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慶春開口:“你,八年多,一次都沒來過。”語氣裏竟然有怨懟。


    餘初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餘慶春的父母走得早,也沒有兄弟姐妹,他之前一唿百應,身邊圍滿了人,最後竟然隻有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兒子有探視權。太諷刺了。


    餘初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你當時為什麽說是意外?你真把我當成你的孩子了?”他的語氣忽然激烈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恨你!”


    餘慶春的神情一直都不是放鬆的,這會兒更是緊繃起來。忽然的,他的神態頹敗下來,手指伸到鏡片下麵,把眼鏡抵到上麵,揉了下眼,說:“不是親生的,果然就養不熟。”


    “那你為什麽不生一個呢?”餘初咬牙切齒地問。


    餘慶春將眼鏡複位了,有些嘲諷地隔著玻璃看著他。


    “為什麽不生一個你自己的小孩?”餘初恨得用拳頭砸桌子,然而旁邊站著獄警,他不能用力,恨得渾身發抖。


    “我對你不好嗎?餘初。我承認,你小時候我打你打得有點多,但是哪個小孩子小時候不挨打?你長大以後……除了那一次,我打過你一次嗎?我虧待你吃還是虧待你穿?衣、食、住、行、教育、娛樂,什麽都給你最好的,我連你的未來都替你打算好了,幫你鋪路,帶你出去見人,鍛煉能力……餘初,你到底哪裏不滿意?恨我恨成那樣?”


    餘初低著頭用力捶桌子,流下眼淚。這讓他更加難以接受,他竟然沒法在餘慶春麵前控製住自己。


    獄警過來拍他肩膀,問他有什麽情況。餘初搖頭,說謝謝,抹幹淨眼淚,對著電話說:“你是變態。”


    餘慶春說:“白眼狼。”


    餘初痛恨得直拽自己頭發,發根發痛時,他猛地想起譚知靜就在外麵等著他,霎時冷靜下來,不再糾結於那些問題的答案。


    他對著玻璃那一麵說:“我這次過來,主要是想和你說,你就快出來了,出來以後,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找我。我感恩你的養育之情,以後等我博士畢業,工作了,可以每個月給你贍養費,畢竟我在名義上還是你的兒子,理應幫你養老。但是,我希望你不要——”


    “你媽又找了嗎?”餘慶春忽然插話。


    餘初頓了一下,繼續剛才的話:“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擾我媽。她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去別人家幫人做飯、當保姆,很辛苦。你也知道她不擅長幹活,幹得慢,按工計費,她賺得就不如別人多,心裏老是覺得難受。她性格還軟,脾氣太好,給別人當保姆,難免會受氣,就自己偷偷哭,不敢和我說——”


    從剛剛見麵開始,餘慶春多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這會兒提到餘初的媽媽,他瞬間就垮了,眼鏡也戴不得了,放到麵前的桌上,不住地抹眼淚。


    “你媽怎麽不再找一個?”他哽咽地問。


    “可能,我媽是怕再碰上一個和你一樣的吧。”


    之後兩個人就像是定住了,雕塑般沉默下來。


    餘初覺得時間可能不多了,就又說道:“我媽沒有對不起你,她跟你結婚以後挨了你多少打、受了你多少羞辱——”


    “那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你一個小孩——”餘慶春又打斷他,卻又意識到,眼前這個餘初,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少年了。餘初長大了,他老了,餘初的媽媽恐怕也老了。


    “鄭叔那邊傳出風聲以後,鄭鐸他媽拚命把錢往外弄,卷著錢跑加拿大去了,所以鄭叔判得比你長那麽多;我媽把家裏的錢都填給你了,房子都賣了,就為了讓你少判兩年。你剛進去那會兒,我和我媽過得太苦了,在北京租最破的房子,地下室,潮得要命,我媽身上長了那種紅疙瘩,特別癢,癢得不停得撓,都撓出血了……肉和水果也舍不得吃,學校食堂的飯便宜,我就每天打兩份素材,再打好幾個饅頭,就是我們兩個一天的夥食。我那會兒還在長個兒,每天都吃不飽,我媽就每次都隻吃一兩口就說飽了,省給我——”


    餘慶春認輸了,抬起沒拿電話的那隻手,示意他不用再繼續說了。這個動作就像半個投降。


    餘初堅持說完:“我那時候問我媽,後悔把錢都填給你嗎?法律都說了,家屬生活需要的財產不能沒收。你猜我媽說什麽?”


