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純黑色的大鷹振翅而起,正在覓食的幾頭山雀吱吱亂叫著,驚慌失措地急急逃命,它卻視而不見,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直衝雲霄。

    陰沉的天幕低垂著,雄鷹舒展的雙翼掃開碎絮般的雲團,銳利的爪子伸縮不定,仿佛要撕碎那鉛灰色的天穹。

    伴隨著一聲尖厲的鳴叫,鷹兒從厚重的雲層中鑽出身來,傲然俯視著大地,寬闊的眼界中是起伏的丘陵、蔥鬱的山林,橫貫東西的大江像一柄巨大而鋒利的銀劍,把山川剖為兩半。

    大江兩岸紮起了無數營帳,手執刀槍的士兵們一隊隊集結於岸邊,口中發出高亢入雲的呐喊聲。

    水天遼闊,鷹擊長空。江麵上帆檣林立,船艫相連。一艘戰艦由南岸駛至江心,側向打橫,頓時萬箭齊發,織成一張充滿死亡氣息的箭網,朝北岸罩去。與此同時,北岸數架大型拋石機齊齊發動,將數十塊重達千鈞的巨石投向江中,激起丈高的浪頭。一塊夾裹著硫磺硝石的巨石正砸在桅杆上,戰艦陡然一震,碗口粗的桅杆應聲而折,船帆上燃起熊熊大火,緩緩傾斜的戰艦把士兵拋入江中,眨眼間就被奔騰湍湧的江濤卷走。更多的戰艦駛來,更多的士兵前赴後繼,也引來了更多的箭支和石塊……

    雄鷹在戰場的上空盤旋,銳利的鷹目在廝殺的人群中搜索著。對於鷹兒來說,它不明白戰爭的意義,更不理解同類之間為什麽要進行毫無必要的殘酷廝殺,它隻知道自己的主人正處於交戰的某一方,它關心著他的安全。

    從那一張張沾滿血汙、充滿殺氣的麵孔上,鷹兒並沒有發現主人。它不安地鳴叫著,以戰場為中心繞著圈子,掠過被鮮血染紅的大江,朝更遠的地方飛去,不斷擴大搜索的範圍。

    終於,在遠離戰場十幾裏的地方,那個熟悉的身影跳入他的視線之中。盡管騎在白馬之上的那位戰士頭戴鐵盔,身披輕甲,但它依然能夠感應到主人身上那獨有的氣息。

    人鷹之間心有靈犀,那名戰士也同時抬起頭來,望見了高空中的雄鷹,眼睛驀然一亮。數天不見,他的麵容更加剛毅,目光更加堅定。

    鷹兒口中發出一聲歡叫,從空中俯衝而下……它渴望撲入主人的懷抱,讓主人那溫厚的大手撫摸自己的羽毛。但是,主人輕輕搖首,凝視它的眼神裏有一種警告,並沒有發出讓它降落的口令,卻忽然從背上取下長弓,對著它虛撥一下弓弦,那是鷹類最為忌憚的聲音。

    它知道主人不會傷害自己,它能夠體會到主人的心思與一絲若隱若現的危險,急速下沉的身體陡然一折,再度飛至高處。主人臉上浮起一絲鼓勵的微笑,身影隨即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入林前幾不可察地朝它揮了揮手。

    鷹兒在空中盤旋數圈後,方才戀戀不舍地朝南飛去。隻要得知主人安然無恙,它就已是滿心歡喜。

    鷹兒越過戰場,越過大江,在一座小山頭前緩緩降落,最後停在一位白衣少女的肩頭。

    少女撫著鷹兒的羽毛:“小家夥,你看到他了嗎?他一切都還好嗎?”

    鷹兒發出一記短促而歡快的叫聲,算是迴答,少女臉上現出一絲笑意。

    每當主人叫它“扶搖”的時候,會讓它感覺到自己是翱翔於九天之上的王者;而每當從這位少女口中聽到“小家夥”三個字時,那抑揚頓挫的音節裏有一種莫名的愉悅,會讓它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雛鷹。

    少女遙望北方,輕歎一口氣,喃喃念著:“臭小子,你一定要小心點啊……”

    鷹兒好奇地望著少女,雖然不懂她的話語,卻知道她也像自己一樣牽掛著主人的安危。在鷹的世界裏,除了唯一的主人之外,隻有同類和敵人。可是這位少女卻讓它有一種奇異的情結,她既不是它的同類,但也絕對不是她的敵人,它像信任主人一樣信任她。

    或許,因為它知道她與主人之間,也有一種微妙的靈犀。

    戰爭隻是剛剛開始。叛軍憑借著地利的優勢不斷派出戰艦發起挑釁,缺少戰船的朝廷大軍隻能在岸邊做戰略性的防禦。但交戰雙方都很清楚,這隻是不傷皮毛的小規模衝突,隨著軍需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送過來,等到明將軍的部隊建好足夠數量的戰船強行渡江之時,才會打響第一場戰役。

