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想過會再見到顧恆,尤其是在警察局這麽不適合敘舊和煽情的地方。

    五年前那個一臉稚嫩,精瘦幹練的小警察現在胖了不少,看樣子生活過得不錯,眉眼之間已經不複當年的銳氣,多了些油膩,雖然年紀輕輕,但已經是一副中年人的神態。

    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給我們做了登記,又例行詢問了一些問題,然後問我們能不能提供當時被盜的筆記本的發票。

    當時我已經連續一周沒有睡覺了,腦子裏完全是一團糨糊,小警察問的問題基本上都是顧恆一個人應對的。

    事情其實很簡單,五年前的某個周末的晚上,我和顧恆留宿在一個酒店公寓。當晚失竊,小偷偷走了他的錢包,手機和我的筆記本,第二天醒來我們報了案,當時負責備案的正是現在這個打著官腔的小警察。

    這件事已經過去五年多了,我和顧恆之間的關係早已經打了死結,差不多我覺得我已經忘記這個人的存在了的時候,居然接到這個小警察的電話。

    不,他現在已經不是小警察了,如果客氣點兒,應該稱唿他為小隊長才對。

    電話一通,他有點兒驚訝:“季西檸?嘿,你還在用這個號碼啊,我先打給你男朋友,他說他很久沒跟你聯係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換號,嘿,你們倆還都挺念舊的啊……”

    如果不是因為這通電話,要我來一趟警察局,我幾乎已經忘了在最開始的那一年,很多個晚上,我在黑暗中驚醒,繼而全身發抖。

    而那時,顧恆總會在我醒來的第一時間,打開他手邊的床頭燈,抱住我,像安撫受驚的小動物那樣安撫我。

    是的,這些年來,我幾乎已經忘了顧恆這個人。

    五年後這個小偷在別處行竊被當場抓獲,也許是受了些苦,他竟一股腦兒地把過去自己所犯的案子通通給交代了出來,這其中,就包括了我們那樁。

    當初備案時,我和顧恆兩個人的手機號碼都做了登記,所以五年後,我們這對早已勞燕分飛的舊情侶不得不在這麽尷尬的場景下重逢了。

    走完流程,我們起身準備走的時候,昔日的小警察又迴來了:“嘿,你們什麽時候分手的啊?”

    一時之間,顧恆有點兒尷尬,倒是一直沒說話的我迅速接下了這個茬:“關你屁事。”

    小警察倒也不生氣,樂嗬嗬地把腳蹺到桌上,點了支煙,說:“沒什麽奇怪的,我見多了,分手的,離婚的,情殺的,你們這真不算什麽……”

    我盯著他的臉,認認真真地看了片刻,在這張臉上,我完全找不到當初的他的一點兒影子了。

    五年前,顧恆緊緊地抱著因為受到過度驚嚇而哭得話都說不出來的我,那時候小警察剛出警校,從來沒談過戀愛,沒交過女朋友。

    “你們感情真好啊。”那時候他曾這樣說。

    原來時間真的會把人變成一個跟過去完全不同的樣子。

    從警察局出來,我戴上大墨鏡,禮貌性地跟顧恆說了聲再見便去路邊等車。

    他跟了上來,雙手插在褲口袋裏,躊躇了半天,終於小聲說:“西檸,這麽久不見,找個地方坐坐吧。”

    深色的鏡片遮住了我的雙眼,他看不到墨鏡背後我的眼神,然而透過鏡片,我還是清楚地看見他身上那件白色的tee穿反了,而且領口那裏有明顯的黃漬,一看就知道是洗衣服的時候沒認真洗,又或者是,根本就沒洗。

    畢竟是我愛過的人,那一刻,我無端端的有些鼻酸。

    我揉了揉鼻子,強打起精神說:“好吧,去哪兒?”

    分手五年多,我沒想到居然還會跟顧恆坐在“時光無聲”,所謂的老地方,這場麵未免也太荒誕。

    我覺得比這更荒誕的是,五年前,我居然以為眼前這個人就是我要嫁的人,就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居然曾經傻兮兮地以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那時的我青澀,懵懂,沒見識,品位低,但那時我有熬了夜看不出來的好皮膚,有未受過傷害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那個時候的我,還是一個完整的我,心,還不曾碎過。

    隔著山河歲月望過去,那時我的感情,還那樣飽滿。

    從未想過,人生是這樣的慘烈。

    我和顧恆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選沒課的下午一人帶一本書跑來這裏消磨時間。

    五年後我們坐在曾經屬於我們的位子上,看著對方已經不再那麽年輕的臉,有種說不出口的傷感。

    “西檸……”他頓了一下,像是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接著說出下麵的話,“這些年來你一直不曾主動跟我聯係,而我出於羞愧,出於內疚,也從來不敢聯係你,我甚至不敢確定你有沒有換手機號碼,我不知道你過得怎麽樣,好還是不好。”

    “錯失你,也許會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遺憾……雖然我知道我並沒有資格這樣說。”