    餘慶春定定地看著他。


    我媽說:“雖然他對我不好,但起碼是真心的,我不能沒有良心。”說到這裏,餘初忽然又忍不住湧起淚水,“你怎麽忍心呢?你怎麽那麽狠?你那時候怎麽下得去手啊!”


    餘慶春一隻手放在鋼化玻璃上,急切地說:“你媽沒有改嫁,對不對?小初,等我出去,我出去以後補償她,我對她好,彌補我這些年的過失!”


    餘初說“不用”,“你別去打擾她,就是對她最好的補償。我媽雖然沒有改嫁,但是她現在有男朋友了。”


    餘慶春頓時急了,“誰!”


    “她在一個老太太家做飯,同時幫忙照顧老人,還有小孩兒。小孩兒爸爸是離異的,喜歡她,追了很久我媽才鬆口,現在已經算是正式戀愛了。”


    他每說一句,餘慶春的臉色就猙獰一分。


    餘初覺得解恨,卻又不敢多刺激他,隻希望他能知難而退:“那個男人品性好,我媽是先了解了老人和孩子,覺得他們家人都不錯,然後才認識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很喜歡我媽,想和她再婚,但是我媽對婚姻有芥蒂,才一直沒有答應。不過我覺得這是早晚的事——哦對,那個人比我媽還小幾歲,我都不好意思喊他叔叔。”


    “你媽跟他睡過了嗎?”


    “餘慶春你惡不惡心?”


    “我有你媽的照片。等那個男的看了你媽的照片,你看他還願不願意娶她?”餘慶春陰惻惻地說。


    餘初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樣的照片,頓時氣得渾身發抖。


    獄警提醒他還有十分鍾。


    餘初緊緊抓著電話,咬著牙說:“你敢!你要是再傷害她,我拚了命也要殺了你!”


    “再捅我一刀?你當時為了捅我一刀,還編那種瞎話,帶個男的迴來挑釁我……你那會兒就想殺了我吧?”


    他的話題忽然又跳迴去了。餘初懷疑他是在監獄裏待久了,和人溝通的能力都退化了。


    這種什麽都沒有了的瘋子……餘初害怕了。


    “隻要你別再找我媽,我就給你養老,你生病想找人照顧、想要錢,我都能滿足你。你如果找她,我就殺了你!”


    “餘初,別在這裏提什麽殺不殺的,這是胡說八道的場合嗎?”餘慶春忽然又嚴厲起來,就像以前那樣教育他。


    餘初愣了一下,卻真的壓低了嗓音:“我是認真的。”


    “你媽媽懷過一次。”餘慶春說。


    他每次開口都跳躍得太大了,餘初每次都要反應一下才能明白。


    “當時不知道,吃了感冒藥。你媽想冒個險,我沒讓,怕萬一有影響,生下一個畸形,你媽受不了。那次流產讓你媽受了大罪,身體也留下些病根,我後來就沒讓你媽再懷了。”


    餘初又開始發抖,“我怎麽不知道?”


    “你一個小孩兒懂什麽?你七歲上你媽病過挺長一段時間,天天躺床上……你都忘了。”


    餘初打著牙戰問他:“那你為什麽不說?”為什麽非得用那麽難聽的話、那麽惡心的理由?


