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鑒軻左臂受到鈍兵器重擊,已然折斷,腰背上無數傷口,最致命的是腹部一記刀傷,被生生割開一道半尺長的口子,內腑隱約可見。

    許驚弦見他渾身浴血,連點幾處穴道根本止不住血流,再不得到及時救治絕難活命,馳馬往軍營狂奔,口中喃喃念叨:“木頭,木頭,快跑啊。”

    穆鑒軻無力地翻翻白眼,笑罵一聲:“見鬼,現在我還跑得動麽?”話音未落,咯出一大口鮮血,終於昏暈過去。

    一路急奔趕迴軍營,遠遠望見一名將官,許驚弦顧不得行禮,對他大叫一聲:“偵騎營匯報,下遊十裏處有化裝成百姓的敵軍,人數約有百名……”也不等那將官迴答,帶著昏迷不醒的穆鑒軻直奔軍醫處而去。

    軍醫處靠近戰場半裏,由十餘座帳篷臨時圍成一片營地。許驚弦急急趕來,抱著穆鑒軻直闖入營:“大夫,快救救他……”突然一怔,但見營地中密密麻麻擺放著數百張行軍床,每張床上都躺著流血的士兵,角落上是數排蒙著白布的屍體,還有許多傷兵分不到床鋪,隻能在地上痛苦地號叫輾轉。殘缺的肢體、血腥的味道、垂死的呻吟集結在一起……像是闖入了人間地獄。

    決戰尚未開始,死傷已然驚人。或許對於數十萬大軍來說,這隻是極少數的傷亡,但對於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來說,那都將是終身難忘淒慘的一幕。這一刹那,許驚弦才真正體會到戰爭的血腥與殘酷,那是當權者爭名奪利的競逐賽場,也是死神絕不會缺席的饕餮盛宴。

    許驚弦攔住一位軍醫:“大夫,請快著手救治他。”

    軍醫隻是隨意地掃了一眼穆鑒軻的傷勢,淡淡地道:“傷得太重,迴天無術,救不了啦。”轉身往另一位傷兵走去。

    許驚弦大急,一把揪住軍醫:“醫者仁心,怎可見死不救?”

    軍醫歎道:“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你不試一下怎麽知道救不了?”

    軍醫瞪他一眼,置之不理。許驚弦強壓怒氣:“這位是偵騎營的穆統領,你一定要救他。”

    軍醫指著帳中無數傷兵道:“這裏隻有傷者,沒有將官。”

    許驚弦還想再勸說,旁邊一人上前推開他,不耐煩地道:“你不要在這裏礙事,再不走我就叫衛兵了。”看來是管理軍醫處的醫官。

    許驚弦大怒,手按劍柄:“你到底救還是不救?”

    醫官視若不見,大聲道:“來人,把這個瘋子趕出去。”

    幾位士兵應聲趕來,許驚弦一咬牙,手臂輕揮處,幾名士兵皆是手腕一麻,已被劍鞘擊中,刀劍呯呯碰碰落了一地。

    嗆然一聲,顯鋒劍已然出鞘,雪亮的劍刃直抵在那位醫官的咽喉處,許驚弦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明將軍軍紀極嚴,從未有人敢如此當眾鬧事,一時眾人都怔住了,不知應該如何處理這場麵。那醫官見許驚弦眼神凜然,狀如癡狂,暗忖若是不從他意隻怕真會被一劍殺了,顫聲吩咐道:“還不快去救他。”幾位軍醫無奈接令,把穆鑒軻抬到一邊,著手施救。

    一旁的傷兵七嘴八舌道:“渾小子,有本事去多殺幾個叛軍,到這裏逞什麽威風?……”“等著受軍紀處置吧……”“偵騎營算什麽,老子衝鋒營死了三十多個兄弟了……”“我看他是個重情義的好漢,拜托大夫,可一定要救下那個人啊……”“統領的性命就要救,士兵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麽……”不屑者有之,鼓勵者有之,不一而足。

    許驚弦對周圍冷嘲熱諷的話語聽若不聞,顯鋒劍尖始終抵在那醫官的咽喉要害處,目光隻盯在穆鑒軻身上,誠心誠意地祈禱他能恢複過來。盡管穆鑒軻曾對他抱有極深的成見,彼此間不無怨意,但誤會消除後感情漸厚。而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許驚弦亦知道穆鑒軻確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將官,敬他為人耿直坦蕩,不知不覺當作兄長一般親近。所以拚得受軍紀處罰,也絕不願眼睜睜看著他不治身死。

    可是,當接觸到周圍或淡漠、或哀求、或輕蔑、或欽佩的目光,他的胸中翻江倒海,難以平靜。此舉或能救穆鑒軻一命,但也會因此耽誤其他傷員的治療時間,甚至害無辜者送命……他無意再去評判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隻覺全身疲累至極,心底無比痛恨這場戰爭。

