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驚弦忍不住撫掌而讚,麵現神往之色:“此言極是,如此人物,如此見地,實是令人心折,不愧是南宮老堂主。”

    鶴發點點頭:“你果然猜出來了,那個年輕人正是禦泠堂前一任堂主南宮睿言,南宮世家祖上南宮敬楚是武則天手下大將,對於那段曆史的了解自然與史書上的大不相同。我聽他如此說,就纏著他將那段曆史講給我聽,他沒有絲毫不耐煩,隻是笑道:‘先生還在私塾中等你,若真的想知道,今晚來此見我吧。’言罷一個縱身飛上牆頭,就此消失不見了。那時的南宮睿言尚未做堂主,年齡雖不大,卻已是見識不凡,胸懷抱負。我當晚與他會麵,他就當我是一個小兄弟般盡訴心中雄誌,在我眼前展現了一個新奇而廣闊的天地。之後他遠赴他方,直到數年後我們才再度見麵。但就是這次與他的偶然相遇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先被他那一句話打動,又被他的雄心壯誌所吸引,不顧家中反對,從此棄文習武,藝成後又雲遊四海去尋找他。那真是一段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啊,我喝了平生第一碗烈酒、殺了第一個惡人、做了第一件俠義之事、受了第一次傷、有了第一個戀人……後來終於再遇到了南宮睿言,也就有了平生第一個大哥!

    “我與南宮大哥義結金蘭,追隨他加入了禦泠堂,直至當上了碧葉使。盡管我現在已立誓離開禦泠堂,但依然慶幸能夠與南宮大哥結識一場,相交莫逆,為了我們心中的理想奮鬥拚搏,至今也無怨無悔。”

    隨著鶴發的緩緩敘說,向往、快樂、幸福、迷茫、痛苦……種種複雜的表情在他麵龐上逐一閃過。許驚弦聽得熱血沸騰,雖已是數十年前的往事,卻依然可以感應到那份男子漢之間慷慨激昂的萬丈豪情。盡管他未必讚同禦泠堂的處事宗旨,但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南宮睿言、南宮滌塵父女,還是碧葉使鶴發,甚至包括視為仇敵的紅塵使寧徊風與青霜令使簡歌,皆可算是不世之人傑。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初涉江湖時的苦辣酸甜,也遇見了他心目中勝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從此自己的人生翻開了全新的一頁,對鶴發內心裏的體驗實是感同身受。

    一時兩人都沉浸在那種江湖人所特有的情緒之中,竟似癡了。

    許驚弦又問道:“但先生為何又離開了禦泠堂?”

    “我當上碧葉使後,過了幾年父母因病先後亡故,我便散盡家財,把小妹接入堂中。她自小便是個美人胚子,嬌生慣養,又極為任性,但在我這個哥哥麵前卻是乖巧伶俐,十分懂事。我雖僅大她三、四歲,有道是長兄如父,雙親俱亡後她就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對她言聽計從,疼愛猶勝父母。若說這世上有人能讓我舍命相護,除了南宮大哥,便隻有她了……”說到這裏,鶴發呆呆發了一會兒怔,眼中隱有盈盈淚光。

    許驚弦本還想調侃說童顏亦可令鶴發舍命相護,但看鶴發的神情,猜想他的小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便將這一句玩笑話咽入肚中。

    鶴發輕歎了口氣,繼續道:“那年小妹年方二九,已是出落得如花似玉、清妍可人。吐蕃原本就是生活艱苦,寡淡無味,她初來乍到甚覺無聊,還不時闖些禍事出來,著實費我不少心力。我那時就生出了給她訂下一門親事的心思,也算替逝去的父母了結一樁心事。身為禦泠堂中碧葉使,我武功雖然不算高,但識人精準,縱觀禦泠堂上下,能配得我妹妹的也就寥寥幾人。紅塵使英俊瀟灑,與小妹年齡亦合適,但他心計深沉,莫測高深,恐非良配;南宮睿言的長子南宮逸痕雖是雍容大度,處事從容,頗有乃父之風,但年齡卻又比起小妹略小幾歲;紫陌使倒是對小妹一見鍾情,我亦頗看好他,可小妹卻偏偏對他不感興趣,反而常常借此故意調侃他。唉,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令人猜測不透啊……”

    許驚弦驚歎一聲,失聲而笑:“紫陌使白石對你的妹妹一見鍾情!哈哈,我可真是想像不出來……”

    鶴發瞪一眼許驚弦:“上一任紫陌使名叫晁雨,乃是一個性情耿直的血性漢子,你可不要張冠李戴。”