    沒有人相信叛軍可以守得住長江,那隻是一道消耗資源的屏障,真正的決戰將會發生在雲貴高原的山地、沼澤、叢林之中。雙方隔江的對峙更多的是出於心理上的考驗,以拚死而博的姿態從氣勢上壓倒對方。一旦朝廷大軍久攻不利,低落的士氣將會影響到全局的作戰。

    為免傷亡過重,明將軍表麵上傳令三軍佯攻宜賓牽製叛軍,暗中卻秘密派出偵騎營,沿江搜尋更適合渡江的地點。

    穆鑒軻親自率領偵騎營一行六人,沿江找尋地勢平緩、便於快速搭建浮橋之處,以便大軍渡江或是派出先鋒部隊突襲敵軍的後方。為免對岸敵軍的瞭望塔有所察覺,他們盡量遠離江岸,不時閃入山野密林之中。但已經往下遊走出了十餘裏,依然沒有發現適合的渡江地點。

    許驚弦這幾天過得很快樂。包括穆鑒軻在內,所有偵騎營的戰友都已經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緊張的生活與和諧的氣氛讓他過得非常充實,有時會不知不覺把自己視做士兵中的一員,渾然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直到他看見了扶搖,與愛鷹重逢的喜悅瞬間被一絲不安所代替。葉鶯是否就在附近?這隻是一次單純的放鷹,還是有意對他傳遞某種信息?是否出於丁先生的授意,提醒他應該盡快混入中軍,盜取那關鍵的物品……

    許驚弦擔心周圍的戰友生疑,並沒有發出口令讓扶搖降落,反而有意閃入山林避開扶搖的視線。他望著鷹兒遠去的影子,陷入沉思之中。

    諸人來到山腳下一片林地之中,馬不解鞍,人不脫甲,就在馬背上取出清水幹糧稍做休整。幾名戰友見許驚弦神思不屬的模樣,拿他打趣。穆鑒軻卻是警惕地望著四周,林地中異樣的寂靜讓他隱隱嗅出了一絲危險。

    忽就聽到弓弦疾響,登時人喊馬嘶。一位戰士發出一聲慘唿,喉頭上赫然插著一支長箭,眼見是不活了,幾匹戰馬亦倒在血泊之中。

    穆鑒軻大喝一聲:“有敵人,各自隱蔽!”話音未落,亂箭如雨般從密林深處射來,又有一名偵騎營戰士身中數箭,頹然倒下。按襲來的箭支計算,粗略估計敵人的數量足有百人,而且個個身手高強,箭法精準,能夠透過樹幹枝葉直中目標,必是叛軍中的精銳部隊。

    事發突然,此地距離三軍大營隻有十幾裏,誰也想不到竟會遭遇這麽多的敵人,眨眼間已有兩人當場陣亡,四匹馬兒受到重創,另有一人腿上中了一箭,掙紮著在地上挪動,另一名失去戰馬的士兵連忙趕上前去,把受傷的戰友拖入一棵大樹之後。

    穆鑒軻反應快捷,及時抽出長刀格飛幾支暗箭,耳中聽到四麵八方傳來衣袂飄飛之聲,無數敵人正快速朝他們移動過來,瞬間已成合圍之勢。

    穆鑒軻心知敵人偷渡潛入江北,既敢出手,必有十足把握全殲己方六人,而目前隻有他與許驚弦戰馬無傷,或有機會脫身,偵騎營中許驚弦的武功最高,隻要自己能阻延一時,他必能衝出重圍……

    情勢已不容穆鑒軻多想,一咬牙痛下決斷,對許驚弦大喝一聲:“快迴去報信。”挺刀反朝敵人殺去,此舉無疑已將自己置於絕地。尚未接近受傷的士兵,猛然聽到頭頂響動,他並不抬頭,一刀劈去,慘叫聲中,一位身著當地百姓服飾的瘦小漢子從樹上摔了下來,與此同時,穆鑒軻身下一輕,胯下坐騎已被密林中探出的一柄長槍刺中,人立而起,將他拋下馬來。

    許驚弦卻是怔在當場,令他震驚的不是乍然的偷襲,而是敵軍襲來的箭支中竟然沒有一支射向他……他耳中聽到穆鑒軻下令,不假思索掉馬奔出,敵人雖已圍攏,卻並沒有人朝他攻擊,似乎有意放他逃生。

    又是一聲慘叫傳來,受傷的那名戰士正背靠大樹喘息,不料頭頂上一根半尺長的尖刺驀然紮下,由他靈台刺入,再從嘴裏迸出,立時斃命。

    另一名士兵聽到同伴的慘唿,轉身查看,卻見一位身長不足五尺的侏儒由樹葉中一閃而沒,嘴角還噙著一絲殘忍的冷笑,正驚疑不定時,猛然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疾速掠過他身邊,冷光乍現。他拚力一刀劈去未中目標,卻覺自己胸口一涼,低頭隻瞧見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端然釘在他的胸膛上,蜿蜒的血絲像一條靈動的小蛇般從匕首的血槽中滲出……戰況慘烈,才不過幾個照麵間,四名戰士先後陣亡,隻剩下許驚弦與穆鑒軻。

