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敏呢?她板上釘釘要去新加坡了嗎?”餘初替鄭鐸打聽。


    談論起別人,小佳放鬆了許多,“還在等複試結果,不過思敏自己覺得十拿九穩。”


    餘初笑起來,“十拿九穩……她可真厲害。我聽鄭鐸說她專門從外地跑來這邊上學,就是為了咱們學校和新加坡的這個項目,她爸媽攔都攔不住,你說她怎麽這麽有主意?”


    小佳也笑了,“是啊,我可佩服思敏了,特別有想法……餘初,你是不是也喜歡思敏這樣的女生啊?”


    餘初笑著問:“哪樣的?”


    小佳不敢看他,“聰明,勇敢,漂亮……”


    餘初應聲看她一眼,像是剛發現她精心辮好的發型和之前從沒穿過的連衣裙,誇讚道:“你也挺漂亮的呀!”


    女生高興地咧嘴笑起來。


    但餘初馬上話音一轉,“我喜歡的那個人挺難說他是什麽樣的人,不知道為什麽,形容不出來。”


    “……是誰呀?是你們班的嗎?”


    “不是,”他徹底斬斷女生的念想,“比我大幾歲——我去跑圈兒了,你要一起嗎?”


    他已經是起跑的姿勢了,像是隨時都能飛出去。


    小佳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我看你跑吧。”


    餘初沒有再阻攔,笑著說:“好。”


    他依然是跑夠了十圈才停下來,隻是十來天沒跑,感覺比之前跑得吃力了些,又趕在大中午,汗多得像洗了個澡。


    小佳從書包裏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餘初沒有推辭,接過來一口氣灌進去半瓶。他這樣喝水的時候,想起譚知靜幫他擋的那杯酒,也許此時小佳看向自己的眼神,和自己當時看知靜哥哥是一樣的。


    他把剩下的半瓶水也喝光了,將空瓶子拿在手裏。


    小佳帶了書包,說:“把瓶子給我裝著吧。”


    餘初猶豫了一下,然後假裝什麽都不懂似的,把空瓶遞過去,說:“謝謝。”


    女生也同他說:“謝謝。”


    餘初笑著迴:“謝什麽呀?我謝謝你才是真的,你和李思敏學習那麽好,肯和我跟鄭鐸當朋友,我們倆都覺得倍兒有麵子。你以後可千萬得繼續好好學習、繼續深造,爭取當我朋友圈裏最有學問的那個人。”


    小佳眼裏閃動著淚花,笑著說:“我會努力的。”


    餘初是獨自從學校裏出來的,他給譚知靜發消息,“知靜哥哥,我想你了。”刪改,變成:“知靜哥哥,你今天忙嗎?”


    知靜哥哥,你今天忙嗎?我想你了,已經想了十天半了。


    餘初不知道戀愛應該是什麽樣的,肯定不是他家裏那樣的,大約也不是電視劇裏演的那樣的。


    今天拍完集體照後,班裏幾對男生女生姿態親密地拍起雙人照,大家都很驚訝,原來誰誰和誰誰早就在一起了,原來誰誰和誰誰也是一對!


    這些秘密情侶之前也在談戀愛嗎?他們談戀愛時是怎樣的?怎麽別人都看不出來呢?


    他這幾天給知靜哥哥發了很多次消息,總能有來有迴,雖然有時候讓他等的時間稍微長一點,有時候迴複的字少一點,比如:“我在廠裏。”或者,“在外地。”但最終總能等來迴應。他晚上還給知靜哥哥打過幾次視頻電話,也都接通了,也許這就是談戀愛的優待。


    但餘初感覺知靜哥哥實際上在疏遠他,沒有切實的依據,隻是直覺。


    要是那天淩晨沒有突然醒來就好了,其實他們根本就不需要他,他那天根本就不該自己早早離開,離開知靜哥哥家。他已經十天半沒見到知靜哥哥了,如果他們現在能算是談戀愛,這十天半就像是白白浪費了。他其實已經把三個月的期限忘記了,起碼沒有刻意去想,他是以自己的整個生命長度作為總和,為這浪費掉的十天半心疼不已。時間是刮著他的皮膚離開的,刮得生疼。


    這次的迴複是六個字:“今天要去縣裏。”


    餘初在路邊買了根雪糕,吃完後依然很渴,就買了瓶水。他捏著空水瓶,無業遊民似的在街上溜達,被一家小店的招牌吸引了注意力。


    文身。


    餘初在此之前從來沒想過文身,仿佛是餘慶春對肉體驚人的固執在無意中控製了他。


    “文身的人都不潔身自好,在自己身體上留印子給別人看,肯定都是些亂搞的。”這是餘慶春專門為文身做的點評。


    餘初想起這個,覺得自己應該去文一個。


    他走進店裏,接待的店員是一個年輕男人,和知靜哥哥差不多歲數。他以前分不清二十六歲的人和三十六歲、四十六歲有什麽區別,現在能分清了。


    “文身還是穿環?”店員問。


    餘初掃了眼牆上的照片,說:“文身吧……”


    “文什麽內容想好了嗎?”


    餘初漫無目的地看著牆上展示出來的圖片,問:“能自己選圖案嗎?”


    “可以呀,好多人在網上找自己喜歡的圖,然後拿過來讓我們照著文呢。你有心儀的圖樣了嗎?”


