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在空中搖搖晃晃,神智漸漸清醒過來,望著把自己緊緊抱在懷中的水秀,終於明白了當前的處境:他與水秀的性命都懸在她那曾經雪白如玉、如今卻已被鮮血染紅的牙齒上。

    “水姑姑,你把我……扔下去吧。”小弦猶豫一下,終於開口。他起初的聲音極低極弱,卻越來越響,說到最後四個字時,已是有一種舍身求仁的悲壯與無悔。

    水秀心想:或許,在小弦天真無邪的思想中,隻要把他扔下去,減輕負擔的自己就可以攀上大樹了吧。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竟也有這樣的俠義之心……

    就這樣靜靜地想著,一滴淚水慢慢地在水秀眼角凝聚,沿著沾滿血汙的麵頰、因用力而筋骨畢露再無昔日美態的脖頸滑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弦的嘴裏。

    當嚐到這一滴鹹鹹的淚水時,小弦再也忍不住拚盡全力大叫起來:“水姑姑,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吧!”

    水秀無法開口。她隻是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似乎是擺出一個笑容,又似乎是更加用力咬緊纏思索。

    從沒有一刻,小弦覺得自己是如此無助,離死亡是如此之近;也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如此堅強,若能掙開水秀那像是箍緊生命中最緊要東西的左臂,他一定會毫不猶豫躍下萬丈深淵……

    隻要,能換來她的平安!

    小弦終於靜了下來,他沒有淚水,隻是牢牢地抱住水秀,一字一句道:“水姑姑,如果你支持不住了,我要和你一同落地。”

    水秀猛然一震,忽就想到了曾係在女兒柔軟脖頸上、現在卻掛在小弦胸前的那一麵金鎖,她無法得知女兒為何要把金鎖送給小弦,隻知道女兒縱然沒有了父母,但有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子陪著她,亦算不枉一生!

    於是,她隻有加倍用力地咬住纏思索,仿佛咬住了女兒水柔清今生今世的——幸福!

    而當這一切對話聽在悄悄潛近的高德言耳中時,他忍不住在心中偷笑。水秀越舍不得放開小弦,他就越有可能“一償夙願”。當下加急移動,隻恐水秀支持不住一鬆口,豈不是雞飛蛋打。

    小弦與水秀在水霧蒙蒙的半空中晃蕩,忽見一物從眼前閃過。小弦大喜:“水姑姑,把我稍稍放鬆一些,我有辦法了。”

    原來纏思索長達二丈,一端懸著水秀與小弦,另一端繞過大樹垂掛下來,正好從兩人身旁搖過。

    水秀立刻明白了小弦的意思,若是兩人分持一端,小弦人小體輕,或許可以攀到大樹上,再等待救援。

    當下水秀將箍緊的左臂稍稍鬆開,小弦盡力張開雙臂,每當那一端纏思索從身邊晃過,便伸手去抓。無奈但這索雖是依照纏思索的長度而製,韌性亦極強,卻是水秀平日作為腰帶裝飾而用,乃是用上好天蠶絲所織就,輕飄飄地渾不著力,加之山風勁疾,吹得晃動不休,小弦數度出手皆差了幾寸,大是著急:“水姑姑,再把我放鬆些,我試著跳過去……”

    水秀心知小弦跳過去極是冒險,萬一一把沒有抓住,必會落下深淵……可是又心知自己已是油盡燈枯,支持不了多久,隻好盡力一試。

    等纏思索再度蕩迴來時,水秀窺得真切,左臂拚著最後一絲餘力,猛然把小弦往外一送……隨著這一送,水秀才發現此刻渾身已然僵直無力,收迴的左臂亦無力再握在纏思索上,若非要親眼看到小弦脫險,定然鬆口任自己落入懸崖。

    小弦畢竟毫無武功,身體淩空下右手竟然一把拽空,幸好關鍵時刻眼明手快,在幾乎失去平衡的情況左手總算拉住了纏思索。才舒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水秀,誰知身下再度一沉,連人帶索又朝下落去。

    原來纏思索雖然在大樹上繞了兩圈,卻未打死結,小弦這一拽用力極大,反把水秀拉了上去,就如滑輪般此升彼降,他自己則往下沉落。

    這一刻對精疲力竭的水秀確是極大的考驗,若是她此刻一鬆口,失去平衡的纏思索必會滑落深穀,小弦與水秀皆無法幸免。

    好個琴瑟王,再鼓餘勇,拚死咬住纏思索,隻聽崩崩數聲,口中幾枚牙齒已被這反挫之力撞落。但隨著小弦再沉數尺,另一端上升的水秀已快要接近大樹。

    小弦萬萬不料這一躍竟有這般效果,又驚又喜,眼看纏思索沉勢漸緩,雙手抓緊纏思索,腰腹拚命用力下沉,真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個大胖子。隻要水秀爬上那棵大樹,自己再慢慢爬上來,豈不是兩人都可安然得救了。

