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異域陰山外,孤城雪海邊。


    秋來唯有雁,夏盡不聞蟬。


    雨拂氈牆濕,風搖毳幕羶。


    輪台萬裏地,無事曆三年。


    這一首詩,單道那行兵塞外蠻荒之地,異域孤城,風土人情都比中原不同。更兼戍軍萬裏之外,來迴便要數年。縱使並無戰事,將士們也都是飽經風霜、思鄉心切,何況是陷於萬軍之中,坐守孤城?


    且說當時朱恆吉聽了斥候報來,卻道:“胡人牧馬為生,但凡行軍之時必帶牛馬隨後,權為輜重。漢人用兵,觀車轍食灶可算兵數,而胡人用兵,查其牛羊糞便即可。以我看來,此大隊胡兵所過,足有數千規模,我等不可小覷。”眾人聽了,各自稱是,卻尋著痕跡,去追蹤那隊牛羊去了。


    朱恆吉領兵追趕,不過半日便聽得牛羊聲喚。前隊斥候來報,說不出數裏之外,就有大隊胡兵。朱恆吉忙令三軍準備迎敵,卻不料命令方下,便聽聞蹄聲陣陣,如天雷一般從兩邊滾來。


    朱恆吉所率虎威營雖在洛陽之戰及禦胡之戰中多有損折,然而自太原大戰驅逐契丹後便在各路軍馬之中調集精銳補充。更以原有的老兵為骨幹,提拔為伍長什長訓練新兵。此時操備一載有餘,已是五所五千六百人滿編。雖然操練純熟,卻是始終未得機會在戰場上一見成效。是以此時朱恆吉見敵軍殺來,不憂反喜,便令三軍預備殺敵。


    隻見那虎威大纛揮舞,三軍列陣有方,都刀劍出鞘,弓箭上弦,對準了來敵。那夥胡兵將近,朱恆吉又把大旗一揮,眾將士齊聲呐喊:“虎威虎威,赫赫神威!”當時這五千餘人齊聲嘶吼,聲振寰宇,那夥胡兵猝不及防,都被一嚇,連座馬也多有失驚走的。朱恆吉再把大旗一揮,各陣之中弓弩材官一齊放箭,如同飛蝗一般,眾胡兵靠近不得。


    馬庫斯當時在旁邊看了,咂舌不已,心道:“這些兵士若論武功比我的雇傭兵團相去甚遠,然而配合默契,卻似有什麽操練純熟的規律。這等軍馬,便是五千個我也未必能是對手。”


    卻見胡兵之中,忽然閃出一騎,手執一杆長矛,上下翻飛,登時便把無數飛箭盡數撥落地下,如入無人之境。朱恆吉見這將這等厲害,生怕他撞壞了陣型,卻又把令旗揮舞,三軍四麵射箭無誤,卻在當中直開出一條道來。朱恆吉提戟飛馬奔出,直取那將。怎見得朱恆吉好漢?正是:


    踞鞍立馬天風裏,鎧甲輝煌光焰起。盤螭束帶稱狼腰,狻猊吞胸當虎體。冠上明珠嵌曉星,鞘中寶劍藏秋水。方天畫戟雪霜寒,風動金錢豹子尾。


    兩將卻在陣前接著,一杆長矛,一柄長戟在那廝殺。鬥了三十餘合不分勝負,朱恆吉卻覺得這將身法好生熟悉,卻又想不起來何處見過。又鬥了數合,那小將那長矛逼開朱恆吉長戟,喝道:“你那將軍武功好生熟悉,莫不是天朝的禁軍統領麽!”


    朱恆吉卻也罷手,用契丹語答道:“不錯,正是本將軍。你既知我威名,怎地還敢來此處討死?”


    那將聽了,插了長矛下馬便道:“阿爺!卻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不等朱恆吉說話便又翻身上馬,朝著眾胡兵唿嘯了幾聲,卻都停手。那將取下了頭盔,卻又到朱恆吉麵前道:“怎地?統領不認識咱了?昔日太原城外交過手,城內也見過的。紮木合!”


