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一條街角後,洪修羅已看見了白衣人悠然而堅定的背影。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上前,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驚訝地望向左方。

    在他左邊五步外,端坐著另一個白衣人!

    乍看之下,他會以為兩個白衣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

    但事實上,這個端坐的白衣人與方才那個白衣人有著迥然不同的氣質,或許相同的隻是兩人都有一種令人難以察覺其存在的本領。

    這個白衣人沒有白發,年紀隻有二十出頭,不但沒有半分老相,反而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乍見之下就像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麵孔。

    在這張看似乖巧的麵容上還有一份古怪的笑容:如孩子望見心愛玩具的開懷,如獵豹盯準獵物後的殘忍,如少男看見心愛女子的羞澀,如旅人遠行後渴盼家人的熱切……許多複雜的情緒矛盾地集中在他的笑容裏。

    白衣少年望著洪修羅,微微眯起了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不知為何,在洪修羅的眼裏,那少年的舌頭仿佛是在舔去嘴角的一絲鮮血;而他的眼神在暗夜裏瞧來,竟像是彈出一道慘綠的光芒。刹那間,洪修羅恍如一桶冰水突然從頭至腳淋下,心底泛起一片陰濕。

    這一刻,身經百戰的堂堂刑部總管、關睢門主洪修羅竟然生出一絲逃跑之意。他見過無數高手,包括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但卻從未沒有遇見過如此令人驚怖的人物。

    或許那白衣少年的武功並不高,但他的神情卻明白無誤地透露出一種期待的訊息:他期待著洪修羅走上前來,無論是用笑容還是用刀劍;他期待著鮮血染紅這條暗夜長街,無論是洪修羅的還是他自己的!

    不管這個白衣少年是因何目的出現在這裏,不管他是為了阻止洪修羅跟蹤另一個白衣人還是特意找麻煩,洪修羅都不打算繼續與他糾纏。

    “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但不要和野獸講道理!”這是他做了多年刑部總管後明白的一個道理。

    洪修羅沿著來時之路緩緩地退開了,直到退出十餘步後,他才注意到另一件他本應該首先注意到的事情:那個白衣少年的手裏抱著一柄短小而精光四射的寶劍,而他正在輕輕抓起一把細雪,慢慢擦洗著這柄看起來更像小孩子玩具的寶劍。

    不!不是擦洗,而是以雪磨劍!

    並不是所有人都習慣在這樣的雪夜迴想太久遠的往事。

    比如被稱為“君無戲言”的吳戲言,便隻為三個月前的一件事情煩惱著。

    在京師裏,吳戲言絕對是一個有地位的人。他的地位不是來自世襲的爵位,也不是來自萬貫的家財,更不是因為他有什麽特別的本事。而是因為他有一張強大的情報網。

    京師之中,甚至可以說江湖之上,幾乎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逃不過吳戲言的情報網,而任何一個人隻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就可以得到貨真價實的信息。

    所以,哪怕在心裏嘲笑他落泊甚至有些委瑣的相貌、寒酸甚至顯得邋遢的衣著,哪怕討厭他刻薄而裝腔作勢的言語、吝嗇而近於貪婪的行為,在表麵上卻絕對不能不尊重他。

    因為越是權高位重的人越可能有求於他,而討好他的最佳辦法無疑就是除去那些不尊重他的人。

    可是三個月前,吳戲言第一次感覺到了露骨的不尊重,而他卻對此毫無辦法。因為對方是將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

    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吳戲言是一麵響當當的招牌,就算京師五派彼此間鬥得你死我活,卻誰也不願意得罪這樣一個擁有足可扭轉劣勢情報的“君無戲言”,所以他可以左右逢源,在混亂的權勢爭鬥中為自己謀得最大的利益!可是現在卻有所不同了,魏公子死了,泰親王垮了,京師五派僅餘三派,其中逍遙一派根本不理瑣事,偌大京師就隻剩下將軍府與太子府鬥法……

    而吳戲言在京師中的地位似乎也隨著情勢不同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令他很不好受,尤其想到那一天水知寒在那麽多人的麵前對他語含威脅,一點情麵也不給,他就更不好受了。

    所以今晚的吳戲言喝得爛醉,一麵搖晃著跌跌撞撞地迴家,一麵借著酒勁在嘴裏罵罵咧咧:“我不就說了幾句實話嗎?你大總管犯得著用八百個人抬轎子——窮耍威風嗎?,哼哼,有本事就別來找我,直接去對付五劍山莊和碎空刀葉風啊……”

    吳戲言的話突然中止,灑在脖子上的雪花讓他清醒了一些,他的情報網一個月前就告訴了他:盡管,被稱為將軍府五指的五大高手中斷了無名指,廢了中指,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曆輕笙命喪穹隆山忘心峰,甚至還賠上了水知寒的右臂。但,五劍山莊已經不存在了,那個被江湖上譽為“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的年輕第一代高手碎空刀葉風也從此下落不明,極有可能已死在將軍府的高手圍攻之下。

    正所謂普天之下,誰可抵擋將軍令?