    “西檸,這些年來,我一直由衷地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我們所在的這座內陸城市,終年都是灰蒙蒙的底色和灰蒙蒙的人群。

    我將頭靠在玻璃窗上,看著天上不斷變化的雲朵,眼前這個絮叨的人說的話輕飄飄地從我的耳邊飄過,入不了我的心。

    對不起?大可不必了,我這一生,被虧欠被辜負得太多了,對不起這三個字,我聽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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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也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顧恆笑得有些尷尬,他從錢包裏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字條,輕聲說:“剛剛在警察局,他們問我能不能提供五年前買筆記本的發票,說是也許能照價賠償,可是我沒拿出來。”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我就是一直留著它,我總覺得有一天或許能夠用得著。”

    “西檸,你看,沒想到真的用上了。”

    我將眼光從窗外收迴來,落在這張薄薄的發票單上,一時之間,竟也不曉得如何接話。

    它是我和顧恆之間曾經真切相愛過的證據,也是這段感情最後的載體。

    顧恆,他是我的初戀。

    五年前,我人生第一次愛上一個人。

    “我就是為了擺脫你的控製!”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我就徹底爽了。

    五年前的炎夏,母親在得知我將她的命令置若罔聞,背地裏自己悄悄修改了高考誌願,將所有的誌願都填在幾千公裏以外的城市之後,像瘋了一樣拿出一副要跟我拚命的架勢,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脫口而出,喊出了這句壓抑在我心裏十幾年的真心話。

    她當時整個人都呆住了,一雙杏眼瞪得圓圓的,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她在震怒之餘,還有些驚訝,從小到大一直悶不吭聲,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女兒,怎麽在一夜之間就成了逆子。

    在我的迴憶中,她在外人麵前說起我時總是一副揚揚自得的口吻,說她跟我多麽親近,我是多麽的聽話,比起別人家傳統的母女,我們之間完全是朋友般的關係。

    這純粹是她一相情願的想法。

    我裝乖乖女裝了十八年,在我的極力配合下,她一直被這種看似融洽,實則暗湧奔流的表象所迷惑,直到這一天,我終於不想,也不用再裝了。

    我是真正的腹黑女,這一點,她從來都沒有看透過。

    這場家庭大戰以母親被我氣個半死作為結束而草草收場。

    那一年她剛過四十,風韻頗佳,往日裏總是盛氣淩人,不僅父親事事遷就她,連外麵的人見了她也都要給幾分麵子,話隻揀好聽的說。

    我公然舉起叛逆的大旗,這幾乎是她四十年來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打擊。

    第二天我看到的她,比平日裏憔悴了不少,突然明顯起來的法令紋和微微下垂的眼皮都在宣告著,這是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

    那一刻,我的的確確有些為自己的莽撞和口不擇言感到內疚,原本想拉下麵子道個歉,結果……她坐在我的麵前,臉色冷得像萬年寒冰,她的語速很慢,卻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敲在我的心口。

    “季西檸,你長大了,有本事了,你愛去哪兒去哪兒,但是錢,我一分都不會給你。”

    盡管我極力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但她還是清楚地從我的眼睛裏看到她想要的效果,接下來她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她用事實告訴我,十八歲的修為根本不配跟她四十年的曆練交鋒,她用她的殘酷給我上了現實的第一課:季西檸,你還嫩著呢。

    盡管如此,我仍是一意孤行。

    送我的那天,她房門緊閉,一點兒講和的意思都沒有,我在門口站了半個小時,最終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地扛起包拖著箱子走了。

    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在決絕這一點上,我們一脈相承。

    送我去車站的路上,父親一直很沉默,我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好。

    我小的時候,他們總是背著我吵架,好像這樣子我就真的會相信他們營造出來的父母恩愛的假象。

    這些背地裏的爭吵絕大多數以父親的妥協作為收場,在這場不幸的婚姻裏,他一直忍讓著比他小八歲的母親。在我長大之後,迴頭去想,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裏,他認為自己的忍讓是一種彌補。

    母親會嫁給父親,純粹是迫於外祖父的壓力,老人家一輩子什麽事沒經曆過?什麽人沒見識過?老人家說嫁誰好就嫁誰,沒得商量。

    我的母親,她不能,也不敢反對自己的父親,於是這股在心裏憋屈了十幾年的怒火,通通轉移到了我父親的頭上。

    十幾年來,當麵的,背地裏的,無數次的爭執幾乎都是由母親主動挑起,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有錯——她覺得自己是婚姻的犧牲品,而這個男人聯合她的家人,算計了她的一生。