    水秀雙手都已無力,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爬”上了那棵橫生於峭壁的大樹,眼前一陣發黑,強提一口氣,正要憑牙力把小弦吊上來,忽聽頭頂風響,抬首一看,竟是高德言從半空中朝大樹上落了下來。

    說來也巧,當小弦縱身一躍時,高德言亦同時瞅準大樹方位跳了下來,誰知人尚在半空中,水秀竟已先他一步到了樹幹。高德言心頭大驚,此刻他雙足虛空難以變向,若是水秀趁機發招全無閃避餘地,急切間腰腹用力翻個跟鬥,頭下腳上俯衝而至,性命交關亦顧不得憐香惜玉,折扇扇頁如刀鋒般直斫水秀脖頸。

    麵臨高德言拚死一擊,水秀已不及躲閃。想到下麵生死未卜的小弦,生機幾乎斷絕的身體裏再激發最後的潛能,反身逆衝而上,直撞向高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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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得一聲,折扇正斫在水秀的左肩胛處,這一擊勢沉力猛,又挾著高德言俯衝之勢,幾乎將水秀左肩膀齊齊卸下。不過折扇畢竟不比鋒銳的鋼刀,扇骨深深卡在了水秀左肩中,而水秀這拚命一撞卻撞得高德言立足不穩,鬆手放開折扇,一個倒栽蔥,直往深穀下落去。

    而水秀再經此重創,登時軟倒在樹幹上,若非身體正好被兩支樹椏鉤住,必也會跌下樹去,鮮血如泉般灑下,口中尚緊緊咬著纏思索。

    小弦再睹驚變,一聲大叫,又是心痛又是憤怒。他反應極快,下意識地往高德言落來的方向一蕩,心想縱是摔死這個大壞蛋,也要先狠狠踢他一腳。

    這一腳當然未踢倒,但從空中墜下的高德言卻在纏思索靠近的刹那間,幾乎是出於本能,一把握住了索端!

    若非水秀倒下時纏思索恰好在樹椏上打了一個結,那天蠶絲又韌性極強,這含著高德言下墜之勢的全力一拽必會把三人全都拉下萬丈深淵。

    此刻,水秀軟軟趴在大樹上,咬住纏思索頭,生死不知;小弦手握軟索中段,懸於半空中;而在小弦身下五六尺的索尾,則掛著險死還生之餘,一臉後怕的高德言。

    高德言愣了一下,方才醒悟過來自己並未掉下深淵,口中獰笑:“哈哈,想不到我高德言福大命大,怎麽也死不了。”一麵手腳用力,往上爬來。

    小弦大驚,雙腳一陣亂踢,又拚命扭動身體,隻想把高德言甩下去索去,卻怎能如願?眼見高德言越爬越近,手指再有幾寸就要碰到自己的腳……隻好亦拚命往上爬,無奈他年小體弱,縱然小時候最精於爬樹,但在這飽受驚嚇、體力耗盡的時刻,速度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精通武技的高德言。

    晃動的纏思索終於把昏迷中的水秀搖醒,她看到小弦遇險,先擺頭把纏思索在樹椏上纏了幾圈,氣若遊絲的口中輕輕吐出一句話:“高德言,你看著我……”隨著她口中的說話,鮮血沿著纏思索一寸一寸地緩緩流下,終於沾上小弦的雙手。

    然而小弦卻渾然不覺,隻是呆呆望著水秀那驚世駭俗的舉動:水秀奮力擰首,咬住嵌在左肩頭的折扇,猛一發力,將折扇硬生生地從深陷的肩胛中拔出,喘著粗氣,輕輕偏下頭,把鋒利的扇頁豎直放在已繃得筆直的纏思索上……

    她的動作艱難而果斷,不浪費絲毫多餘的力氣;又是如此的決絕,似乎隻是從腰間抽出折扇,而不是從血肉模糊的身體中。

    水秀沒有再說話,她也無力再說。但那黑漆漆的眼珠中,卻閃耀著一團可以燃燒一切火焰。她蒼白的臉上、冰冷的表情已做了最好的說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高德言立刻停止攀爬,不敢再動分毫,口中大叫道:“你瘋了,難道你不要這小鬼的命了麽?”

