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並未徑直駛向渝洲城碼頭,而是停靠在離城幾裏外的對岸江灣裏。擒天堡設在渝州府的眼線早已得到丁先生飛鴿傳書在此處接應,還連夜替兩人備下了兩匹駿馬。

    “難道我們不入渝州城麽?”

    “你以為是我們是在遊山玩水嗎?懂不懂什麽叫掩人耳目?”

    許驚弦知道一切行程必是出於丁先生的暗中安排,也不與葉鶯多加爭辯。他隱隱約約覺得丁先生擊中憑天行那一掌頗有蹊蹺,本還想借著在渝州停留的時刻伺機找到憑天行一問究竟,如今也隻好閉口不提。兩人就在金沙江南岸棄船換馬,先沿江西行,再往南而去。唯恐沿途引人生疑,許驚弦還特意將顯鋒劍藏於馬鞍之下。

    許驚弦這幾年都呆在寒冷的北國,久不見明媚春光。此刻望見江麵水湧碧波,清澈如藍,遠山草青芽嫩,樹茂葉翠,聞著新翻的泥土氣息裏夾雜著山野花香,頓覺心曠神怡。然而葉鶯卻對這一切恍如不見,也不走大道,策馬於狂奔於山陵荒野之中,隻是急於趕路。

    許驚弦忍不住道:“拜托慢一些好不好?”

    葉鶯白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打的鬼主意?”

    “哪有什麽鬼主意?我隻是想著春日踏青,馳馬放鷹何等雅事,像你這般急急忙忙,豈有半點趣味?”

    “你是想找機會逃跑吧。本姑娘提前警告你,逃一次打斷一條腿,逃兩次打斷兩條腿……哼哼,如果那時你還有本事爬著逃跑,便放你一條生路。”

    許驚弦忍氣拍拍馬頭:“可憐的馬兒,你若累死了可不要怪我。”

    誰知葉鶯瞪他一眼,竟然放慢了速度,俯首在馬兒耳邊道:“這個臭小子總算說了句人話。馬兒啊馬兒,本姑娘待你最好啦,我們先休息一會吧。”說罷還從懷中掏出一塊絲巾給馬兒擦汗。

    許驚弦看著葉鶯待馬兒如此溫柔,對自己卻是兇神惡煞的模樣。眼前突又浮現出清晨船頭上那一幅動人的畫麵,瞬間竟有些許的惘然與遺憾,不由喃喃一歎:“天公造物,原是不能十全十美。”

    “你說什麽?”

    “沒什麽。我在和馬兒說話呢。”

    “你明明在對我說話,豈不罵我是馬兒?”葉鶯抬頭對飛在空中的扶搖大叫:“小家夥,去咬他!”扶搖自然不會去攻擊許驚弦,置若罔聞。

    許驚弦搖頭苦笑:“姑奶奶,你好像忘了誰才是扶搖的主人。”

    “原來它叫扶搖啊。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這名字倒是不錯。”

    “這個名字是一個才女起的,最合適不過……”

    葉鶯扁扁嘴,一臉不屑:“什麽才女?一定是你哪個青梅竹馬的小妖女。”

    扶搖的名字乃是京師蒹葭門主駱清幽所起,許驚弦對其敬若天人,聞言大怒:“你才是小妖女!你罵我不打緊,敢辱我姑姑,決不放過你。”

    葉鶯冷笑:“喲喲,好厲害的臭小子,倒想看看你如何不放過我?”許驚弦眼冒怒火盯著她,絲毫不讓。

    葉鶯與許驚弦對視片刻,出乎意料轉開頭去,呶著嘴對座下馬兒道:“聽到沒有?人家有姑姑疼呢,我們才是沒爹沒娘的小妖女……”

    許驚弦為了駱清幽本不惜與葉鶯反目,不料她竟會難得地服軟。一時倒不便發作,何況因提及駱清幽想到了林青,心頭一酸,亦無心思再與葉鶯鬥嘴。放緩口氣道:“姑姑人又美麗,性格亦溫婉,你若見到也必會敬重她,一定後悔口出汙言。”

    葉鶯沉眉斂目,瞧也不瞧許驚弦一眼:“是啊,我又醜又老,性格暴虐,天底下誰也比我好。”

    許驚弦看她似是委屈的神情,想到她說自己沒爹沒娘,倒生出一份同病相憐之意。突然又就想到同樣失去父母的水柔清,嗬嗬一笑:“我以前認識一個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年紀,也是成天兇巴巴地,和你確有得一比。”

    “你是說性格有一比?還是容貌?”