    朱恆吉一聽此名,登時想起昔日太原城下那蒙古克烈部的兩員小將鐵木真、紮木合來。朱恆吉細細看時,卻見紮木合此時滿麵胡須,身材魁偉,聲若洪鍾。如今兩載過去,竟已與昔日太原城下的少年模樣全然不同,難怪認他不出。朱恆吉卻道:“紮木合,我天朝昔日與你克烈部一同大破契丹,你卻如何又在此處助紂為虐?”


    紮木合連忙笑道:“這卻是誤會了!”


    卻原來昔日鐵木真被姚子劍和陳波聯手擒住,隨即蔑兒乞部首領脫脫趁火打劫,掠走了鐵木真妻子孛兒帖兀。而契丹則包庇脫脫,將他調往朔方。當時紮木合前往太原城中說服姚子劍,克烈部與天朝軍裏應外合大破了契丹軍。


    此後姚子劍東歸大都,由許晨奇主持北方軍事。卻依朱邪策“借刀殺人,以胡製胡”之方策,培植克烈部勢力,使其終於大敗了蔑兒乞部,迫使脫脫交出了孛兒帖兀。此時克烈部聽聞天朝大軍救援朔方,特令鐵木真與紮木合領精銳三千來助戰。為是先前發現了虎威營哨騎,誤以為是敵軍,才趕來交戰。


    當下兩下講開,各自罷兵,紮木合卻又替朱恆吉引見了鐵木真,合兵一處。朱恆吉此時才知自己大軍沒有向導,果然走錯了路途,卻隻得跟著克烈部前行。


    一路朱恆吉見克烈部風俗與中原大異,然而人人驍勇善戰,騎**通,不由得嘖嘖稱奇,暗道:“先前敵對之時到還不覺得,眼下做友軍一並前行,才知這克烈部果然是不可小覷的一股力量。我等借他之力平定胡中,卻不知日後克烈部坐大,我天朝還能不能製住。若是不可,他又有如此兩員猛將,隻怕為禍更勝契丹!”


    朱恆吉自在思量,鐵木真與紮木合卻全然不知。大軍夜宿曉行行進了數日,鐵木真卻對朱恆吉道:“前麵不遠便是朔方城了。”


    朱恆吉大喜,正要催促前行,卻見塵頭起處,前麵大隊騎兵奔來。鐵木真遠遠見了笑道:“這正是契丹騎兵,不知怎地晦氣,恰撞到小爺手上!”


    鐵木真便領了一隊軍馬奔去迎住那隊騎兵。卻見當先一人衣著華貴,看見鐵木真跑來,卻用契丹話喊道:“前麵的兄弟們,幫幫忙,殺後麵的追兵,大大有賞!”


    鐵木真拍馬迎上,也用契丹話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見鐵木真軍裝束,情知也是胡人,便不做防備,朗聲道:“我是大遼國騎兵統領奚落,被南蠻子追殺,千萬救我一救!”


    鐵木真笑道:“好,看箭!”說罷彎弓搭箭便射那人。


    卻不料那奚落也好本事,雖無防備,竟也躲過了要害,擦著耳邊過去。他登時大怒,舞起手中兩柄環首馬刀,直取鐵木真。鐵木真與他鬥了二十餘合,卻把長矛逼過了他雙刀,輕舒猿臂,捉過馬來。此時後麵天朝追兵也到,兩相夾擊,登時把他趕殺殆盡。


    那奚落怒喝道:“你這廝,難道不是我胡人麽!竟助南蠻子捉我!”


    鐵木真生怕日後契丹報複克烈部,也不願多惹事端,因為素來與乃蠻部不睦,便笑道:“我是乃蠻部人也!”


