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初會被他的這個形象迷住,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足夠高,肩膀也足夠寬,穿風衣撐得起,而且腰身瘦勁,風衣敞開懷來,露出裏麵的白襯衫,風度盡顯。他腿也夠長,腳是最適合穿皮鞋的瘦長型,尺碼與身高相宜,這樣的腿與腳,褲管挺拓筆直,配上鋥亮的黑皮鞋,竟有幾分奢侈的感覺。


    這樣穿的好處是足夠顯眼,來往的人都願看他一眼,如果餘初也從這個校門經過,就一定不會錯過他。壞處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法假裝成本校學生混進去。


    譚知靜在餘初的校門口守了將近一整天,多數時候是站著,靠打電話處理郵件分散疲累,時不時溜達幾圈,鬆快鬆快腿腳。後來他實在站得受不住了,坐到校門口的路邊石上。


    他看起來如此體麵,卻這麽沒形象地席地而坐,路過的學生們都會轉頭看他一眼。都是和餘初一樣的天之驕子。他自己也嫌地上髒,心裏有一絲狼狽,便重又站起身來。


    等待的時間都是被拉長的。站在被拉長的時間裏,譚知靜有時想的是自己曾經舒服而無知地坐在辦公室裏、家裏,餘初也曾這樣隱形地等著自己;有時候想起更早以前,自己在飯局上應酬,或者去廠裏,餘初在樓下、後來是在自己家裏,那樣耐心地等著自己。


    餘初等了六年,六年會被拉成多麽長?譚知靜沒法想象。他隻是幾天沒見餘初,就已經無數次地險要按捺不住了:攥著手機想給餘初打電話,點開和餘初的聊天窗口,想給他發消息,想直接去他宿舍門口堵他……他這會兒站在餘初的校門口,也是意誌力不夠堅強的結果。


    餘初那幾年是懷著怎樣的毅力等待與自己重逢?


    一開始並不是特別清晰地以重逢為目的,隻是下意識地模仿,帶了幾分茫然。因為自己當年學的這個專業,所以餘初也要學這個專業;因為自己曾經是周老師的學生,所以餘初也要當周老師的學生;因為自己曾經和別人談心不在焉的戀愛,因為自己曾給一場戀愛設定期限,所以餘初也要……


    那時候餘初隻是想弄明白“譚知靜”這三個字到底意味著什麽,譚知靜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隻有先弄明白這個,才能明白譚知靜眼裏的“餘初”意味著什麽,他有沒有愛過餘初,又為什麽把餘初拋下。


    譚知靜在餘初的日記裏看到:“他在廠子和我之間選了我,我太幸福了。”上一次餘初這樣寫,是他和餘慶春動手那天,他寫:“媽媽在餘慶春和我之間選了我,我太幸福了。”餘初還寫道,他不怨他們選得這麽晚,他很高興。


    看到那篇日記時,譚知靜並沒有流眼淚。彼時是慶幸占了上風,因為自己當初那個近乎愚蠢的無用的壯舉,餘初將“與知靜哥哥重逢”定為所有一切的目標。因為那是餘初,餘初不是譚知靜,因為餘初想和他重逢,所以才有了他們重逢的那一天。


    看到日記時他沒有流淚,此時站在這裏,譚知靜不覺潸然淚下。


    這天他沒能等來餘初。之後的兩天,他也如今天這樣過來,但依然沒能見到餘初,倒看見小劉。


    小劉現在是譚知靜手下的正式員工,和實習那會兒不同了,譚知靜現在是他實打實的大老板。


    小劉上班以後和餘初的來往就沒那麽頻繁了,他這會兒來餘初的學校,譚知靜猜是餘初要請他吃飯,借他打聽有關自己的事。


    小劉在這裏看見譚知靜也顯出驚訝的樣子,問他:“譚總也跟餘初約好了?”表情則在說:“譚總跟餘初和好了?”


    譚知靜輕輕地搖了搖頭。


    小劉有些尷尬,像是被好友跟老板夾到了中間,試探地問道:“那我跟餘初說一聲?”


    譚知靜不喜歡別人摻和他的餘初的事,就搖了下頭。


    小劉怕自己領錯意,再次和他確認:“不跟餘初說你在這兒等他嗎?”