    可以說,她的頤指氣使全是我父親給慣出來的。

    “離婚”兩個字是母親的撒手鐧。很有效,真的,隻要她一提這兩個字,父親立刻就像被霜打蔫了似的再也不吭聲。

    就是這麽一個別扭的家庭,老實得近乎木訥的父親,強勢的母親,和一個一肚子小心思的女兒,在同一屋簷下,貌合神離地過了十幾年。

    到了進站口,我迴頭看見父親欲言又止的臉,隱忍了多年的情緒悉數湧到喉嚨口,我不敢開口,生怕這一開口就是號啕大哭。

    他把我拉到一邊人少的地方,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行卡,用不容拒絕的神情塞進我的手裏。我硬推了兩下,他便低聲吼我:“鬧什麽鬧,給你你就拿著,不然你讀什麽大學。”

    我鼻子一酸,眼淚在瞬間蓄滿了眼眶。

    他長歎了一聲:“西檸,爸爸剛知道你改了誌願的時候,也很不理解你為什麽要跑那麽遠,別人家的女兒都戀家,你怎麽一點兒也不。後來啊,我想了一夜,開始明白了,這個家,真是不值得你留戀。”

    我的眼淚一直憋到在夜車的晃蕩中才狠狠地落下來,那晚車廂裏的人都睡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和鼻息恰到好處地掩蓋了我的脆弱和傷感。

    握著那張卡靜靜地哭完之後,我用力一抹眼淚,這事就算是翻篇了。

    列車將會帶著我去往全新的自由生活,隨心所欲,信馬由韁。

    十八歲的我,因為掙脫了母親的管製而心中豪情萬丈,後來迴頭望去,原來那竟是我這一生最後的安穩時光。

    那時我以為,隻要逃出了桎梏,未來便是大好河山,卻不曾懂得人生苦難重重,一道也躲不過去。

    大一過了大半個學期之後,我才見到在同一座城市另一所大學的蔣南,在此之前,她一直忙著社團裏的活動,無暇分身見我。

    那是一個晴朗的秋天的下午,我和顧恆在“時光無聲”一邊下棋一邊等人,她進來的時候,整個屋裏都好像靜了一下。

    我把棋扔到一邊,興奮地尖叫著衝過去抱住她:“蔣南蔣南,你終於來啦!”

    落座之後,我拉著她的手介紹給顧恆認識:“這是跟我一起長大的蔣南,我們從小就是好朋友,可以說,如果不是因為她,我也許就不會來這座城市了,所以你要好好兒謝謝她。”

    那時的顧恆是幹淨得像雨露一樣的少年,頭發剪得很短,一根根豎在頭皮上像個小刺蝟,笑起來的時候很溫和,眼睛很明亮,總讓我往地老天荒之類的詞語上想。

    他微笑著,老老實實地順著我的話講:“蔣南,謝謝你喔。”

    蔣南微微有些臉紅,她局促地衝顧恆笑笑,便轉過來狐疑地看著我。

    我不再嬉皮笑臉,正色同她介紹:“這是顧恆,我的男朋友。”

    我和顧恆從認識到熟絡到把關係拍板釘釘,前前後後隻用了一個月都不到的時間,可謂速戰速決。

    新進大一,宿舍裏的姑娘整天都捧著筆記本在網上看偶像劇,而我卻一門心思四處尋求兼職,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導致大部分的時間裏,我跟她們都無話可說。

    我沒有辦法,父親給我的那張卡裏的錢在繳完學費和住宿費用之後,隻餘下為數不多的一點點,我不得不想辦法開源節流。

    我找的第一份兼職是給一個初中生做家教,同時輔導數學和英語兩門課程,工作量不小,價格卻不高。有什麽可抱怨的呢,畢竟我才大一,之前又沒有經驗,人家肯請我,不就是因為便宜嘛。

    好在那孩子挺喜歡我,經常趁他媽媽不在,拿出一大堆進口零食給我,我也隻好安慰自己說,這就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認識顧恆的那天傍晚,夕陽將天邊裝點成一種曼妙的粉紅色,恰逢周末,平日裏行色匆匆的人們在這一天露出了難得的輕鬆神色,甚至連腳步都慢了半拍。

    那是我第一次拿到工資,數額不大,但足以讓我胸腔裏的這顆心髒跳動得更快更強壯。

    這是一種空前絕後的喜悅和亢奮,好像從這一天開始,我終於真正成為一個大人。

    我走了很久都不覺得累,直到我看到周末夜市的燈光,才驚覺我竟然已經走到了學校。

    那隻被夾著耳朵,無精打采的兔子玩偶,就是在這一刻,進入了我的視線之中。

    周末夜市上都是一些本校頗具商業頭腦的學生們自己弄的攤鋪,出售一些人字拖,小本子,複古的海魂衫,搪瓷杯子,彩色書簽之類的小玩意兒,當然,消費對象也都些學生。

    我平時相當節儉,沒辦法,窮嘛,所以以往路過夜市時,我一般都用目不斜視的高傲姿態掩飾囊中羞澀的真相。

    可是這一天,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我看到了這隻可憐的兔子玩偶。

    它穿著碎花的小裙子,兩個長耳朵被沒心沒肺的老板夾在架子上,這使得它看上去像是在受刑。

    我在夜市上停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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