    帳簾一掀,幾人大踏步而入,霎時帳中靜了下來。

    許驚弦抬頭望去,正迎上明將軍那一道威嚴的目光,如中刀槍。一震之下,掌中顯鋒劍已垂了下來。

    明將軍正在前線督戰,忽聞軍醫處有人鬧事,還道是士卒嘩變,所以匆匆趕來。恰好瞧見許驚弦劍指醫官,逼著救治穆鑒軻的這一幕。

    有人低聲說明了事情的原委,明將軍冷冷吐出兩個字:“綁了。”

    刹那間,許驚弦腦海中閃過不顧一切刺殺明將軍的念頭。他自知此次違紀後果極其嚴重,縱是斬首示眾亦不為過,與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拚死一搏……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盡管他現在武功大勝往昔,但也絕非明將軍的對手,行刺失敗絕無生還之望,唯有賭一把性命,當即拋下顯鋒劍。

    明將軍的兩位親衛走上前去,一左一右綁起許驚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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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將軍瞪著他,麵色陰沉:“知道我為何綁你麽?”

    “屬下為救統領擾亂軍醫處秩序,有違軍紀,理當受罰。”

    “你既然明知如此,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許驚弦緩緩道:“屬下曾在心頭立下重誓,絕不會再讓自己的親人朋友死在自己麵前……”他還曾立下另一個重誓,一定要殺死明將軍替林青報仇!

    明將軍微微愕然,望向周圍的傷兵:“大家說,他的做法值得原諒麽?”

    周圍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有人開口試探地道:“將軍,不要處罰他了,就讓他去戰場上殺敵吧……”此話引來眾人附和。許驚弦的做法雖然不妥,但他營救戰友之舉卻博得了大多數戰士的認可。

    明將軍頷首,淡淡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責二十軍棍。”

    軍令如山,眾人不敢再求情。當下有人按住許驚弦,不由分說打了二十軍棍。雖然執棍用刑的軍士對他頗有同情之意,但在明將軍麵前誰敢藏力?等二十記軍棍打罷,許驚弦早已是皮開肉綻,痛得齜牙咧嘴。

    明將軍直視許驚弦雙眼:“你服氣麽?”

    許驚弦唯恐被他認出自己,避開目光:“屬下心服口服。”

    “口是心非!”明將軍大笑:“我且問你,你可懂醫術?”

    許驚弦還道明將軍借機折辱自己,悶著氣搖搖頭。

    明將軍道:“戰時隻講究效率,如果為了救治一位瀕死的重傷員,而放棄另外數名更有治愈希望的傷者,殊為不智。醫者對傷勢有專業的判斷,任何人也無權幹擾。”

    許驚弦忍不住分辨道:“穆統領是當年博虎團的戰士,又身為偵騎營統領,他的一條性命足抵得上數人……”

    明將軍大手一揮,截斷許驚弦的話:“對於高級軍官的搶先救治,是從全軍的利益出發,而不是源於任何私人的理由。莫說是穆統領,就算是我本人受了傷,也必須聽從軍醫的安排。”他環視四周的軍醫與傷兵,手指帳前“軍醫處”三個字,決然道:“在這裏,沒有人情,沒有軍職,每一名傷員都是為國盡忠效命,無分高低貴賤,一視同仁。隻要置身於這個帳子裏,所有的傷員都有資格受到與我同樣的尊重,得到同樣的照顧!”

    眾傷兵齊齊動容,明將軍這番話既是對他們的最高褒揚,也是對他們的最大安慰,足能比得上世間任何靈丹妙藥。刹那間每個人都忘記了自身的傷痛,高聲呐喊以表心誌,恨不能立刻奔赴戰場,奮勇殺敵……他們願意為這樣的統帥去流血犧牲,去拚盡最後一絲力氣。

    許驚弦亦覺得胸中熱血上湧,卻拚命壓抑住自己將要沸騰的情緒。明將軍是他的仇敵,他不願對明將軍產生任何好感,寧可固執地認定這隻是一位三軍統帥為了收買人心、激勵士氣的必要手段。

    “有軍情稟報。”

    “報上來。”

    一名傳令兵進得帳內,對著明將軍單膝點地:“得偵騎營情報,下遊十裏處發現敵情。孟將軍率一千兵馬前往查探,與近百名身著百姓服裝的敵軍遭遇,斃敵四十八人,己方陣亡三十六人,傷一百二十人。”

    明將軍沉吟道:“以千人戰百人,傷亡還如此之重?敵人可謂是叛軍中的精銳。可曾擒下活口?”

    “敵軍皆懷死誌,一旦受傷被擒皆吞服口中毒丸,並無活口。經查看,屍體懷中都暗藏著引火之物。”

    “敵人的意圖是想燒我糧草輜重,責令三軍嚴加提防,退下吧。”

    傳令兵退出帳外,明將軍望著許驚弦:“是你傳得信麽?”

    “是!”許驚弦點頭應承,心裏卻牽掛著日哭鬼的安危。又想到這死去的四十八名叛軍高手竟隻是為了讓自己立下軍功,大感不安。不知需要盜取的那件“關鍵物品”到底是什麽,以致丁先生寧可耗費如此大的代價?