    “不用。”譚知靜說,卻又說:“餘初要是問我的情況,你就照實說。”


    小劉更迷糊了。


    他在為難要如何應付老板的命令時,看見大老板自己轉身離開了。


    譚知靜像餘初曾經躲在大樓側麵看他從樓裏走出來那樣,藏身於校門的側麵,看著餘初從學校裏走出來,和小劉匯合。


    小劉果然選擇了出賣老板,向餘初匯報了。餘初走出校門後,略向四周張望了一圈,沒有譚知靜的蹤影。小劉在一旁和他說話,應該是在告訴他:“譚總確實已經走了。”


    餘初和小劉一起走著,餘初忽然停住,迴頭看去,譚知靜忙又重新藏迴去。


    餘初的視線在校門的左側和右側各停留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麽,就轉迴頭和小劉繼續往前走了。譚知靜站在牆側目送他的背影逐漸遠去,細細品味自己內心的苦澀與酸痛。這些都是餘初曾經嚐過許多遍的滋味。


    --------------------


    了不起的餘初。


    第92章 後記/番外——餘初日記2


    譚知靜迴到家,餘初的那本日記安靜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他脫下外衣,掛起來,換好鞋,在那日記本的封麵上注視了片刻,進屋洗手,然後才返迴來,將日記本也拿進屋裏。


    他坐在餐桌前,把日記本放在桌上,同時也拿在手裏,又是一陣端詳後才翻開來。


    他知道不是餘初忍耐不住了。他了解餘初的毅力,餘初不隻一次在日記裏寫道:“餘初,堅持住,再忍耐一下。”他知道餘初隻是憐憫自己,舍不得讓自己再等下去了。


    翻到那一頁,由“你在看嗎”開始,他,譚知靜,在餘初的日記裏不再以“他”字存在,而成為“你”:


    “知靜哥哥,我猜到你可能看到我日記的那一刻,簡直是滅頂之災。也許世界末日對我而言也不過如此。


    那天我躲進學校,騙你說實驗室裏有事,晚上也沒有迴家。之後的第二天,我鼓足勇氣去見你,假裝無事發生,但是你察覺到了,問我是不是有心事。我又騙你了,說是晚上熬了夜,所以精神不好。那時我能感覺到,你對我的關心和往常一樣的,並未改變。


    之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很多天,你都待我如往常,而我也通過攝像頭確定了,你果然把我這些年寫下的所有的事都看完了。


    你對我絲毫未變,沒有因為知道了我異於常人的舉動、我病態的占有欲,還有我永遠無法填滿的渴求,而恐懼和厭惡我。你也沒有因為我卑鄙地利用你的愧疚感,不斷地向你索要更多的感情而惱怒和責備於我。


    知靜哥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你已經這麽愛我了,可我依然不滿足,還想要更多。我不知道是為什麽,你已經如此愛我、如此了解我,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像你一樣讓我幸福,可為什麽我依然覺得不夠。我的內心永遠有一個聲音在叫囂:想要更多!想要更多!


    我曾經在日記裏寫過:‘真想吃了你,把你整個都吃進肚裏,你就完全屬於我了。’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在日記裏從不撒謊,我這樣寫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


    知靜哥哥,你看到這句話時,難道沒有害怕嗎?你僅僅因為曾經喜歡緊緊地勒住我、給我的肉體造成疼痛,就感到自厭和恐懼。那你看到我說我想吃掉你,還說想要你一定要死在我前麵,我無論如何也要看到你在我麵前唿出你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口氣,這樣你才算是完全地屬於我了,你看到這些時,竟然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嗎?難道你一次都沒有過那種想法:餘初真可怕,或者,餘初真是個變態。你一次都沒有這樣想過嗎?你真的一點都不害怕我嗎?


    我自己都害怕我自己。


    為什麽我是這樣一個如此可怕的人呢?


    我在想,你怎麽能認為我是阿廖沙呢?我知道你不是騙我、哄我高興,你是真那麽想的,所以我才吃驚。你還說自己是壞的卡拉馬佐夫,可明明我才是壞的那個,我是最壞的那個老卡拉馬佐夫,貪婪至死。我所有的貪婪都隻針對你一個人。


    我自己都害怕自己。我對自己充滿恐懼。我怕我遲早會被自己永無止境的貪欲毀掉,還連累上你。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替你感到惋惜,知靜哥哥,你真的太不幸了,被我盯上了,你這輩子都休想從我的世界獲得自由。”


    字越寫越大,越來越潦草,到最後已經影響到閱讀,然後戛然而止。後麵的字跡重又規整起來,也許是寫於另一天:


    “知靜哥哥,我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麽要寫下那句話:你在看嗎?