    這一刹那吳戲言忽有所悟,正是因為京師隻剩下針尖麥芒的兩派,所以他才必須選擇一方,而不似從前那樣可以在幾派碾軋的夾縫中如魚得水。在如此情形下,所以水知寒才用這樣的方式逼迫自己:順者昌,逆者亡。他又應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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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樣一個輕雪飄揚的夜晚,半醉半醒的吳戲言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事實上前幾年將軍府很少與他打交道,或許是因為明將軍根本不屑憑著吳戲言的情報壓倒敵人,可是現在,明將軍現身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而那個當年唯恐遭明將軍之忌、自詡“半個總管”的水知寒似乎已不甘僅僅做一名總管了……吳戲言又想到十天前,太子一係顧思空與將軍府的大拇指憑天行共去吐蕃的消息,太子府與將軍府聯合行動在以往絕不可想像的,這些是否都出於水知寒的授意?他還想做什麽?

    吳戲言越想越是心寒,若是自己一直這般瘸子上台——立場不穩,那麽大有可能京師兩大派係都視其為對方的眼線,這個後果他絕對承受不起。或許他真的應該離開京師,另尋安身之地,憑他的本事,江湖之大何處不能立足?又何必在這裏受人欺辱?

    吳戲言半睜醉眼,望一望京師的高城闊牆、繁華錦樓,竟意外地覺得那麽舍不得。他可以不要錦衣玉食,不要珠寶美女,但他受不了默默無聞、乏人問津的生活,隻有在京師,他才能那麽受人恭敬,處處有人奉承,這才是他想要的一切。而這些正是粗豪的江湖漢子絕對無法給予他的。

    “這真是矮子騎馬——上下兩難啊!”吳戲言喃喃歎道,他本不是一個缺乏決斷的人,但這一刻,他卻無法替自己的未來謀劃一條坦途。

    或許是他真的老了麽?

    “請問您是吳先生吧。”一個低柔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傳入耳中。

    雖然夾著一絲域外口音,但聲音本身卻讓人那麽舒服,那麽溫暖,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用他滿是老繭的大手輕撫額頭,令人止不住想撲入他懷中一吐人生的煩惱。

    吳戲言的酒本已醒了幾分,聽到這句話竟又覺得酒意上湧,“哇”得一張口就吐了出來。

    然後他就看到一雙白淨修長的手輕輕扶住他的肩膀,每個手指都是那麽一塵不染,每個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同樣長短。沿著這雙幹淨清爽的手望去,先是秀氣如女子的手腕,腕間掛著一隻玉鐲,那玉鐲似是整塊翡翠打製,清碧如滴,絕非凡品,隨後是被白衣遮了半邊的手肘,依然那麽潔淨,似乎每個毛孔都被瓊漿玉液細細浸潤過……

    他的肩並不寬闊,卻有一種足可讓人依靠的力量,他的脖子不算白皙,微微挺露的青筋卻有一份給予信任的堅定,令人相信再往上一定是一張堅毅剛強而充滿男子氣度的麵孔……

    所以,當吳戲言發現對方隻不過是一個麵貌普通平常、長著一頭完全不合年紀的白發的中年人後,他的臉上盡是一派愕然。隨即瞧見對方那略顯滑稽的束發後,又大笑起來。

    白衣人扶穩吳戲言,微微一笑:“風寒霜滑,吳先生多加小心啊。”

    吳戲言並不驚訝對方認識自己,在他心目中若是有人不認識自己才算稀奇。但是他很奇怪為什麽這個陌生的白衣人會讓識人精準的自己一見之下產生那麽多的錯覺,更奇怪為什麽半夜三更在無人的大街上遇見他竟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短短一瞥間,吳戲言對這個白衣人已有了大致的認識。幸好,這是吳戲言最喜歡接觸的一種人,有智慧有學識,有地位有品位,或許他們臉上故作謙卑的尊敬與口中婉轉的奉承未必出於真心,卻絕對很容易地打動他。

    吳戲言擦擦嘴上的汙物,又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放於口中權做洗漱。白衣人靜靜地望著他,既不為他孩子氣的舉動而微笑,也不表現出對他缺乏成熟行為的鄙夷。就仿佛是一個等待美麗貴婦梳妝的客人,不急不躁。

    吳戲言見過無數各色人等,但卻無法判斷出白衣人是否那種隻要滿意就會出手闊綽的客人,習慣性地試探一句:“不知老弟找我何事?”

