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言見小弦似乎意誌稍稍動搖,立刻口唇翻飛:“不瞞許少俠,我殺過人,而且殺過不少。但每當午夜夢迴時,都會看到那些無頭冤魂找我索命,夜夜不得安睡。你莫要瞧我有時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那全都是因為自己心虛,隻怕那些被我殺死的人找自己複仇,所以才故意裝出這模樣,其實外強中幹,心底深處痛悔不已。若有選擇,我絕不會再殺一個人……”這當然不是高德言的肺腑之言,不過他在刑部時常審問犯人,對這種心理倒真是把握得十足,此刻為保全性命,將那些犯人的追悔之詞用於自身,卻也似模擬樣,不露破綻。

    “不要說了!”小弦咬牙切齒,握扇的手輕輕發抖。

    高德言豈願功虧一簣,口中不停:“唉,許少俠大概是不知惡鬼纏身索命的滋味,日夜在耳邊哭訴,隻叫‘還我命來’……”卻見小弦眼中忽然劃過一道寒光,高德言心頭微凜,一麵說著話,一麵計算著雙方的距離,伺機躍起抓住小弦的腿。

    小弦聽到高德言說什麽“日夜在耳邊哭泣”時,腦中電光一閃,想到了把自己從滇北清水小鎮擄往擒天堡的日哭鬼。驀然低頭望著高德言,口中吐出一個名字:“高子明!”

    高德言渾身一震,口中的話語驀然停了片刻,方驚訝道:“許少俠說得是個人名麽?卻不知是何人?”

    然而高德言臉上錯愕的表情已全落在小弦眼中,知道自己猜測不假:這個身為京師刑部五大名捕之一的高德言,正是當年害得日哭鬼妻死子亡的罪魁禍首高子明。他縱然能隱姓瞞名,遠走京師,脖頸間那一道青赤色的疤痕卻是無法消除的錚錚鐵證!想到日哭鬼的妻子被他汙辱殘殺,兒子被他剝皮製成人皮麵具,小弦隻覺得心中一股烈火熊熊燃起,如此敗類,留之隻會貽害百姓,正如林青所說,今日饒了他,就是害了明日的無辜!

    小弦怒喝一聲,折扇狠狠朝纏思索劃下:“這一刀,是替齊大叔報仇!”長索應手而斷。

    高德言聽到小弦叫出自己多年不用的舊名,已心知不妙,就在小弦出手的一刹那亦同時縱身而起,十指箕張,一把往小弦腿上抓去。他為求生存,這一縱身拚盡全力,雖無借力處,卻仍躍起近六尺高,小弦閃避不及,右腿竟被高德言捉個正著。

    兩個人的重量一下子全掛在小弦手上,差一點讓他鬆開長索。看到手中水秀流下的鮮血,想到水秀生死未卜,幾乎遭這壞蛋的毒手,心頭更恨,高德言鐵指幾乎陷入小弦的腿肌中,他卻不管不顧,亦感覺不到半分疼痛,低首彎腰,手中折扇朝高德言頭上斫去,口中猶高叫道:“這一下,是替水姑姑給你的……”

    小弦不通武功,雖將《鑄兵神錄》背得滾瓜爛熟,但真正用於手中的兵刃卻是絕無僅有,何況是折扇這等奇門兵器,加之出手方位較高,這一扇從高德言麵門劃過,將他麵孔劃得鮮血淋漓,卻未能入骨致命。高德言慘叫一聲,他雙手都抱住小弦的腿,無法反擊,隻能用口咬住扇麵。

    心中的怨毒與求生的瘋狂令高德言那一張流滿鮮血的麵孔顯得尤其猙獰,小弦瞧得心魂俱裂,幾乎手軟,拚命咬緊牙關,使勁迴奪折扇。兩人拚力一掙,隻聽“哢嚓”一聲輕響,十餘支扇骨盡數激飛而出,直射入高德言大張的口中。

    原來高德言這柄折扇乃是請人精心所製,內中藏有機關,隻要一按扇柄的按鈕,便會將十餘支精鋼打造的扇骨射出,仿如暗器,在貼身近戰中突然使出,令人防不勝防,卻被小弦在爭搶中無意按動了機關。

    高德言口中塞了十餘支扇骨,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小弦隻看到他那被鮮血染紅了半張臉孔微微一怔,一雙陰毒的眼瞳驀然放大,幾可映出自己的影子,緊握著雙腿的手終於無力鬆開,那一張淒慘的麵孔帶著一份難以置信的神情墜入無盡的深穀中……

    直到臨死的最後一刻,高德言也不相信自己謹慎一世,到頭來卻會死在這樣一個孩子手裏,而且是被自己折扇中的獨門機關所殺。

    小弦甩開半截折扇,望著自己手裏混合著的水秀與高德言的鮮血,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渾身亦再無一絲力氣,就這樣任由自己懸掛在半空中,腦中一片紊亂。