    此時那漢人追兵不分契丹蒙古,隻道是胡兵正待要廝殺,卻喜朱恆吉來到,止住了軍馬。那天朝軍中,卻捧出一員猛將來,見了朱恆吉便拜。朱恆吉卻認得這是影麟精騎兵風麟騎統領趙猛,領著兵馬而來。


    朱恆吉問起軍事,卻知朔方城中守將汪炎霄奮力抗戰,死守朔方未失。契丹汗眼見朔方難下,卻與南院大王蕭斡裏剌撤迴漠北去了。然而北院大王耶律特卻道汪炎霄乃是曠世人傑,不除則必有後患,是以督軍繼續圍攻朔方。


    前日許晨奇與李昌道北伐,兩路大軍合圍,與朔方城內守軍裏應外合大破了契丹軍,隨即契丹屬下的黑汗、東馬秦、黨項諸羌各部作鳥獸散。自此方才是自致元四年八月北胡入侵以來,天朝官軍正式光複北方全境,卻已是致元八年六月間事了。


    趙猛說到此處,卻指著鐵木真道:“你立功非小。你捉到的這個不是什麽奚落,正是契丹皇族,北院大王耶律特。”當時眾人聽了都是一驚,隨即趙猛自令人押著耶律特去許晨奇軍中複命,朱恆吉亦與方冷等人隨趙猛迴去朔方城外與許晨奇會和。


    許晨奇見了朱恆吉也是一驚,卻是大戰方止,軍務繁忙,不及來問備細。眾人追亡逐北忙碌了半日,許晨奇見耶律特已得,胡兵能趕得上也都趕上了,才下令各路罷兵,進駐朔方城中。


    當時看那朔方城中,屍骨遍地,人人麵有饑色。城中兵民不滿數百,各各都是骨瘦如柴,雙目布滿血絲,呆呆看著眾人入城。


    朱恆吉等人問起來,才知朔方被圍日久,兩年多前城中糧食便已吃完。此後一年朔方城中軍民先是宰殺戰馬,而後易子而食。再往後凡是可以吃的,不論是草鞋皮革,盡被果腹,最後甚至以死人為食。


    眾人嗟歎了一番,卻見十餘人迎將上來,為首一人納頭便拜,自稱是朔方太守、鎮北副都督汪芸。眾人看時,他生的:


    一雙怪眼,兩道拳眉。鼻尖高聳,恍如鷹爪鉤鐮,須鬢逢鬆,卻似獅張海口。隻道達摩乘葦渡,還疑鐵拐降山莊。


    許晨奇等人見他相貌生得古怪,無不大吃一驚。那朱恆吉卻道:“且住!昔日陛下令汪炎霄輔佐葷頓鎮守朔方時,我也曾見過他一麵。其人豐神俊朗,麵如冠玉,目若明星,哪裏是這個癆病鬼的模樣?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冒充朝廷命官?”


    那汪炎霄聞言,忽地哈哈大笑。其聲音嘶啞,笑聲更宛若鬼魅,叫人不寒而栗。笑了一陣,汪炎霄卻從腰間抽出兩柄日月彎刀來,提在手中。眾人嚇了一跳,隻怕他要俟機行刺,不料汪炎霄將左手彎刀往手背上一劃,露出森森指骨來,卻竟隻流了一兩滴血出來。那血卻也粘稠異常,渾然不似液態,倒像是濃粥一般。


    汪炎霄指著自己的手背,嘶聲幹笑道:“城中被胡虜圍困,整整一千三百九十四日。城中無水無糧,將士們連血都流不出幾滴來了。嘿!豐神俊朗!便是潘安宋玉在這城中,也須得成了與我一般的骷髏!”


    眾人聞言,無不慘然變色。朱恆吉更是大慚,慌忙作揖道:“汪太守困守孤城四載,實是我天朝棟梁。是末將唐突了。甲胄在身不能行大禮,待等會兒去了鎧甲,再向太守磕頭賠罪。”


    汪炎霄冷哼一聲,卻道:“虎威將軍身居禁中,自然不知道塞外慘狀。”


    朱恆吉唯唯稱是,心中卻暗道:“我是陛下東宮時便隨側的心腹親信,官居將軍、爵至方伯,受命鎮撫一方,這是與陛下一同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如今放下架子與你賠罪,已是看在你一身忠勇的份上,你卻怎敢這般大言不慚地譏諷於我。”朱恆吉心中不滿,然而畢竟都是一般保家衛國的將佐,卻也並不發作。


    李昌道與朱恆吉心意相通,因見他臉色不豫,便欲扯開話題,問道:“胡虜數十萬控弦之士躍馬南下,深入中原腹地。休說雲中、九原這些邊城,就是太原也遭其圍困,若非陛下天威,竟而險些不保。朔方孤懸塞外,是首當其衝之地,我等本以為將軍早就城破殉國,直到兵臨城下,才知胡虜竟而始終未能攻下。不知將軍用什麽法子,卻能固守四載之久?”