    他看著餘慶春陰鬱的臉色,遍體生寒。他終於明白了,像是一個陳年的案子,終於破了,他終於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些瘋狂,還有偏執,甚至是惡念,都是從何而來了。


    不是遺傳的,不是天生,都是餘慶春,他是像餘慶春。


    “你故意說那些話,就是為了控製她吧?讓她覺得對不起你,就對你言聽計從,哪怕你控製不住自己,老是打她、侮辱她,她也不記恨你,永遠都不離開你。”餘初全懂了,因為他也是這樣的人,讓他的知靜哥哥內疚,不計較他犯的那些錯,永遠都不離開他。


    但是他和餘慶春有一點是不一樣的。他懂得懸崖勒馬,他不會再為任何人、任何事去傷害譚知靜;但是餘慶春永遠都在為他的麵子、為了他虛幻的所謂男人的自尊,不停地傷害他愛的人。他深愛她,也深深地傷害她,他毀了自己,也險些毀了餘初的媽媽。


    獄警過來通知餘初,時間到了。


    餘初抓著電話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我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初’是什麽意思?”


    餘慶春說:“我和你媽媽是彼此的初戀。”


    初心未改,人事已非。


    “是你自己毀了自己的幸福,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事。”餘初在獄警再次催促前,說完這最後一句話,然後放下話筒。


    透過玻璃,他讀出餘慶春的嘴型,是認命的姿態:“你說得對。”


    餘初向外走時,有一種把過去所有不堪都留在身後的感覺。這種感覺逐漸強烈,讓他越走越快,最後小跑起來,讓那些東西再也無法追上他。


    他跑出一扇門,譚知靜就站在門外,見他過來便伸出一隻手。餘初跑過去,緊緊握住,這是屬於他的未來。


    --------------------


    餘初小時候把餘慶春當親生父親去愛的時候,餘慶春厭惡他。後來餘慶春養餘初養出感情了,把他當親生孩子看,餘初卻已經恨他了。餘慶春一輩子追逐那些別人告訴他重要的東西,結果最後什麽都沒落著,還把已經擁有的給弄丟了。


    第91章 後記/番外——餘初日記1


    譚知靜搬去更適合兩人居住的房子後,餘初的很多生活用品也跟著一起搬了進去,他們之前在市郊租的那套房子便更少被利用了。


    但那套房子並沒有退租,一來是餘初想給媽媽留些安全感,二來就是那房子離機場近,譚知靜時不時要坐飛機,又總覺得坐飛機很髒,機場的公共浴室也不喜歡,餘初將那邊的房子留著,他便能在落地後盡快洗上澡、換上幹淨衣服。


    他出差迴來時,餘初不是每次都能去機場接他,就給了他一套鑰匙。


    譚知靜到了餘初家,洗澡、換衣服,順手將浴室也打掃了一遍,然後去了餘初以前的臥室。


    很多生活用品都搬走了,但家具還在,床上用品也在。譚知靜挪開被褥,掀開床板,俯身從床下的儲物空間裏拿出一本日記,十分嫻熟。


    翻到最後那幾頁,是餘初新寫上去的最近的一些小事,還有他自己的一些心情。都是愉悅的,看得譚知靜一直麵帶笑容。


    在日記的最後,單起了一頁,比前麵的字跡都大,短短一句話就占了半篇。


    餘初寫道:


    “你在看嗎?”


    譚知靜猛地迴過頭,臥室的門是好好關著的,屋裏也安安靜靜,隻有他一個人。


    譚知靜轉迴頭來,短促地唿了一口氣。日記本在他剛剛受驚的那一下被他合上了,封麵是最普通的日程筆記本的樣式,可能是某次學術會議或者會展的小贈品。


    譚知靜猶豫了一瞬,再次將日記本翻開,盯著那句話看了一會兒,又合上,放迴到原位,把床板和被褥也複原。


    但幾乎立刻,他把床板又掀開來了,再一次把日記本拿出來,然後深深地彎下腰去仔細觀察日記本的下麵,以及四周,看是不是藏了一根頭發之類的機關;日記本也被他快速地翻了一遍,看裏麵是不是夾了什麽玄機。


    床底下放了不少東西,譚知靜不知道餘初的機關藏在哪裏。他不敢再亂碰其他物件,深深地彎著腰,小心翼翼地挨個翻看,腰背都發酸了。


    這樣找了半晌,譚知靜忽然覺得誇張,那都是電視裏的情節,生活中誰會那麽幹?