    他低低在心底告訴自己:許驚弦,你終於長大了,可以像林叔叔一樣去行俠仗義、除暴安良了……

    可是,他真的很想哭,很想在這雖然水汽溫潤、卻令他覺得透不過氣的黎明前的暗夜裏,放下一切刻意強加給自己的尊嚴,像一個真正的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何其狂一早悄悄來到容笑風馴鷹的小屋中查看,卻不見小弦的蹤影。他對容笑風頗有懷疑,瞧他對著小雷鷹發怔,也不驚動他,自個便沿著小弦的腳印四處尋找,終於在那溫泉懸崖邊發現了這慘烈的一幕。

    水秀早已氣絕多時,何其狂大驚之餘,先把懸於半空中的小弦吊上崖頂,再朝他細細詢問,小弦卻一語不發,雙目一片迷茫之色,仿若癡呆。

    水秀雖屬於泰親王一係,但她與駱清幽並稱為“京師雙姝”,性格溫婉,何其狂雖與她並無太多交情,但一向頗敬重她,看到她慘死當場,亦是歎息不已。他並不知道水秀的真實身份,隻知她在京師中向來獨來獨往,並無親眷,若是琴瑟王慘死京城外之事一旦宣揚出去,必會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會引發京師三派之間的火並,為求慎重起見,便手持“瘦柳鉤”在溫泉邊挖了一個大坑,將其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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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弦怔怔看著何其狂把水秀的屍體放入坑中,驀覺心口劇痛,卻是說不出話來,唯以手輕撫胸前那麵金鎖,在腦海中默默發下誓言:“水姑姑,你安心去吧,無論清兒對我是何態度,我都一定會好好替你與莫大叔照顧好她!”

    何其狂掩埋好水秀,帶著小弦先迴到那小木屋中找容笑風。一路上小弦沉默不語,何其狂知他乍逢驚變,神智大亂,亦不多做詢問,隻是將內力從小弦手中傳入,助他穩定心神。

    小雷鷹決意以死相抗,容笑風百思無計,仍呆立於屋中。見到何其狂與渾身血跡的小弦進屋來,大驚失色:“小弦為何如此?你昨晚去什麽地方了?”

    小弦默然無言,神情淒楚。容笑風雖不知小弦昨夜的遭遇,但小弦離開時他全部心神都懸在小雷鷹身上,此刻亦覺有愧於心。惑然望向何其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何其狂漠然道:“小弦昨夜不是與你一起麽,為何你反倒來問我?我倒要聽聽你的解釋。”

    容笑風聞言微微色變:“難道你懷疑我故意會害小弦?”

    何其狂隻是冷笑,竟似默認了容笑風的猜想。容笑風大怒:“小弦是許兄的義子,我待他一如自己的骨肉,你憑什麽懷疑我?”

    何其狂淡淡道:“琴瑟王暴斃荒野,你與泰親王愛將黑山交好,與此事自然難脫幹係。”銳利的目光緊緊鎖住容笑風,看他會對此有何反應。

    容笑風驚得目瞪口呆:“水秀死了?!”看他的神情,似乎並不在意何其狂知道他與黑山交往之事,而是對水秀的死訊感到極度驚訝。

    小弦聽到水秀的名字,驀然一震,終於緩緩吐出幾個字:“那個姓高的壞蛋殺了水姑姑,掉在懸崖下,若是還沒有死,我絕不會放過他……”

    何其狂與容笑風麵麵相覷,隱隱猜到小弦所說之人多半是刑部名捕高德言,卻無論如何想不出高德言為何會殺水秀?其實真正對水秀發出致命的一擊乃是那戴著麵具的神秘男子,但高德言的卑鄙無恥無疑更令小弦痛恨。

    何其狂知小弦不願再看到那幕慘況,本欲自己去崖底察看,但又不放心容笑風與小弦呆在一起,若是帶著容笑風同去,小弦一個人留在屋中亦是不妥,是否應該先送他迴白露院,再通知林青駱清幽,卻又擔心有人發現不知生死的高德言,另生事端,一時沉吟難決。

    容笑風已搶著道:“我們快去那裏看看。”剛要出門又迴過頭來,看看虛弱至極的小雷鷹,神情頗為猶豫。心想若是抱著它去崖邊,隻怕被寒風一吹,半路上就會斃命。

    容笑風正想上前解開綁著小雷鷹的鐵鏈,小弦卻發狂一般甩開何其狂的手,攔在小雷鷹麵前大聲道:“你不要過來……”當他接觸到小雷鷹那沉靜如水、隱忍堅決的目光時,仿佛又迴到了高德言對重傷無力的水秀步步緊逼的一刻。容笑風吃了一驚,不由退開半步。