    汪炎霄便先說起當年葷頓如何不聽他勸阻設離間計挑撥女真契丹,又如何將他軟禁、自己帶兵南下,後來耶律特如何率眾而來,他又如何設疑兵之計托住胡兵,遣使求援,隻聽得眾人咂舌不已。


    汪炎霄接著說起胡兵大眾南下,他兵少力寡,隻得坐守孤城。胡兵屢番攻擊,都被城中軍民奮力擊退。他又屢出奇計,破了胡兵數陣。然而到得後來,城中糧食罄盡,連稀粥也喝不上了,便隻得殺妻易子而食,連草皮樹根都被吃完了,不得不以同伴的死屍為食。後來胡兵又朝地下深挖溝渠,截斷了城中井水,將士們便隻得飲血吮露為生。血戰了四載,城裏的百姓已經盡為白骨,將士也隻剩下了數百人。縱然如此,數萬胡虜卻依舊無法踏入朔方半步。


    汪炎霄說到此處,大是得意,帶著眾人來到城內一個去處,卻見那裏堆滿了森森白骨,而城中將士則拖著許多死屍,在那裏宰剖。汪炎霄大步上前,哈哈笑道:“你們卻不呆麽!如今天朝大軍已至,咱們吃香喝辣,哪裏還用得著嚼這韃子肉?”


    那些將士聽了,卻似乎有些茫然失措,良久才忽然有人踉踉蹌蹌跑將上來,問道:“不用吃人了?有別的吃?啊?”汪炎霄指著許晨奇笑道:“許驃騎大軍到了,韃子都殺盡了!咱們吃米!吃麵!吃牛羊!”眾將士這才齊聲歡唿,向著許晨奇磕頭拜謝。


    汪炎霄啞著嗓子幹笑道:“說來慚愧,城中軍民死了也沒什麽肉,隻有些死皮骨頭好啃。城外那些胡兵倒是膘肥體壯,每次來攻城,大夥兒就跟見了肥羊似的,奮力砍殺。若是他們不打城,隻是困著朔方,我們倒也不敢主動出擊,不久必敗。卻喜他們偏要隔三差五來攻城,那些胡兵一直奇怪,我等怎麽被困了這麽久還這等勇猛,卻不知在我們看來他們便如天上掉下的美味一般,誰會不奮勇向前?”


    眾人聽了,看向周圍那些被剔得幹幹淨淨的白骨,情知這些竟都是被朔方將士吃了餘下的人骨。地下一灘灘褐色的汙漬,卻也不知是血跡還是人油,竟都已經滲入土壤,也不知要殺了多少人才會留下這般的印記。饒是在場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悍將,見了這等場景,也各各駭然。有幾個人登時作嘔,卻見汪炎霄泰然自若,隻似講了個笑話。眾人才知被圍四載,城內何等慘像,不僅令人將生死都看得淡了,連人性也盡數抹滅。


    許晨奇想起朔方城中之慘,不由道:“我等被困西河不過一載有餘,況且城中物資充足,也覺艱苦難支。朔方城中數載死戰,外無可見之援,內無半日之糧。敵軍數百倍於城內,在如此之時尚兀自死守不屈,待我大軍到來。四年之內,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殺妻易子而食,然終死守不降。雖古之耿恭、蘇武,又何能及哉!陛下假節鉞與本將軍,令我承製版授,以本將軍之見,汪太守當受上賞,升為一方大員!”


    不是許晨奇解了朔方之圍,有分教:隱姓埋名二十年,一朝事發為失言。畢竟汪炎霄與張永馨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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