    但轉念一想,那可是餘初啊,便又耐下性子繼續找起來,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找到。


    譚知靜分辨不出餘初是已經知道了,還是在詐他,有些心慌意亂,就起身去打掃衛生。餘初今天有大組會,起碼兩個小時之內不會聯係他。他還有至少兩個小時的時間平靜下來。


    這裏到處都很幹淨,隻有不常動的櫃子上落了些許灰,譚知靜便幹起除塵的活。


    從廚房一路打掃迴餘初的臥室,靠牆的書桌旁有一個書架,上麵放的東西比較雜,有書、文件,還有一些不常用的零碎物件。


    譚知靜拿著除塵刷掃到兩隻棄用的小音響上,停下來,拿起其中一隻,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看見隱藏其上的攝像頭。


    在那一瞬間,他頭皮都驚得麻了一下,下意識將音響拿遠了,好像餘初此刻就在對麵盯著他。但下一秒,他心裏鬆弛下來,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那個偽裝成音響一部分的針孔攝像頭,忍不住地笑了,不由產生這樣一個念頭:真不愧是餘初。


    他一直想和餘初說日記的事,不僅想告訴餘初自己看到他的日記了,還想問他一些有關日記內容的問題,隻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如今總算不用再等了。


    然而事情不像他以為的那麽簡單。餘初不理他了。


    餘初躲在學校裏不肯見他,電話也不接,隻迴了了一條信息:“知靜哥哥,我需要冷靜一下。”譚知靜趕忙再次為看日記而道歉,餘初迴:“沒關係,不是因為這個,我沒有生氣……先別聯係我了,等我自己冷靜下來。”


    不是因為自己看日記而生氣,那就是因為日記本身。


    這極大地出乎譚知靜的意料。他本來以為他和餘初之間已經沒有什麽不能承受的秘密,他以為世俗的約定在他們身上是失效的,他和餘初自有一套規則,而在他們這私密的規則裏,他們沒有任何事是萬萬不能讓對方知道的。


    所以這件事對譚知靜最大的震動是,他以為餘初日記裏寫的那些事隻是要暫時瞞著他,因為餘初當下還為之害羞。但如今看來,餘初其實是打定主意,永遠都不想讓他知道。


    他對此十分不解,疑問的答案應該就在那些日記裏,得重新再看一遍才有可能弄明白。但如今沒有餘初的首肯,他不敢那麽幹了。


    餘初躲著他,他們已經好幾天沒見麵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新搬的家比之前住的那個房子大了不少,是為兩個人共同生活準備的戶型,而現在每天早晨起床後,每天晚上下了班,家裏都隻有他一個人。他已經沒法習慣這樣的生活。


    拿貓當借口,裝病,假裝有要緊事,這些想法都曾出現在譚知靜的腦海裏,但最終都被克製住了。


    他隻能學餘初曾經那樣,在餘初最常走的那個校門外麵守株待兔。但與餘初當年不同的是,他沒有躲進街對麵的便利店裏,也沒有躲在建築物的視角盲區裏,而是顯眼地站在校門口。如果餘初從這個校門經過,就一定能看見他。


    餘初的學校有門禁,不是本校學生不讓進。


    譚知靜知道餘初最喜歡自己的哪個形象,所以雖然不冷,也沒刮風,他依然穿了長風衣,黑色的,薄款,下擺直到膝蓋;下麵是黑色的西褲,漆皮的黑皮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吻一縷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麵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麵風並收藏吻一縷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