    何其狂見小弦雙拳緊握,目中噴火,似乎當自己與容笑風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敵,知他神智紊亂,極需鎮定,對容笑風道:“容兄請借一步說話。”兩人步出屋外,僅留小弦一人。

    小弦愣了半晌,無意識地拿來裝有鮮肉與清水的碗兒遞至小雷鷹麵前,用手指撫著鷹羽,勾起軟弱無力的鷹首,給小雷鷹喂食。

    小雷鷹雙翅垂落,閉目不食。而小弦的心思還癡癡迴想著昨夜似真似幻的片段,水秀的溫柔的音容、青霜令使狠辣的出手、高德言無恥的小人嘴臉、漫天飛流下的溫泉與血雨、那一根懸掛在半空中的軟索以及最後奮力擊向高德言的一扇……這一刻的小弦如墜夢中,渾不知自己在做什麽。

    忽然指尖微微一痛,卻是那小雷鷹拚力啄了小弦一口,隻是它早已氣息奄奄,這一口渾如隔靴搔癢,卻令小弦恍然驚醒。一人一鷹對視片刻,小弦驀然覺得心頭大慟,一把將鷹兒抱在懷裏。

    小雷鷹睜大雙目,亦無力掙紮,目光灼灼、帶著一絲迷惑盯住忽然神情無比激動的小弦,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小弦緩緩替小雷鷹解開鐵鏈,一麵喃喃自語道:“小鷹兒,你媽媽一定到處在找你,我放了你,快去尋媽媽吧……”

    失去束縛的小雷鷹軟軟躺在地上,根本無力行走,更遑論展翅飛翔。小弦幫它扇幾下翅膀全無效用,忽然悲從中來,種種想法紛遝而至,憐於自己的身世,隻覺得自己亦如這軟弱的小鷹兒,既不能一飛衝天,亦無法給身邊的親人朋友幫助,忍了一夜的淚水漣漣而落,滴在鷹頸上,把鷹羽染得透濕。

    小雷鷹感應到小弦的淚水,忽然輕輕一震,勉強扭開頭去,鷹眼落在小屋的某個角落中,若有所思。

    小弦淚水狂湧,拚盡全力大叫一聲:“你快飛啊!”隻有這聲嘶力竭的喊叫,才能稍稍發泄他滿腹的怨懣。

    何其狂與容笑風正在門外說話,聽到小弦的大叫聲,連忙搶進木屋察看。

    木門被撞開的刹那間,露出東天一抹如玫瑰色水晶般的晨曦,溫柔的光線霎時灑進來,眼前乍現明亮,黎明的野風帶著冰冷的冬日氣息衝入小木屋,發出嗚嗚的號叫,又卷起火堆邊殘留的餘燼,四周的一切仿佛瞬間消失於混沌的迷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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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深冬的晨風,令小弦與小雷鷹皆是一陣戰栗。

    何其狂正要上前追問小弦,容笑風忽然拉住了他,眼神定在小弦懷中,滿臉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雷鷹被寒風一吹,精神一振,鷹眼望定小弦,忽然從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一抖鷹頸,啄下小弦手中的一塊肉。

    鷹帝,“屈服”了!

    何其狂、容笑風在山穀下找到了高德言殘缺不全的屍體,匆匆掩埋後,帶著小弦迴到白露院。

    在林青與駱清幽的耐心誘導下,小弦終於斷斷續續地說出了這一夜驚心動魄的遭遇,眾人方知原委。想到琴瑟王出身江湖中神秘的四大家族溫柔鄉,又名列京師八方名動之一,性情溫婉、容顏秀麗,操琴之藝天下皆聞,卻先被禦泠堂青霜令使偷襲重擊,再受高德言那小人輕薄,天妒紅顏,齊聲歎息。駱清幽更是雙目通紅,悄悄灑下幾滴清淚。

    小弦講完,抱緊懷中的小雷鷹:“林叔叔,殺水姑姑的那個人戴著一張青銅麵具,定是青霜令使,你一定要替水姑姑報仇。”

    何其狂問道:“你能確定是青霜令使……郭暮寒下得毒手麽?”

    小弦一怔,迴想昨夜所見,隻憑那神秘男子的聲音與身形並不能判斷出是亂雲公子郭暮寒,而那張青銅麵具亦僅僅聽參與行道大會的四大家族中人說起,自己並未親見,亦無法肯定是青霜令使。

    林青忽長身而起:“小弦,與我去一趟清秋院。”水秀雖屬於泰親王一係,林青與之並無太多交情,但因駱清幽之故對她頗有好感,聽到水秀重傷在身依然舍命維護小弦,胸中不由湧起滔天戰誌。小弦又驚又喜,大聲答應。

    “此事不可急躁。”駱清幽雖是傷心水秀慘死,卻依然保持著冷靜:“無論是否是郭公子出手,我們一定要考慮周全再行動,以免落入敵人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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