    “咳咳,當然是性格啊。”其實雖說水柔清也時常犯些小姐脾氣,但比起葉鶯的不可理喻,卻是小巫見大巫。

    葉鶯追問不休:“那麽容貌呢?”

    許驚弦心道愛美之心真是女人的天性,竟然連這個“女魔頭”亦不例外。不由哈哈一笑:“你二人本來不相上下,但隻要你一發起脾氣來,絕對大占上風。”其實平心而論,葉鶯雖然模樣清秀,五官精巧,但舉止傲慢,盛氣淩人,眼眉間更多了那麽一絲詭氣,讓人難以親近,確不及水柔清那份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韻致、俏皮可人的氣質。不過想到她昨晚在船上殺氣滿麵、驚若天人一幕,此刻猶令許驚弦感覺心旌神搖。

    “看來如果不發脾氣,定是沒有她美麗了?”

    許驚弦不願再起爭端,舉手告饒:“葉姑娘有傾國傾城之貌,就算是平心靜氣時,天下亦無人能及。”說到一半忽覺此話像是諷刺,連忙再補充道:“更何況,姑奶奶你哪有不發脾氣的時候?”也不知最後這一句是畫龍點睛還是畫蛇添足,暗暗失笑。

    雖說許驚弦在誇獎自己的容貌,但葉鶯聽起來總覺得不是滋味,麵上陣青陣紅,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翻臉。

    許驚弦連忙轉換話題:“我聽你早上說起每天最盼望的事情是去海邊看日出,你自小在海邊長大嗎?我倒還沒有去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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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小子閉嘴吧,還想打探我的來曆?沒門。”

    許驚弦心知“女魔頭”再度附體,聳聳肩膀,瀏目風景,再不理會她。

    行出幾裏路,進入一片林地。忽然從林間草叢裏鑽出一隻野兔,扶搖一聲長唳,由半空疾速俯衝而下,振翅再飛起時,已將野兔牢牢抓住。

    不等許驚弦的喝彩聲出口,葉鶯已是一聲驚唿,手中一抖,長長的馬鞭直朝扶搖甩去。扶搖遇襲不亂,張開的羽翼陡然一收,在空中一個轉折,避過鞭影,張爪反往鞭梢抓去。然而葉鶯早有準備,馬鞭劃個圈子,輕輕巧巧地纏住那隻野兔,一鬆一緊,已將野兔卷入懷中。扶搖雖號稱鷹帝,卻如何識得這等精妙的招術?到口的食物被奪,在空中對著葉鶯憤然大叫。

    葉鶯手撫野兔:“乖兔兔一定被嚇壞了吧,快迴去找媽媽吧……”說著話將野兔擲下,受驚的兔兒眨眼間竄入密林間不見了蹤影。

    葉鶯抬眼望著扶搖:“小家夥,兔兒很可憐的,咱們不吃它好不好?一會姐姐帶你去酒店。”

    許驚弦啼笑皆非:“你當扶搖是人麽?它可不願做你弟弟。”

    葉鶯振振有詞:“小家夥可比你這個臭小子有人性。哼哼,它是小家夥,我是小妖女,都是小字輩,我們義結金蘭,你管得著嗎?”看來她不但認定了扶搖的新名字,亦自鳴得意於“小妖女”的稱號。

    許驚弦似乎也習慣了“臭小子”的稱唿,不以為忤,苦笑搖頭:“你救了兔兒不打緊,豈不害得扶搖餓死了?”

    “怎麽會餓死它?待到了酒店,我叫店家給它準備二十斤牛肉。”

    “可是鷹兒的天性就是捕食啊。蒼鷹博兔,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若是被養成家禽,就算一生衣食無憂,於它來說又有何快樂可言?”這還是當年何其狂教給許驚弦的道理,不由想到那個狂放不羈的淩霄公子。

    葉鶯偏頭想了想:“你說得或有幾分道理,可是我就是看不下去。”

    “嘿嘿,我瞧你殺人時可一點也不手軟。”

    “我隻殺男人,從不欺負女人和動物。”

    許驚弦見葉鶯一臉鄭重,說得斬釘截鐵。想到她在三香閣中替那趙鳳梧的五姨太說話,昨夜在船上亦是寧可受自身內力反挫也不願意傷害扶搖,確非虛言。扶搖極通人性,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才對她意外地和善。一念至此,第一次覺得這個“女魔頭”並非嗜血濫殺,亦有其原則。

    葉鶯續道:“這世上最可憐的就是女子了,不但附庸於男人,還整日受什麽三從四德的約束,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稍有犯錯就是一紙休書,被人唾棄。哼,我就偏偏不服,憑什麽便宜都讓男人占了,女人就天生受欺負。”

    許驚弦雖說心裏認同她的看法,嘴上卻不服輸:“男人也有可憐的啊。何況……咳咳,誰又敢欺負你?”