    白衣人輕輕道:“想問吳先生一件事情。”

    令吳戲言失望的是,對於“老弟”的稱唿白衣人沒有任何反應,大概先生、大師、仁兄之類的稱唿他都可以不皺眉頭地應承下來。

    吳戲言嘿嘿一笑:“每個找我的人都是要問事情?不過現在這時候麽?好比是八月十五吃粽子……”他有意不說出下句,細看白衣人的反應。

    白衣人僅是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似乎他完全明白吳戲言的言外之意,又似乎根本沒興趣與之拌嘴。

    吳戲言依然無法判斷對方心意,隻好把下一句“不是時候”吞進肚中,輕咳一聲,正色道:“既然你有問題,在下就會有迴答。當然,精彩的迴答也需要精彩的報酬。”

    白衣人卻全無任何客套,隻是淡淡地問出了他的問題:“大概在十六年前,有一位來自吐蕃的年輕人到了京師,卻不幸生了急病。或許是因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無人援救……”

    吳戲言麵色微變,伸手止住白衣人的話;“你可知道,我迴答別人的問題向來是有幾個條件的?”

    白衣人的臉上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神情:“剛才吳先生說過,精彩的迴答自然有精彩的報酬。”

    吳戲言強按住心中一股莫名想順從對方的念頭,自顧自道:“我吳戲言迴答問題,有五說三不說。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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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人令人難以覺察地點點頭:“隻請吳先生長話短說。”

    不知為什麽,白衣人如此模糊而簡單的一個肯定竟令吳戲言有種欣喜若狂的感覺,仿佛他才是一個有求於對方、需要竭力討對方歡心的人。

    吳戲言清清嗓子:“一見如故、窮困潦倒、家有亡親、救人危難,這四種人可免費說,還有一個嘛,嘿嘿,若能與我對詩之人,亦可免費說。”事實上他這“對詩”一舉不過是那些有趣的村言巷語,譬如方才那一句“八月十五吃粽子——不是時候”之類。

    白衣人露出微笑:“想不到吳先生果然是一個好心的人。”

    這句誇獎令吳戲言好不得意,隨即又道:“本來我與老兄一見如故,原可免費告訴你。隻可惜啊……”說到這裏,又停頓下來賣個關子。

    這一次白衣人倒是識趣,緩緩接口:“想必是犯了吳先生的三不說之忌。”

    吳先生突然覺得很喜歡這個白衣人:“這三不說嘛,刀劍相逼不說,傷天害理不說……當然,這兩點與你扯不上關係。但老弟恰恰是犯得最後一忌:說過的話不再說。”他本想看看白衣人的神情會否因此而緊張,卻未能如願。白衣人隻是沉吟不語,似乎在考慮如何勸說吳戲言。

    吳戲言終耐不得沉默:“當然,普通的小事情不必刻意禁忌,但老弟既然問起‘天脈血石’之事,在下實在無能為力。至於我曾告訴過其他什麽人,此乃我的職業秘密,自然也不能告訴老弟。”

    白衣人終於歎了一口氣:“隻怕今日不得不犯吳先生兩樣忌諱了,在下靜等迴答,隻要吳先生改變主意,叫我一聲便是。”

    “嘿嘿,隻怕你這是按雞頭啄米——白費心機,也不去打聽一下,我‘君無戲言’說話何時不算話?”吳戲言從頭至尾始終沒有看透白衣人,對方的這句話更是讓他如墜迷霧,越想越不對勁,不懂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忍不住脫口發問:“喂,老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白衣人抬手撩開垂下的白發,本如古井不波的臉上露出一絲調侃之意:“還請吳先生稍等片刻,我無需精彩的報酬就會給你絕對精彩的迴答。”

    吳戲言大笑:“想不到老弟竟然學我說話,哈哈……”他的笑聲立刻收住了,因為他驚奇地發現白衣人竟就此轉身離開,一時他似乎有些不舍:“老弟慢走,就算不能迴答問題也可交個朋友嘛……”說話間他又微一皺眉,剛才白衣人抬手撩發之際,他看到對方的翡翠玉鐲後露出的手腕有一片肌膚明顯有異,像是胎記,更像是刺青,最奇怪的是那片肌膚呈現出奇異的碧色,不知是否那玉鐲反映雪光所致。

    吳戲言隱約記得自己曾經聽說過這個古怪的刺青,隻恨殘酒未醒,一時想不起來……

    然後,他就看見了另外一個白衣少年!

    那個生著一張娃娃臉的白衣少年倒提著那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劍朝吳戲言緩緩走來,臉上依然是那份令人畏怖的期待之色。

    白衣少年倒提的短劍長不過尺半,在積了半寸雪的地麵上劃過,卻沒有留下一點劃痕,看似離雪麵還有肉眼難以察覺的距離,但從劍鋒上卻傳來了令人驚駭的摩擦之聲,如同短劍毫無痕跡地穿透積雪而與地麵接觸。而那嘶啞的摩擦聲絕不像是從一柄短劍上發出的,倒似是一把重達百斤的開山大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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