僻靜場所,喝酒的男人和獨身女性在一起怎麽看怎麽不安全,更別說帶著酒意的這位還是個‘大名鼎鼎’的。


    她勉強笑著說了一句話之後匆匆離去,行走間紅裙翻飛,怎麽看都怎麽帶著一種避之不及的態度。


    人以類聚,就那位那種荒唐勁,能和他做朋友的自然也不是什麽好貨色。


    江瑜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會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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