    明將軍濃眉一挑,似笑非笑:“按理說本可將功折罪,但軍棍都已打了,教我如何是好?總不能讓你再還我幾棍?”眾人一起笑了起來,都覺得與明將軍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許驚弦以進為退:“屬下不求賞賜,唯求穆統領安然無恙。”

    明將軍望著依然昏迷不醒的穆鑒軻,歎了口氣:“盡全力搶救穆統領。至於你這個桀驁不馴的小子,看來倒需要我好好管教一番……”他的視線轉向許驚弦,麵色一整:“吳言聽令,立刻去親衛營報到!”

    許驚弦一怔,按理說他隻是偵騎營一員普通士兵,憑此功勞可以任命為掌管數十人的小隊長,如果能成為偵騎營副統領就已是破格提拔,卻萬萬未料到竟被明將軍收入親衛隊之中。雖說在職位上並無晉升,但能夠成為三軍統帥的貼身近衛,不但是每個士兵最大的榮耀,更有機會接觸到軍中核心機密,實在是意外的收獲。但他唯恐被明將軍瞧出破綻,臉上不敢露出任何喜悅之色:“請將軍恩準屬下等到穆統領蘇醒後,再去報到。”

    明將軍將顯鋒劍輕輕挑落在許驚弦身邊:“帶上你的劍。記得以後隻許刺向敵人……”在士兵的哄笑聲中轉身離去。

    周圍的士兵看到許驚弦因禍得福,反而能夠進入親衛營,皆是嘖嘖驚歎,心生羨慕。許驚弦卻是一臉木然,呆看著軍醫搶救穆鑒軻,腦中一片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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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他已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標,卻全無意料中的歡喜。這些天他不斷地自問:如果刺明計劃執行成功,明將軍死後將會是什麽樣的局麵?

    ——統帥遇刺,定是全軍散亂,兵無鬥誌,而士氣大振的叛軍勢必反攻為守,此消彼長之下,若是無心戀戰的朝廷大軍潰敗,被叛軍攻破防線,北襲京師,又將會害死多少無辜,造成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且不論泰親王能否重奪王位,試問烏槎國數萬大軍能夠全在他的控製之中麽?曆史上借外夷之力篡位,最後反被異族吞並的例子不勝枚舉,一旦烏槎國大軍長驅使直入中原腹地,自己豈不成了千古罪人?許驚弦一念至此,背上冷汗直流。

    林青對他恩重如山,他與明將軍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又怎能執意於私人恩怨,而置國家大義於不顧?

    畢竟前段時間許驚弦隻是偵騎營的普通士兵,根本無法接近明將軍,這些想法隻是偶爾浮現心頭。而如今機會已經擺在麵前,他必須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以免釀成無可挽迴的大錯……

    許驚弦心亂如麻,一時難以抉擇。索性拋下雜念,將注意力集中在穆鑒軻的傷勢之上。經過軍醫精心治療,穆鑒軻雖仍昏迷不醒,但看他麵色已不似初時那麽蒼白,應該已有好轉,漸漸安下心來。

    他又想到日哭鬼率部潛伏,卻為了讓自己立下軍功而故意現出蹤跡,導致損傷慘重,也不知他現在是否成功脫險?若因此而受到什麽傷害,心中何安?自己雖曾立誓保護親朋好友,可是人生無常,豈能事事如願?

    而在林地中出手相救穆鑒軻時,情急之下全力出手,顯鋒劍忽現寒熱交集的劍芒,幾乎控製不住,差一點失手斬下日哭鬼的手腕。迴想當時的情形,急怒攻心之下一劍出手,似乎無意地將散於體內各經脈的內力調集起來,或是被內力所迫,顯鋒劍方能驟然展現那無堅不摧的劍芒吧……他自從得到顯鋒劍以來,隻在涪陵江邊小船中與葉鶯動手過招,尚未全然了解其性能,而此劍既然能被兵甲傳人鬥千金譽為“天下第一神兵”,恐怕絕非僅限於劍刃之鋒利,應該還有許多潛能可挖掘。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穆鑒軻發出一聲呻吟,已然醒了過來。

    許驚弦大喜:“穆頭,你沒事啦。”

    穆鑒軻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敵人,報信……”

    許驚弦低聲道:“放心吧,敵人都被殺退了,我還因此被調入親衛營。”

    穆鑒軻虛弱一笑,目光中滿是欣慰與鼓勵,心頭一鬆,又昏然睡去。

    許驚弦問軍醫道:“他能複原麽?”

    軍醫歎道:“這漢子的身體骨可真是硬朗,一般人受這麽重的傷早就去閻王爺那裏報到啦,可他居然撐了過來,隻要再好好靜養數日,便無大礙了。”

    許驚弦鬆了口氣,對軍醫歉然一笑:“方才多有得罪,大夫莫怪。”

    那軍醫倒也不記仇,反倒開起了玩笑:“嘿嘿,好歹混個麵熟,下次等到你小子受傷的時候給你上些好藥。”

    許驚弦豪然大笑,拍拍軍醫的肩頭,學著那些軍士的口氣大咧咧地道:“快堵著你的烏鴉嘴,老子武功高強,可沒那麽容易讓我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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