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和談書中每隔七個字仿佛在許驚弦眼裏驀然放大。

    ——危、險、速、離、今、業、於、城、南……!

    按諧音來讀,就是:危險速離,今夜於城南。其後的字句變得雜亂而無意義,葉鶯所暗示的信息應該至此而止。

    這短短的九個字讓許驚弦疑竇叢生,是敵人今夜將從城南攻城?還是讓他今夜由城南離開熒惑城?他無從得知。葉鶯執筆之際寧徊風與烏槎國君等人應在左右察看,所以無法在信中透露太多的信息。暗中通敵乃是兩國交戰之大忌,縱然葉鶯有非常道頭號殺手“活色”的特別身份,一旦暴露也必將受到最殘酷的懲罰。

    如果他把信中的疑點告訴明將軍,以明將軍明察秋毫的能力,不但自己曾與寧徊風合作之事必將泄露,恐怕還會連累葉鶯;但若是隱瞞下去,摘星營五百戰士的性命懸於一線,亦有損國家大義……

    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故作若無其事地把和談書交還明將軍,暗自定下主意暫且不提葉鶯的警告,畢竟她的做法是出於關心自己安全的目的,豈能辜負她的信任?更何況明將軍身經百戰,早已預防叛軍下書詐降,縱然敵軍趁夜突襲亦有所準備。

    經過一夜血戰,眾將士皆覺疲累不堪,當下先飽餐一頓,在明將軍的調度下,分組值勤休整。

    作為親信護衛,許驚弦一直緊隨明將軍,直到傍晚用過晚飯後,才有機會單獨行動。他離開內城,徑往南門而去。

    來到南城,許驚弦停步於城牆上,遙望五十裏外的敵軍營壘飄揚的戰旗,心頭掠過暗藏在和談書中那驚心動魄的九個字。

    ——危險速離。今夜於城南。

    以地勢來看,熒惑城位於兩山之間的穀地中,東、西兩麵皆是高山,大軍不可能攀越而至,小股人馬亦不足為慮,若要強行攻城,唯有從南、北兩處城門突破。北門外挖有長長的溝壕,內設鐵蒺、尖刀等硬物;南門則有護城河為屏障,無論從哪裏攻城,都將不可避免大量的傷亡。而且城外山穀中方園數裏樹木盡毀,全無掩護,山路狹窄又不容攻城車等大型器械通過,更何況明將軍早有防備,熒惑城外鬆內緊,表麵上歡聲笑語,慶祝勝利,暗中並未放鬆警惕,一麵嚴加看管俘虜,加固城防,又借城牆的掩護把箭矢、滾石、沸油等守城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送至城樓上……如果敵軍趁夜來襲,隻需在城樓高點火把,來犯之敵根本無所遁形,再派數名神箭手居高臨下射擊,就足可對敵人造成重大傷亡。摘星行動事發突然,再加上明將軍大膽的用兵,五百戰士高強的身手,令泰親王與其屬下措手不及,所以才能一舉攻下熒惑城,若是明槍明刀地正麵交戰,這裏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執意強攻隻會損兵折將,絕非良策。

    最關鍵的是:敵人的目標隻有明將軍一人。但就算不惜任何代價攻入熒惑城,明將軍也會有足夠的時間率領殘部隱入深山密林中,到了那時,縱然擒天堡、媚雲教、烏槎國高手齊至,也未必有把握殺死明將軍。

    如果強攻不是明智的選擇,那麽敵人的究竟打得是什麽主意?和談之事到底是緩兵之計還是另有目的?種種疑問在許驚弦心裏沒有答案,他隻堅信葉鶯絕不會無緣無故冒著生命危險對自己發出警告,而寧徊風處心積慮製訂的“刺明計劃”必已伏下嚴厲的殺著。

    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擺出的那個詭異手勢,假如吊靴鬼真是將軍府派到擒天堡的臥底,那麽即使敵人有什麽陰謀詭計,他也一定會及時通知明將軍。雖然表麵上葉鶯是“丁先生”最寵信的人,但畢竟吊靴鬼在寧徊風身邊待的時間更久,既然其將軍府臥底的身份還沒有被揭穿,那麽理應更得到他的信任。葉鶯的警告或許隻是杞人憂天?

    事到如今,許驚弦雖隱隱感應到一絲危機,卻無法預知危機將會以何種方式到來……

    他當然不會聽從葉鶯之言“速離”,反而打定主意今夜就守在城南,如果敵軍當真由此偷襲熒惑城,他將會第一個前去阻截。

    “吳言,吳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許驚弦的思考,抬頭望去,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朝他大步奔來,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大大咧咧的模樣,重重一拍許驚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現在見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許驚弦剛剛加入偵騎營時,因穆鑒柯的關係與赤虎之間嫌隙頗深,還借比武之際傷了對方。但後來在偵騎營的偵察行動中,許驚弦不顧追兵漸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剛的性命。兩人經此一役,生死相交,早已化敵為友。隨後許驚弦加入親衛營,彼此間聯係漸少,直到明將軍從各軍營中挑出精銳組成摘星營,才得以重聚。

    兩人久別重逢,暢談偵騎營的往事,說到昔日種種誤會,皆開懷而笑。他們隨口談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覺聊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了城牆下,找個僻靜處席地而坐。

    “聽說你小子現在可是軍中的紅人啊,你不守在明將軍身邊護衛,來這裏做什麽?”

