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安檢時,我的前麵是一個中老年旅行團,老太太們戴著整齊的紅色小帽,拎著大包小包,隊伍移動得很慢。

    我不像大多數年輕女孩一樣對老太太們的聒噪感到厭惡,恰恰相反,在我心底深處,竟有些不願承認的羨慕。

    是的,我羨慕她們,羨慕她們到了這個年紀,仍然對世界,對生活充滿了純粹的期待。

    有些人活了幾十年,歲月也沒有奪走他的熱情,還有些人,不過過了三年五載,就好像已經是小半生。

    身後有人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摘掉耳機,頭還沒迴過去就聽見一個聲音說:“小姐,你的身份證掉了。”

    當我的目光停在那張臉上時,竟有些微微的悸動。

    這是一張極為出色的臉,線條流暢,即使是在一大群烏壓壓的人當中,也能夠被一眼辨認出來。

    但再出色又如何,管我什麽事?

    我這一生,各種出類拔萃的人物也都見識過,最後還不是落得煢煢孑立。

    “小姐,你的身份證。”他再次重複了一遍,說完,咧嘴一笑,露出一顆顆細若編貝的牙齒。

    我從他手中接過那張小小的卡片,臉上浮起一個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淒然的笑,反正這是最後一次用到它了,也沒什麽必要小心保管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禮貌性地說了一聲謝謝,之後才轉過身去,繼續塞上耳機。

    十幾分鍾後,我從洗手間出來,在登機口又看到他,沒想到我們居然乘同一班飛機。在那群唧唧喳喳的婦女中間,他的安靜顯得遺世獨立。

    遮陽板外,雲朵近在咫尺,目光再延伸到遠處,藍白相間的地方像是世界盡頭。

    從前每次坐飛機,我總是會想,如果有一天人類能夠住在雲裏,那是多麽完美的理想之國。

    而今,我對世間一切都已無所眷戀。

    對,無所眷戀,除了最後在p島的那四天。

    可不過短短兩三個月,那些歡笑和親近,卻仿佛已經過去數年。

    百無聊賴之下,我向空姐索要今天的晨報。

    報紙送過來,不經意地翻了幾版,突然間,一條經濟案件新聞配圖的那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上這個中年男子有些眼熟,可一時之間,我又實在想不起是在哪裏見過。

    我開始認認真真地讀這條新聞,當讀到xxx曾就任於x行行長時,電光石火的那一瞬間,我想起來了。

    三四年前的一個飯局上,我與此人曾有過一麵之緣。

    那是一個男人們掌握著話語權的場合,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姑娘在場,而他們所談論的話題盡是些我插不進嘴的內容,他們口中大多數名詞我甚至連聽都聽不懂。

    那頓飯我吃得不是很好,很多菜肴我平日裏從來不曾見過,無從下手,他們幾個男人也很少動筷子,隻顧著喝酒,觥籌交錯之間,我的沉默顯得那麽乖巧。

    是在離席的時候,此人指著我嗬嗬地笑,說:“這麽多個裏麵,她最漂亮。”

    這句話我當時並沒有聽懂,後來在車上,我問出我的疑惑,駕駛座上的人哈哈一笑,也不迴答,隻是騰出右手來拍拍我的頭。

    再後來,城頭改換大王旗,我才終於懂了那句話裏的含義。

    不過是生意場上一句客氣話,應景罷了。

    此刻,我的雙手開始顫抖,背上有密密麻麻的冷汗滲出,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心裏有個微弱的聲音在暗自祈求,沒有他,沒有他,千萬別有他。

    然而,就像是被針狠狠地紮了一下,那個名字赫然地陳列在涉案人員的名單裏——沈墨白。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再看,它還在那裏。

    縱然人生早已七零八落,縱然我曾有過千萬種構思和幻想,但眼下這一幕實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牢牢地盯住那個名字,眼神漸漸失焦,心中往事翻湧。