    餘初猶豫著,說:“我想自己畫一個試試。”


    店員給他拿來紙筆,那圖案像是早就存在於他的腦子裏了,筆尖在紙上方羞怯地準備了一小會兒,便毫不猶豫地畫了出來:兩條水平方向的波浪線,上長下短,近乎平行,表示水波;上空由兩筆組成一個肖似對號的標記,隻是那兩筆不是直的,而是弧線,一隻意象化的飛鳥。


    店員問:“這是什麽意思?”


    餘初解釋:“江水,海鷗。”


    “打算文在哪兒?文多大?”


    餘初又想了一會兒,在自己大腿根處比劃了一下,然後用食指和拇指圈了一個圓,“就這麽大吧,平時能用內褲蓋住,不會被人發現。”


    “黑色還是彩色?”


    “黑色。”


    店員眼裏顯露出算計,說:“這個圖太簡單了,文出來不好看。”


    餘初警惕起來,問他:“你們怎麽收費?”


    店員給他介紹價格表,果然是圖案越大、越複雜,就越貴。


    餘初指著牆上的幾幅作品問他:“這都是你們店做出來的嗎?”


    店員說:“是,我們老板文的。你看,是不是大一點兒的複雜一點兒的更好看?你這種線條的看起來太小氣了。”


    餘初討厭他這麽形容自己的圖,冷下臉來,說:“叫你老板出來,我要他給我文。”


    “你這麽簡單的小圖我們老板不文。”


    “我加錢。”餘初指著價格表上包整條腿的價格,“我按這個價付錢,但是得是你們老板親自給我文。”


    店員定定地看他一眼,扭頭去了後麵。不一會兒,一個大約三十來歲、留著長頭發的男人出來了,先打量了餘初兩眼,問他:“成年了嗎?”


    “成年了。”


    “有證件證明一下嗎?”


    餘初聽出他態度不好,但考慮到他的水平,忍了,給他看自己手機裏翻拍的準考證,“高考完了的,行了吧?”


    “高考了就一定成年啊?我們的規矩是不給未成年人文身,你要是證明不了自己年紀就算了,反正你看著也不怎麽成熟。”


    餘初扭頭就要走,那老板又“咦”了一聲,“這就是你畫的?這是江上一隻海鷗嗎?還挺有意境。”餘初轉過頭來,看那老板拿著筆在自己的畫上略微動了動,那江水和海鷗就頓時生動了起來。


    餘初站定了,在手機裏又翻騰半天,終於找出自己身份證的翻拍件,“這樣行了吧?”


    老板就瞄了一眼,問:“有高血壓嗎?”


    “沒有。”


    “有糖尿病嗎?”


    “沒有。”


    “有傳染病嗎?”


    “沒有。”


    “行吧,你要是非得想文就文吧。你自己說的按這個價哈,先付錢。”


    餘初忍著氣用手機付了款,坐到指定的椅子上,心裏漸漸有些不踏實。


    他知道那個店員肯定跟這老板說自己壞話了,他們倆是一家的,怕這老板在自己身上使壞。他知道文身是洗不幹淨的。


    可是那幅改完的小畫那麽生動,就是他想要的感覺,他太喜歡了。


    “我就一個要求,必須得文得幹淨。”


    “這你放心,我們是老店,有口碑的,所有用品,從針頭到顏料,全都是一次性的,沾你身的東西沒有重複利用的。”


    “我是說文完以後的圖案得看起來顯幹淨。”


    老板樂了,“就你那簡筆畫,那麽幾筆,肯定幹淨啊。”


    餘初忍不了了,“別說我的畫行嗎?我都交了錢,你就好好幹活,可以嗎?”


    老板笑著點頭,“行行,我這人話多,嘴上不把門,別介意——你是想文大腿內側嗎?”


    餘初又用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遍,“這麽大。”


    老板說:“你的圖形雖然簡單,但是文小了真不好看,你這圖是有意境的,小了表現不出來。”


    餘初盯著被他三兩筆就改得生動的畫,問:“那要多大才好看?”


    老板伸出手,“起碼手掌這麽大吧。”


    “……那內褲就蓋不住了吧?”


    “你可以文後麵啊,文屁股上,或者後腰上,都挺性感的。”


    “那我自己就看不到了。”


    “你文身是要給自己看啊?”


    餘初愣了一下,說:“是。”


    老板挑了下眉,在自己身上比劃:“那你文大腿正麵也行啊,偏上一點兒,內褲肯定能蓋住,除非你非得穿三角褲。”


    餘初低頭看自己大腿,這老板說的實際是鼠奚部旁邊。如果江水在大腿根部,那海鷗飛向哪裏?這似乎是比大腿內側更私密的部位。


    他忽然在想,他要文這個圖案,真的是要給自己看嗎?似乎也不盡然。


    “行,就文這兒吧。”他定下來。


    “這兒可疼,你受得了嗎?”


    “沒事。”


    老板又是一樂,“你要是能忍疼的話,要不把海鷗文成白色的吧,白色的海鷗漂亮,而且你不是想要幹淨嘛,白顏料在皮膚上特顯幹淨。”


    他給餘初看了幾張白色紋身的圖,見餘初明顯心動了,才說:“白顏料不好上色,得來迴文好幾遍,除了疼,沒毛病。”


    “那就白色的。”餘初知道他是想看自己受罪,卻也心甘情願上鉤了。


    第一針刺下去他就險些叫出來,之後有了準備,心裏便漸漸坦然起來,仿佛是一場修行,每一針的疼痛都讓他更加圓滿。隻是後來文海鷗的時候,文完一遍還要再上一遍顏料,是在舊的傷口上再紮一遍,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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