    許驚弦當然不會說出自己的疑慮:“我隻是隨便看看。對了,你是負責城南的布防麽?可有什麽不尋常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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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你小子也會打官腔了。熒惑城已落在我們手裏,泰親王死了,降卒也都關押了起來,烏槎國大軍遠在幾十裏外,聽說還送上了降書,還怕個屁啊?就算來攻城,管教他們來一個死一個,來一對死一雙……”說到這裏,赤虎停頓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麽,撓撓頭,猶猶豫豫地道:“不過,我倒真是發現了一些怪事情,卻不知道是否算不尋常?”

    許驚弦知道赤虎是個心直口快的粗豪漢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隻怕與軍情無關,倒未放在心上,隻是隨口問道:“你發現了什麽?不妨說來聽聽。”

    “我與老劉接到軍令,查明城南一帶是否有敵軍挖掘地道的痕跡。嘿嘿,你猜怎麽著,結果發現整個地底都是用那種奇異的黑色大石所砌,莫說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個洞,你說怪不怪?幾個兄弟開玩笑說恐怕是泰親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沒命了,所以幹脆把這裏修成個大墳,說不定啊,城下某個地方還埋著泰親王搜刮得錢財呢,哈哈……”

    許驚弦的神情並沒有因赤虎的玩笑而變得輕鬆,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視線停在城牆上那純黑色的大石上,這種石料質地奇特,堅硬異常,顯然並非當地所有,如果是由遠處運來,再鋪滿整個城底,耗資巨大,亦無太多實用,確是有些蹊蹺。如果僅是為了提防敵軍挖掘地道,應該有更簡易的方法。這究竟是出於泰親王窮奢極欲的嗜好,還是另有他意?

    赤虎見許驚弦沉思不語,越發來了興致:“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件怪事情了。我從小生長在北方,這一路來可算是受夠了雲貴高原的陰雨天氣,還有許多不知名的蚊蟲,咬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可是,偏偏到了熒惑城裏就沒見到有蟲子,除此之外,包括耗子、毒蛇、蜈蚣、蜘蛛……任何陰濕氣候中常見的小生物都見不到,你說這是怎麽迴事?”

    許驚弦一怔,他平日隻注意軍機敵情,不免忽略了身邊環境的細微變化,聽赤虎一提醒,才發現果然如此?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赤虎繼續道:“我私下裏和幾個要好的兄弟說了這事,大家都說這地方隻怕沾了些鬼氣。你瞧這周圍,雖說沒有樹林,好歹也是在山穀中,可連隻鳥兒的叫聲都聽不到,陰森森地靜得瘮人。就算泰親王要給自己找墓地,也總要挑個風水寶地吧,怎麽千挑萬選偏偏尋了這地方……嘿嘿,怎麽說得我自己心裏都有些發毛了。”

    夜色已降,許驚弦望著黑沉沉的山穀,某種異樣的警覺由心頭掠過,卻未能及時抓住。低聲問道:“你還發現了什麽?”

    “最後一件怪事倒算是個好兆頭……”赤虎手指前方不遠處的城牆:“整個熒惑城內不見雜草,唯獨那裏還留有一片綠色。”

    在那片城牆根下,生長著一叢青苔。這本是大自然中最正常不過的現象,但在這一座盡由黑色大石築成的死城中,那鋪在石麵上淡淡的綠或許是唯一的一點生機。

    乍見到那一叢綠色,霎時許驚弦腦海中翻轉過無數念頭。驀然醒悟過來,方才他靈光一現是突然想到了當年在涪陵困龍山莊時,亦曾發現整個大廳中不生蟲蟻,那是因為寧徊風以整塊鐵罩罩住大廳,設下毒計欲將林青、蟲大師、鬼失驚等人一網打盡。時隔四年,寧徊風化身為丁先生,卻依然故伎重施,隻不過這一次整個熒惑城都將是一個巨大的鐵罩,成為了他手中無形的殺人工具……

    這,就是“刺明計劃”的最後殺著!

    許驚弦陡然起身,對赤虎大喝道:“你快迴去通知兄弟們,所有人放下一切事務,立即在城南匯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來不及解釋了,我先去找將軍稟報……”許驚弦話音未落,隻覺腳底猛然大震,一連串的巨響由內城方向傳來,一道道炫目的火光衝天而起。

    刹那間,他們如同站在某個正在休眠的巨大怪物身上,隨著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開始動搖,噴吐出邪惡的火焰。那些純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顫抖、崩析、分裂,爆炸聲此起彼伏,碎石如雨點般四散飛濺。

    赤虎目瞪口呆,扶著許驚弦方才立穩身形:“難道這裏是一座火山麽?”