    我本來已經適應了這個新變化,你也適應了,我們共同維護著這個小秘密,並且樂在其中,它已經成為我們的一個小情趣。


    生活已經完美至此,我繼續寫日記,依然不需要在自己的日記裏撒謊,也不再害怕被你看到。生活已經如此完美,為何我又親手打破它,讓它再次發生改變?


    我是不是經常這樣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


    一方麵來說,我是一個極為擅長做長期計劃並嚴格踐行的人;而另一方麵,我又如此容易被衝動驅使,如此失控。你應該也已經意識到了,我的衝動總是因你而起的。知靜哥哥,你考慮過這個問題嗎?為何我們如此特別?這種特別對我們而言,是好,還是不好呢?


    說迴日記,可能我潛意識裏還是想讓你知道的,作為一次檢測,就像你曾經偶爾殘酷地對待我,把我對你的愛踩在腳下,來檢測餘初會不會把這份愛撿起來。


    不懼痛苦的餘初才是真正愛你的餘初,能被餘初撿起來的愛才是真正的好的愛,你是這樣想的吧?


    知靜哥哥,現在是我來檢測你了:這是完全不做偽裝的餘初,你能接受嗎?”


    譚知靜把這當做一封信,他將自己的迴信寫在下一頁上,然後將日記本封進盒子裏,托小劉當麵轉交到了餘初手上。


    第93章 後記/番外——餘初日記3


    餘初給譚知靜打電話,說:“知靜哥哥,我想你了。我想見你。”譚知靜告訴他:“我在你學校門口。”


    一如他第一天來在這裏等時的著裝,譚知靜那樣顯眼地站在那裏,和餘初通完話後,他的站姿都發生了些許的變化。他本來就是挺拔的,此時那筆直的脊背更是挺立起來,整個人像是更高了,下巴也微微抬起來,視線穿過那氣派的校門,比之前望得也更遠了。餘初馬上就要從那座大門裏走出來。


    這是一座氣派的校門,這是他曾經遺憾沒有考上的學校,比他的大學更有名。


    餘初中途改變了主意。是因為他假結婚,讓餘初在日記裏怒氣衝衝地寫道:“他這是妥協!是投降!是屈服!我不想去他的學校了!”餘初在他的舊路上改了道,要去比他高的地方。這個新目標不好到達,整個過程很不容易,但餘初最終做到了。


    譚知靜已經看清自己是如何影響了餘初的生長過程,看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給餘初帶來了怎樣的變化。


    這些變化有好的,也有壞的,所有這些加起來,才是餘初現今的樣子。那些本來是他的軟弱,最終卻讓餘初有了更高的成就。他的學業半途而廢,餘初在科研的道路上踏踏實實地越走越穩。餘初總是做得比他好,譚知靜為此無比自豪。


    他在迴信裏寫道: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最怕什麽。


    我最怕你發現這個真相:譚知靜隻是一個普通人。


    我怕你終有一天會發現,譚知靜於本質上和其他人沒有什麽兩樣,他所做的所有決定,也和其他人沒有什麽兩樣。他既和絕大多數普通人一樣,無法抵擋你所施與的誘惑,也和絕大多數普通人一樣,會在某個時間點選擇離你而去。


    你曾在日記裏說,因為我在你無知時給了你智慧,所以在我怯懦時,你也要給我勇氣。但你最終會發現,實際上,譚知靜在多數時候既沒法體現出高於常人的勇氣,也沒法展現出高於常人的智慧。他所選擇的道路總非最好走的、最近的、風景最優美的,他隻是像絕大多數人一樣,總選擇跟著大多數的同類,去走有最多人的那一條。


    我怕你終有一天發現,你所仰望的譚知靜,隻是一個比不上你的平凡的人。


    我本是一個平庸的人,是你,將我變得不平凡。特別的是你,隻有你,我的餘初,因為有你,才有了特別的‘我們’。


    你問我,為何我們如此特別,這種特別是好還是壞?