    葉鶯斜睨他一眼:“像你這樣的臭男人,武功又差,模樣又醜,確實可憐。”

    許驚弦為之氣結:“我武功或許不如你,但模樣也不見得太醜吧。”他小時候確是頗為醜陋,雖常以此自嘲,內心深處卻有些自卑。但在吐蕃三年容貌大變,已長成一個英俊少年,不料今日被重揭傷疤,就有些沉不住氣了。

    “我問你,古時最有名的醜女叫什麽名字?無鹽!你再想想你叫什麽?爹娘偏偏給你起名叫‘吳言’,答案不是明擺著嘛。可憐的臭小子,想不到連自己的爹娘都不喜歡你,真是可憐啊……”葉鶯越說越高興,她耿耿於懷方才許驚弦對她容貌的一番評價,總算找到機會報複。

    許驚弦想到自己連父母的模樣都不記得,義父又撒手西去,神情一黯。

    葉鶯瞅他一眼:“好啦好啦,姐姐以後不欺負你啦。嗯,姑姑不能說,爹娘也不能說,還有什麽禁忌一股腦告訴姐姐吧,免得下次又惹你著惱。”

    許驚弦恨聲道:“還不定誰年紀大呢,我才是兄長。”

    “有道是能者為師。你打得過我麽?沒有讓你拜師已經很給麵子啦。”

    “我,我這是好男不和女鬥!”

    葉鶯大笑:“是是是,你是好男人,我去找壞男人玩。小家夥,小家夥等等我……”策馬揚鞭朝扶搖追去。

    許驚弦連連搖頭,亦覺好笑。這小姑娘雖是伶牙俐齒,尖酸刻薄,但一路上有她為伴倒也不嫌氣悶,隻盼那兇神惡煞的“女魔頭”不再出現就好。

    葉鶯甩起無數鞭花:“小家夥,來陪我玩鑽圈。”扶搖倒是大度,絲毫不介意葉鶯搶走了野兔,在空中上下翻騰,一會兒伸喙叼住鞭梢,一會兒縮翅收羽從鞭圈中穿過,一人一鷹在曠野上自得其樂。

    許驚弦看在眼裏,竟生出一絲妒忌:“喂。”

    “本姑娘叫葉鶯,你說得那個‘喂’我不認識。”

    許驚弦失笑:“葉鶯姑娘,為什麽你對扶搖那麽好?”

    “我最喜歡動物了,又不會耍心計,也沒有陰謀詭計。其實最可憐的是那些小動物,不能說話也不能反抗,有的被人當作玩物,更有甚者還成為盤中的食物,它們也有自尊心,也一樣會疼啊……”

    “莫非你是個吃素的和尚?不,是尼姑。”

    “呸,我雖也吃葷腥,但我內心裏把動物當作朋友。鷹兒最有靈性,小家夥能夠感應到我對它的友善,自然也就願意和我一起玩。”

    許驚弦暗暗點頭,怪不得一向高傲的扶搖也會認葉鶯為友。她時而蠻不講理,時而天真無邪,著實令人捉摸不透。

    “我問你,你喜歡貓還是狗?”

    許驚弦倒真被問住了:“這,好像沒有什麽區別……”

    “當然很有區別。你知道嗎?狗和貓是不同的,如果你和狗呆在一起,即使它不喜歡你,隻要你用一塊骨頭去哄它,也會舔舔你的手,讓你覺得它還是願意做出討好你的努力。可是貓就不一樣了,如果它不喜歡你,它會找一切機會用鋒利的爪子和你打招唿,無論你是帶著笑容還是帶著刀劍。”

    吐蕃人多養狗,對主人極忠誠,許驚弦頗有些打抱不平:“但我還是覺得狗忠誠護主,貓兒除了會捉老鼠,並無多大的用處。”

    葉鶯淡淡一笑,講出她的結論:“所以,男人多愛狗,因為它是一個可以戴著偽君子麵具的國王;女人則多愛貓,因為貓是喜怒無常的嬌蠻公主!”

    許驚弦一怔,如此精辟言論如果出於老學究之口絲毫不以為奇,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會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講出來,頓時對葉鶯刮目相看。

    那一刻,許驚弦突然想到了香公子提及過那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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