    許驚弦吐吐舌頭,赧然道:“對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白石還沒有加入禦泠堂……”他的心中忽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難道你把小妹介紹給了青霜令使簡歌?”想到簡歌那張集陽剛與陰柔於一體的麵容,心中憤恨交加,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確有令世間任何女子動心的條件。

    鶴發訝然道:“想不到機關王白石與京師三大公子之一的簡歌竟分別加入禦泠堂擔任要職,這可是堂中的大秘密,滌塵對我亦沒有說起,卻都告訴了你,對你真可謂是極其信任了。”或許是出於保密的習慣,鶴發剛才敘述中有意未提禦泠堂幾位堂使的姓名,所以許驚弦不免有所誤會。

    許驚弦本想分辨白石與簡歌的身份乃是由林青揭破,恐怕宮滌塵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獲悉了這個秘密,但念及林青之死心中一酸,便沒有說下去。

    鶴發澀然一笑:“那時青霜令尚未找迴來,青霜令使之位有名無實,虛席以待,又如何談及與小妹的姻緣?”他有意無意地望一眼許驚弦:“唉,昔日的禦泠四使,如今隻有紅塵使寧徊風尚在其位,卻也不知所蹤,以後的禦泠堂就全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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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驚弦冷然道:“我已離開了禦泠堂,請先生不要把我算在其中。”

    鶴發聽許驚弦口氣堅決,知他心意已決,難以更改,隻得一聲暗歎。繼續道:“恰好那時我有事要外出數月之久,也就暫時放下小妹之事,隻是拜托晁雨暗中照看她。何曾想等我外出歸來時,小妹卻已不在禦泠堂中。我便去找晁雨詢問,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實言,被我逼緊了,終於道出了真相。

    “原來我走後,小妹百無聊賴,便纏著晁雨說是也想要替禦泠堂做些事情。晁雨雖然對小妹心生愛慕,卻是個穩重的人,自然不會由得她胡鬧,隻是推托不肯。但小妹任性慣了,既然心裏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她見硬求不成,便改為軟磨,先諷刺晁雨雖做了紫陌使,卻無實權,什麽事情皆做不得主;又說呆得悶了,非要離開吐蕃不可……晁雨被她弄得心煩意亂,加上確實很想替心上人分憂,暗中征得南宮大哥的同意後,交給她一項任務。原來恰好最近禦泠堂的某位對頭到關中,南宮大哥正打算派人去暗中監視他,這個任務並無危險,隻需將對方近期的行動如實觀察記錄即可,料想小妹身無武功,人又機靈,加上本就是關中人氏,應該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可誰知,小妹這一去起初還傳些零星的消息,之後就再無迴音。晁雨放心不下,接連派出幾名弟子前去打探,得到的都是同樣的情報:那個對頭早已離開關中,不知去向,而在他離開前數日,確有一位妙齡女子與他過往甚密,通過對外貌、特征的描述來看,應該就是小妹無疑。晁雨還道小妹不肯放棄任務,執意跟蹤那人,無可奈何之下,也隻好盼她早些迴來。又過了幾日,南宮大哥卻意外地收到了小妹的來信……”

    鶴發聳聳肩膀,麵色古怪:“你道如何?原來小妹竟說她已不由自主地愛上了那個人,寧願跟他一起遠走高飛,海角天涯亦不離不棄……等我迴來時,這事已過了近兩個月了,而且根本不知他們去了何處,一切都已無法挽迴。我細看小妹的來信,字裏行間裏倒是滿溢著快樂與幸福,而且說她知道我必會對此事大發雷霆,所以要過段時間再迴來,屆時還將請我與南宮大哥同去主持她的婚禮……我了解小妹的性格,既然她一意孤行,恐怕包括我這個大哥在內誰也輕易改變不了,隻好苦笑著自我安慰一番,好歹她尋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我亦不必再為她的親事而頭疼了。小妹向來眼高於頂,心高氣傲,卻能對那人意亂情迷至此,連我這個大哥也棄之不顧,亦算是前世的孽緣。那人雖是禦泠堂的對頭,但我卻信任他是個用情專一的人,可以好好對待小妹,何況他雖曾有妻室,但愛妻早亡,一直未再另娶,他既然願意明媒正娶,可見對小妹亦是情深義重,我還有何話說?”