    時間過去了這麽久,我依然為你有淚可流。

    下機前,我把那一版報紙折好,放進了背包。

    這不是我第一次去p島,於是下機之後,我駕輕就熟地打了一輛出租車前往汽車站,再買好車票坐大巴前往碼頭。

    p島是近年來香客最多的佛門聖地之一,據說在這裏許下任何心願,佛祖都會祝你達成。

    “奶奶說這裏很靈,所以帶你一起來拜拜,你有什麽願望,盡管對菩薩說就是了。”當初喬萌就是這樣跟我說的。

    言猶在耳,隻是說這句話的人已經與我天涯相隔。

    菩薩大概是沒聽見我許的願吧……

    從快艇的窗戶看出去,海麵上波光瀲灩,不知道陰冷潮濕的大不列顛一年之中可有幾次這樣的藍天白雲。

    上島之後,看見很多本地人舉著自製的小牌子在輪渡大廳門口拉客人,他們大多經營民宿,在對岸時我已經收到好幾張名片。

    也許是常年日曬的關係,他們大多有一張黝黑的麵孔,透著質樸的真誠,我遲疑了一會兒,決定跟一個年輕女子走。

    房間不夠寬敞,但窗明幾亮,我流落一生,到頭來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張幹淨的床。

    夜裏,打開電視一路摁過去,十個台裏有九個在播相親類節目。

    化著濃妝貼著雙眼皮假睫毛的美女們穿得很清涼,她們問了男嘉賓很多問題,可是愛這個字卻無人提起。

    最珍貴的東西,也最易碎,例如愛。

    世界上無數個事實都證明過,建立在利益,物質,或者其他目的上的關係,較之僅僅不摻雜質的情感,反而更為穩固和持久。

    所以那些相信愛是生命中唯一之救贖的人,活該孤獨。

    我意興闌珊地關掉電視和燈,坐在窗台前看了好久好久的月亮。

    農曆十五,深藍色的夜幕,一輪滿月,雲彩濃濃淡淡地飄過去,這是一個寧靜的夜,就像曾經我們共有的那個夜晚一樣美。

    夜色溫柔,人靜蟬鳴,我們並肩躺在一張床上,不說話,沒有肌膚之親,隻是安安靜靜地抱在一起。

    我覺得那種感覺,就是幸福本身。

    我這一生之中,美好的迴憶寥寥無幾,但與喬萌一同在p島的那四天,卻是畢生快樂。

    無論是他還是我,都不會再有那樣的時光,這一點,我很肯定。

    成年人之間,有些話不會說得太明白,心照不宣就足夠了,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就能夠體會到對方隱沒在言語之後的深意。

    那樣的迴憶,就像是冰天雪地裏三根火柴中的幻象,時間一到,火柴熄滅,一切戛然而止。

    所謂絕唱,就不會有安可。

    p島之行,四天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命運最後的仁慈。

    此後他乘船,乘車,乘國際航班,以不可逆轉的姿態從我殘破的人生中徹底退出,往事煙消雲散,城池塌毀。

    我是故國的孤魂。

    第二天早上,在寺廟門口,我看到成群結隊的人們手中執香,逢殿必三鞠躬,滿臉的虔誠,口中念念有詞。

    我站在門口停頓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求姻緣求前程求財求子……大多數的人在佛祖麵前所求的無非也就是這些心願,可是我對人生已經無所求。

    芸芸眾生之中,佛祖能夠記得幾張臉?