    許驚弦顧不得迴答,隻是扯著赤虎往城外疾走,避開那些危險的黑色巨石。掌中顯鋒劍隨即出鞘,在空中連點數下,將迎空飛來的碎石擊開。

    這一刻,偌大的山穀就像一個失控的戲台,堡壘、箭塔、城牆都是舞台的布景,在狂烈的火焰中變形、炸裂、溶化,最終被毫不留情地吞噬。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個熒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事到如今,許驚弦終於洞悉了寧徊風的狠毒用心。從最初修建熒惑城開始,“刺明計劃”就已啟動,地底深處早就埋好了無數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圍不生任何植物與蚊蟲,長長的引線則穿過地底聯結至城外某處,而用以修築城堡與地麵上鋪著的黑色巨石質地獨特,遇高熱即爆炸,一切準備就緒,隻等明將軍入轂。在寧徊風毒辣至極的計劃中,泰親王與他的兩千多親兵都隻是一個誘餌,恐怕連泰親王本人都不知道自以為安全的熒惑城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無論他自盡與否,絕不可能再活著離開;幾路烏槎國大軍與和談書亦是遮人眼目的煙幕,隻為暫時穩住明將軍;當泰親王伏誅、摘星營戰士歡祝勝利、明將軍等待和談之際,也是最疏於防範的時候,“刺明計劃”的最後殺著終於圖窮匕見。

    計劃中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可能會令硝石潮濕,所以不得不攔壩挖渠,將山泉引入城南修建護城河,這裏亦是整個陷阱中的唯一生門。若不是許驚弦留意到葉鶯暗藏於和談書中的暗號,來到城南察看,亦難逃一劫。

    延綿不絕的爆炸聲尚未完全停息下來,許驚弦顧不得包紮身上幾處被碎石劃破的傷口,拉著赤虎毅然重新返迴城中。

    熒惑城麵目全非,已成一片廢墟,濃重的黑煙彌漫,嗆人欲咳,到處都是殘肢斷首與燒焦的屍體,時而可見傷者靠在斷垣邊呻吟著,但身上衣衫早被燒毀,無法分辨是泰親王的降卒還是摘星營的戰士。赤虎目睹這慘狀,大叫一聲,正要上前救人,卻被許驚弦一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唯一未受重傷之人,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做。”

    赤虎紅著雙眼:“還有什麽比救兄弟更重要?”

    許驚弦從齒縫中擠出五個字:“去找明將軍!”

    赤虎眼神一黯,歎道:“瞧這情景,隻怕明將軍也……”強烈的爆炸幾乎將整個熒惑城掀翻,而內城正處於爆炸的中心,看那席卷一切的強勁勢道,即便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恐怕亦難有聲望!

    許驚弦決然道:“敵軍隨時可能殺來,就算明將軍已死,也絕不能讓他的首級落在敵人手裏。”

    赤虎呆了一下,雖然他並不理解明將軍的首級落在敵軍手裏有何關係,但看到許驚弦堅定的態度,本已驚慌不安的心思漸漸鎮靜下來,咬牙緊隨許驚弦往內城方向奔去。

    “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無憾!”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啞,但依然堅定、沉著。

    明將軍高大的身影由廢墟中緩緩走了出來,他的麵容上亦是焦黑一片,一頭長發被燒掉了半邊,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擊的痕跡,全無運籌帷幄的三軍統帥之態,顯得十分狼狽。但他的身體仍然挺直如槍,一對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將軍!”“將軍!”幾名戰士本已傷重不支,奄奄待斃,但聽到明將軍的聲音奮起最後的餘力,拖著傷重的身體掙紮爬出,跪伏於地。

    許驚弦亦不由腳下一軟,拜倒於地。明將軍雖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這一刻得知對方安然無恙,竟有種喜極而泣的感覺。隻要明將軍還活著,寧徊風的詭計就沒有得逞,勝利仍將屬於中原漢室。這一拜不是為了明將軍個人,而是為了在這場戰爭中所堅持的信念。

    明將軍猛提一口氣,聲震數裏:“摘星營的將士聽令。預計敵人馬上就會殺來,傷重不支者,留著一口氣拚掉最後一個敵人;其他的戰士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活著迴去!無論多久,無論何時,我都將在京師等著你們一起祭奠陣亡的兄弟、痛飲凱旋酒!”

    熱血重新在將要冰冷的身軀中沸騰起來,每個戰士都清楚地知道,明將軍這番話不但帶給了幸存者繼續活下去的希望,也給他自己帶來了無盡的危險。敵人將會省略清理屍體的時間,布下天羅地網全力追殺明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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