    許驚弦聽到這裏,不由露出一絲笑意,鶴發的小妹雖然任性妄為,但敢愛敢恨,當是性情中人。他對那個禦泠堂對頭的身份十分好奇,鶴發既然能夠放心將小妹托付終身,想必雖是敵人,卻也贏得了鶴發的敬重。不過看鶴發說話的模樣殊無歡喜欣慰之態,麵容微微扭曲著,與往日衝淡迥異,猜想其中或是另有隱情。

    鶴發續道:“我瞧晁雨數月不見,已然消瘦了許多,隻怕內心不無對小妹癡心付之東流之痛,反倒好言安慰他一番。隻是南宮大哥那裏不好交代,對方畢竟是禦泠堂的敵人,小妹此舉雖是率性而為,我卻心中有愧。誰知南宮大哥見我後卻並無怪責,隻是輕描淡寫地揭過此事,似乎毫不介意。我瞧出南宮大哥態度有些古怪,還猜想莫非他亦有與對方化敵為友的念頭,當下再無顧忌,還當真盼著某一日去參加小妹的婚禮……”他一聲悲歎:“隻恨我那時乍聞小妹生死不明,擔心她的安危,亂了方寸。一旦知她無恙,心中歡喜,又完全忽視了許多不合情理之處,若能及早發現,或許還能挽迴……我萬萬沒有想到,與小妹這一別竟就是永訣。而這件事情,亦成為我與禦泠堂和南宮大哥決裂的根源。”

    許驚弦小心發問:“難道這一切都是南宮老堂主的安排?”

    鶴發搖搖頭:“南宮大哥雖是身負家族重任,卻絕不會行此卑鄙行徑。他智慧過人,早把前因後果看得通透,明知此事已不可挽迴,又何必強求?我那時不過二十多歲,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理想,還隻道兩家聯姻或可化解恩怨,卻是談何容易。而事情的真相,更是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之外。

    “小妹的信件仍不時傳來,卻顯得情緒變化無端。有時說與那人感情相篤,恩愛如賓,仿佛生活無憂,開朗快樂;有時又說自己孤身在外,十分想念我,又提到逝去的雙親,顯得彷徨無依,內心愁苦……我勸她有空迴來看看,她卻推托說南宮大哥必不容她,隻是不肯。我還隻當她與那人感情略有波折,便會有這些胡思亂想,以小妹的性格,過幾天便會無事,倒也沒有放在心上。至於請我與南宮大哥參加婚禮之事,南宮大哥雖是並不反對,但紅塵使寧徊風與紫陌使晁雨皆怕其中有詐,堅決不同意,也隻好作罷。替她傳信之人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中年漢子,木訥寡言,隻負責帶走我的迴信,每當問起小妹的住址就沉默無言,晁雨本打算派人暗中跟蹤他借以查清小妹的去向,但南宮大哥堅決不允,唯恐此舉激怒對頭反倒令小妹為難。而我因為事務繁忙,一直也無餘暇,去見小妹之事就此耽擱了下來……

    “過了幾個月,小妹來信說她已有了身孕。她知我少年時遭逢情變,立誌終身不娶,特地聲明願意過繼給我,還非要請南宮大哥取個名字。我那時隻念著小妹將做人母,心中歡喜無限,哪還想到其他?直到她產下一子後,堂中忽打探到消息,那個敵人在江南某地現身,與他同行的卻是另一位女子。我不由勃然大怒,小妹初初臨盆,他卻在外麵逍遙快活,如此薄幸寡情之人,我定要去好好教訓一下,好歹被南宮大哥勸阻。隨後又接到小妹的來信,她竟絲毫不提此事,終於讓我生出了疑心,迴信嚴辭追問,她才被迫說出實情。

    “原來小妹與那人早已分開,卻因懷有身孕,無顏迴來見我,又不忍拿掉孩子,所以才想出種種借口。我氣得七竅生煙,羞憤交加,聲明與她斷絕兄妹之情。這本隻是我一時衝動,料想她終會迴到我身邊,但小妹自幼被我寵愛,如何受得了這份責難,竟就從此斷了音訊。我痛悔不已,她一個身無武功的弱質女子,帶個孩子在外漂泊,教我如何心安?

    “我礙著麵子,從此在堂中不提此事。但紫陌使晁雨癡心一片,不肯放棄,借用禦泠堂強大的情報網暗中尋查小妹的下落。但茫茫人海,想到找小妹又談何容易,直到兩年後的一天,晁雨才總算查到她的下落。他隻怕小妹不肯迴來見我,竟悄悄綁架了她的孩子,然後留書一封說明情由,還聲明隻要小妹願意,他仍願娶其為妻……唉,也難怪晁兄弟得不到小妹的芳心,也不想想以小妹的心高氣傲、剛烈性情,就算他癡心不改,但小妹也隻會以為這是一種‘施舍’,又怎能接受?她念子心切,又無顏迴吐蕃,竟然,竟然就此自盡了……”

    說到這裏,鶴發已是語不成聲,許驚弦亦是唏噓不已,抱著一線希望問道:“晁雨可親眼見到她的屍體麽?或許隻是無顏相見,所以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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