    我沒有注意到,身後不遠處,有一個人靜靜地注視著我。

    他的眼睛像初夏雨後潔淨的天空,略微有些輕輕的憂愁。

    下午,我一個人四處閑逛著,毫無征兆,手腕上戴著的那串粉水晶突然斷了。

    那一刻,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周圍的人都看著我,有那麽幾秒鍾,我覺得非常尷尬。

    遊人們的目光很快就從我身上散去,可我蹲在地下,望著這一串破損的粉水晶,一時之間竟不曉得應該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此刻是不是應該把它們一顆顆撿起來,慎重地收好。

    又或者打個電話給司空,問問她這預示著什麽。

    最終,我什麽也沒做,起身走了,頭也不迴。

    不過隻是身外之物,來和去都由它吧。

    這串粉水晶是司空送給我的,在一個炎熱的午後,我們對坐在咖啡館臨江的位子上,她手上那枚不知道幾克拉但確實很顯眼的鑽戒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記得那天,她的臉上有一種淒厲的笑,這個笑容中包含著豐富的意味,有一種“我的目的終於達成了”的快感,也有一種“好了,這就是我的命”的決絕。

    那天下午我們說的話不多,但每一句我都記得很清楚。

    後來她接了一個電話,聽語氣是催她去試婚紗,臨走之前她從包裏拿出一個絨麵的小盒子,打開推到我麵前,裏麵就是這串粉水晶。

    “西檸,有些事已經過去了,有些人已經走了,但你的人生還是要繼續。送你這個,希望你能獲得你想要的真愛。”

    粉水晶,又稱芙蓉石,據傳能夠提升愛情運勢。

    不好意思拒絕司空的一番心意,我戴在手上,對著陽光看了半天,直到看得強光刺出了眼淚。

    可是如今,它無緣無故地斷了。

    走了一段路,後麵有一個聲音氣喘籲籲地喊我:“你的水晶我替你撿迴來了,不過有好幾顆掉到樹林裏去了,你數數看,少了幾顆。”

    一迴頭,竟然是他,那個在機場驚豔過我的男生。

    僅僅隻有那麽一瞬間的不解和疑惑,緊接著,我就明白了。

    無非又是一個落了俗套的故事,成年男女之間慣用的那些招數,找個借口接近對方,然後隨便聊點兒什麽,星座血型之類的,其實到這個時候看沒看對眼兩個人心裏已經有數了,接下來等天色暗點兒,隨便吃點兒什麽,喝點兒什麽,戲差不多已經做足,接下來可以順理成章地走向酒店的床榻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個好看得不像真人一樣的男生,他心裏在想什麽,我一清二楚。

    隻是這種搭訕的方式比起我之前經曆過的那些,未免顯得太過老土。

    “季西檸小姐,我叫程璽。”見我表情有些驚訝,他索性笑開了,“你忘了,我替你撿過身份證。”

    粉水晶,招桃花,好像真是這麽迴事。

    從這一點上來說,我是個實實在在的好姑娘:不囉唆。

    我理了理頭發,剛想說“我不是來搞豔遇的”,程璽卻先說:“帶上這些水晶,去海邊走走吧。”

    他穿著人字拖,在沙灘上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小坑,把那些零散的水晶都埋在裏麵,抬起頭來跟我說,這是我的一個很重要的朋友教我的,他說玉碎了,水晶斷了,這些都是消災擋難的。

    西檸,這意味著不好的事情都過去了。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

    日頭緩緩地從西邊落下去,大海漲潮,長時間的沉默使得時間在此刻失去了意義,我們誰也沒說話,夕陽的餘暉灑在海麵上,一片炫目的金黃。

    世上美好的事物往往難以言述,比如此情此景。

    雖然已經對世界毫無眷戀,但此時此刻,我內心仍然盈滿疼痛的酸楚。

    “少了四顆。”我忽然說。

    他望著我,一言不發卻讓我知道他在等我繼續說下去。

    興致高昂的遊客們爆發出一陣陣的笑聲,但這一切似乎都離我們很遠。

    我從他嘴邊拔下那支抽了一半的煙,往沙灘上一坐,眼睛看向遠處的地平線。

    世界上有這麽多人,世界上有這麽多島嶼,偏偏是這裏,偏偏是你。

    那麽,程璽……

    你要不要聽一聽這四顆水晶的故事,聽聽我的青春,狂浪的過去,破碎的愛情和早已經無望的人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亦飄零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獨木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獨木舟並收藏我亦飄零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