    穆鑒軻在地上打個滾,背靠大樹,眨眼間十餘件兵器由頭頂、身側、地底等各方位同時襲來,既有戰刀、長槍、短匕、戰斧等普通兵刃,亦有椎刺、鐵盾、橫槊、尖鋌等中原武林極少見的奇門兵刃。他隻能勉強擋過幾記致命的襲擊,身上立刻現出幾道血痕。有幾人麵目扁平,皮膚粗糙,一望而知並非漢族人氏,或許是烏槎國的高手。

    穆鑒軻心知無幸,置生死於不顧,隻求多殺幾個敵人,對再度襲來的兵器不避不讓,狂喝一聲,瞅準左首衝來的一人一刀劈去。卻見那人冷哼一聲,也不用兵刃抵擋,雙掌疾合,竟以一雙肉掌淩空夾住穆鑒軻的戰刀。

    穆鑒軻心頭巨震,但見那人身材高大,一頭亂發遮去半張麵孔,散發出凜然殺氣的兩道目光陰寒如箭,正死死盯著自己。他用力抽刀,卻是紋絲不動,心頭一聲暗歎,麵對如此高手,縱然自己身上無傷隻怕也不是他十合之將,何況周圍還有那麽多的敵人……

    穆鑒軻虎吼一聲,棄去戰刀,從懷中抽出貼身短刀,再朝敵人撲去。博虎團的戰士從來無懼生死,隻會越挫越勇。

    忽聽一聲狂吼在空中炸響,一人一馬直撞入戰團之中,一位敵軍閃躲不及,被戰馬鐵蹄踹飛數丈,痛得滿地打滾。

    原來許驚弦本已逃出重圍,但迴頭見到平日朝夕相處的戰友刹那間死傷遍地,怒火在胸中熾燒,再也顧不得許多,隻想著如何先救出穆鑒軻,掉轉馬頭重又殺了迴來。

    穆鑒軻大罵道:“你迴來做什麽?還不快滾?”

    許驚弦全不理會,俯身將穆鑒軻拉上馬來,雙腳用力一夾,“木頭”心知主人遇險,長嘶一聲,奮力往林外奔去。敵人皆是步兵,隻要能拉開距離,便有機會脫險。

    穆鑒軻心知敵軍全是高手,戰馬負著兩人的重量速度大減,恐難逃生。他一橫心,在許驚弦耳邊大喊道:“你是軍人,必須服從命令,別讓兄弟們白白犧牲!”猛然一擰腰,竟又從馬背上跳了下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許驚弦見穆鑒軻如此剛勇果決,更不願棄他而去,明知此刻返身相救實為不智,卻還是忍不住勒馬迴身。就在稍一猶豫間,耳中忽聽到一個低而沙啞的聲音道:“傻小子,還不快迴去報信。”這是內功高手傳音入密之術,聲音卻極為熟悉。他目光掃處,敵軍那領頭者亂發披肩,正是日哭鬼。

    許驚弦恍然大悟,丁先生曾說過在必要的時候給他立功的機會,甚至犧牲一些人保證他立下軍功,從而獲得混入中軍的機會……怪不得敵人不但不朝他進攻,反而放他逃生。可是,若現在迴去報信,明將軍大軍頃刻即至,他又怎麽忍心陷日哭鬼於險境之中?

    隻片刻的工夫,數名叛軍再度把穆鑒軻圍住。許驚弦知道日哭鬼為保證自己獨立軍功,務置穆鑒軻於死地。眼見穆鑒軻拚力砍倒一人,亦同時受到幾處重擊,鮮血四濺之中猶對著他大聲吼道:“快走,來生我們再做兄弟!”

    聽到這個曾經那麽輕視自己的人叫出這聲“兄弟”,許驚弦腦中一熱,再也顧不得許多,狂嘯一聲,再度放馬衝過去,掌中顯鋒劍已然出鞘,劍鋒閃處,數件兵器齊斷。穆鑒軻連中數招,早已神誌不清難辨敵友,一刀又朝許驚弦劈來,但已是強弩之末,軟綿綿地全無勁道。

    許驚弦奪過穆鑒軻的戰刀,攔腰抱起他放在馬鞍之上,返身又朝林外衝去。那些叛軍皆得日哭鬼號令,隻對他虛張聲勢,並不下殺手。反倒是日哭鬼見許驚弦執意相救,唯恐穆鑒軻生疑,一掌朝他拍來,掌至中途,忽然眼前一花,已被一道燦若烈陽的劍芒罩住全身,而那劍芒中心偏又冷若千年寒冰,霸道至極。日哭鬼大驚之下急忙撤掌後躍,方才避開那冷熱交集的詭異劍芒。若非許驚弦最後關頭及時收手,這一劍必會將日哭鬼的手腕斬斷。

    日哭鬼不料昔日的頑皮少年武功高明如斯,既驚且喜,揮臂止住手下的追擊,望著許驚弦遠去的背影,低低歎了一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將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未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未寒並收藏明將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