    小弦恨聲道:“就算一齊死,你也比我先摔死。”實在是恨極了這卑鄙無恥的小人,明知有失風度,仍是忍不住朝高德言吐了一口口水。

    高德言懸於空中,竟是無法閃避,口水正吐在他臉上,小弦本是氣極,見狀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高德言緩緩擦去麵上唾液,他城府極深,含毗必報。但此刻命懸人手,連狠話也不敢說一句,隻是用一種極陰陟的目光望著小弦。

    小弦居高臨下,驀然見到高德言敞開的衣領下,脖頸間有一大塊青赤色的疤痕,怪不得平日總是把衣領高高豎起。小弦心念電轉,似乎曾聽什麽人說起過如此形象,隻是麵前發生的一切實是平生未遇的淒慘,連腦筋似乎也不靈活了,根本想不起來。

    水秀也不言語,雙目依然怒瞪著,咬著折扇的嘴唇卻在不停發抖。高德言看得膽戰心驚,平日隻恐手中兵器不利,此刻卻盼那折扇生鏽,不至於讓瀕死的水秀一個不小心便割斷那純絲所製的長索。

    事實上水秀此刻已然力竭,一縷幽魂在奈何橋邊遊遊蕩蕩,卻隻是放不下小弦,心中百轉千徊,柔腸寸斷,恍惚間就覺得自己十年未見的親生女兒就在索下,卻連斷索之力都發不出,更遑論殺敵救人了。

    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道:“水姑娘,若是如此下去,必將玉石俱焚,這又是何苦來哉?”看到水秀並無反應,又續道:“我高德言這就發下毒誓:隻要平安脫險,絕不會動許少俠一根毫毛,並且立時請禦醫相救水姑娘,若違此誓,管教我天誅地滅,受盡萬蛇鑽心之苦……”

    小弦打斷高德言的話:“你對水姑姑不懷好心時發的誓言呢?我絕不會相信你的什麽狗屁毒誓,你再胡說一句褻瀆水姑姑的話,我就吐你一臉口水。”此時此刻,他的口水倒當真是唯一有效、且百發百中的神兵利器。

    高德言強壓心頭恨意,不理小弦,仍是對水秀賠笑:“縱然我以前對水姑娘有所冒犯,亦是出於苦苦愛慕之情。今日之事隻因看到水姑娘受傷,一時鬼迷心竅,出一出往日被姑娘拒絕之怨氣罷了,萬幸並未真個傷到水姑娘,此刻高某已有幡然悔悟之感,隻求姑娘給我一個改惡從善的機會。咳咳,若是水姑娘當真恨我,要殺要剮也全都由你。隻不過,螻蟻尚且貪生,許少俠正值青春少年,又有大好前途,何苦賠著我這無足輕重的小人一齊送命呢?還請水姑娘三思而行……”小弦聽得目瞪口呆,萬萬想不到一個人從剛才的得意洋洋瞬間變為奴顏婢膝,竟可以轉換得如此自然,而且絲毫不以為恥。瞠目之餘,別說再朝高德言吐口水,連眼光都不屑於再瞄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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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德言兀自絮叨不休,卻見水秀眼中閃過一絲無助的淒酸,又是一聲嗆咳,這一次不但吐出大口鮮血,那把折扇亦隨之從口中落下。

    高德言大喜,這才知道水秀早已是強弩之末,暗罵剛才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全被小弦聽在耳中,非要好好折磨他一番再殺死,方才能出這口惡氣。正要手腳並用沿索上爬,卻又驀然止住,對著小弦堆起了笑容。

    原來小弦眼明手快,已搶先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折扇。一手持索保持平衡,另一手已把鋒利的扇頁對著身下的長索。隻要輕輕一割,高德言必會掉入萬丈深崖。

    高德言見小弦先略一猶豫,眼中似閃過一絲狠辣,慌得大叫:“許少俠且慢,聽我一言。你,你殺過人麽?”

    小弦搖搖頭,一字一句道:“我從沒有殺過人,但我今天一定要殺你。”話雖如此說,卻是胸口起伏,情緒難平。明知隻要這一扇劃下去,眼前這個卑鄙小人就會落入深淵,摔成肉泥。但雖從戲文、說書中聽過什麽血流成河、屍骨積山的詞語,卻直到今日才知道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廝殺竟是如此殘忍而不留餘地,而自己這一扇下去,是否就沾上了永遠也洗不去的血腥……

    想到那日曾與林青談及殺人之事,自己信誓旦旦說絕不會殺死一個好人,眼前的高德言當然不是什麽好人,但真要讓他就這樣死在自己手下,卻是難以下定決心。畢竟水秀傷於那神秘黑影手中,高德言隻不過是適逢其會,正好看到弱女稚子可欺,方才心生歹念。就如一個老實人若忽然看到一綻金子出現的自己房間裏,是否也會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據為己有?……

    小弦這番心思自然牽強,事實上今日所見到血淋淋的場景已令他感到極度厭倦,隻希望是一場大夢,早早收場,以後永遠不要麵對,所以才在潛意識中替己替人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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