    我想,‘特別’是一個無關好壞的形容。命運隻負責將我送到你的麵前,接下來的一切,都是我們,或者說,是你的自行選擇。這些選擇本身就具有必然性,而它們又必將導致一個唯一的結果。這種唯一的特性使它無法和其他事物來比較,就像獨一無二的日月,都是命運使然,是我們唯一可能具備的模樣,沒有更好或更壞的第二種可能。


    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害怕你,因為你和我已經成為特別的‘我們’,你想做什麽、渴求什麽,都是我們唯一的必然。我沒有,也不想有第二條備選的路。


    如果你想要更多,那就來要。我本身還是一個極為匱乏的人,隻有你不斷向我索要,我才能不斷地向你供給。永遠不要擔心你向我要得太多,因為我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我能給你的,永遠都不如你給我的多。


    我們可以懷疑、可以憂慮、可以貪婪——我亦貪婪,也許不比你少——但我們都不要恐懼。


    其實你並不是害怕我不能接受不做偽裝的你,你那麽聰明,你知道我的迴答。你是恐懼將不做偽裝的你完全袒露在我的眼前。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因為我剛剛也向你袒露了我自己,剛剛寫下那些話的時候,我逐漸理解了你這些天想要躲起來的心情。


    你向我袒露了你最深的恐懼,我也向你袒露了我的。寫到這裏時,我感受到了幾絲震撼,我感覺到我和你之間的連接更加深厚了,‘我們’這一形容,在此刻擁有了更深刻的含義。


    你曾經寫道:一個人可不可以把另一個人當做畢生的信仰?之後你自己得出一個答案:有信仰比沒有信仰要好。


    信仰是與自由相對的概念,在某一維度裏隻可取其一。因信仰而喪失的自由並非被迫,而是出於個人的選擇,是個人主動放棄——從這個角度講,這竟然又體現出自由。


    我也自願放棄我在你的世界裏的自由。”


    餘初從學校裏走出來時,一眼便看到譚知靜:他於人群中還是那樣顯著,誰從他身邊路過都忍不住看他一眼,而他本人早已習慣他人的注視,對此毫不在意。


    下一瞬,譚知靜也看到他。四目相對時,譚知靜衝他微微地笑起來。餘初腳下不由慢下來,因為有一瞬的入迷,隨後他便奔跑起來。


    譚知靜站在原地等待著,用目光迎接他。


    餘初奔至譚知靜麵前,停下來,唿吸急促。他用視線親吻譚知靜的臉部,親吻他的嘴唇、領口,親吻他風衣上一顆一顆的金屬扣子、他垂至膝部的衣擺、他筆直的褲腿、他閃亮的皮鞋鞋麵。


    餘初不能自已地蹲了下來,有些茫然地伸出手。他曾經在日記裏寫過,他渴望跪倒在知靜哥哥的腳下,想伏到地上抱住他的小腿,親吻他的腳麵。他還寫,自己就是譚知靜的小狗,脖子裏永遠拴著譚知靜給他的繩子,隻要知靜哥哥輕輕一拽繩子的那頭,不管多遠,他都會迫不及待地跑過去。一想到所有這些不加掩飾的卑賤和狂熱都被譚知靜看到了,餘初就覺得承受不了。譚知靜說得對,他不是害怕變成譚知靜的小狗,他隻是害怕當著譚知靜的麵承認這一切。


    他伸著手,不知要碰觸哪裏,眼前的褲管和皮鞋有著奢侈的線條與光彩。但隨後,他的手堅決起來,用力握住了譚知靜的腳踝,平整的褲管也被他握進手裏,攥出深深的褶皺,小拇指所在的手的那側貼著鋥亮的鞋麵,稍微有些涼,正好安撫他燥熱的心情。


    譚知靜沒被握住的那隻腳向後撤了半步。他也蹲了下來,和餘初一樣,壓低的那隻膝蓋抵在地上。他輕輕地握住餘初的手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餘初。”


    餘初總覺得譚知靜像一尊雕像,也許不是主要因為譚知靜的氣質,而隻是簡單地因為譚知靜的軀體於他而言就如古希臘雕像般完美。


    譚知靜越來越少像以前那樣勒緊他,也越來越少用上牙齒;有時激情衝上頂峰,又按捺不住地咬他,也隻是上下齒叼住他的一塊肉,隻有適當的疼痛,而不會留下血印。


    餘初倒是一如既往地鍾情於吻譚知靜,吻遍他身上每一格的皮膚。


    譚知靜沒有完全從他身上離開,隻是撐著上半身,從床頭的櫃子裏拿出一樣東西:一條連著皮帶的黑色項圈。


    譚知靜讓餘初把這項圈給自己戴上。


    餘初不敢相信地同他確認:“給你還是給我?”


    “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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