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是金黃的花田,采蜂人在路邊支起帳篷賣蜂蜜。

    負責給我們拍照的小張同學一直感歎說自己的眼睛都快被這強烈的色彩對比給刺瞎了。

    玩累了,我們就像小孩子一樣在田埂邊坐了下來,聰聰從她的書包裏拿出前一晚特意去莫家街買的兩張巨大的饢,邊分一些給我邊教育我,要學會省錢啊舟舟,你一頓吃幾十塊錢是不行的啊。

    她真不愧是學商科的!

    那個後來多次被我寫進博客和專欄裏的迴族大叔,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戴著一頂小白帽,騎著一輛灰撲撲的摩托車,從我們身後那條凹凸不平的碎石子路過去了,又倒迴來。

    我們轉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們,一秒鍾後,大家都笑了。

    大叔在我們身邊坐下,跟我們聊天,起先他有點兒拘謹,漢語說得不太流暢,總要重複個兩三次我們才能弄明白,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大叔跟我們交流的興致,在我趴著給一群騎著單車的小孩子拍了幾張照片之後,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指著我的相機問我:“我能不能看看這個?”

    拿著無敵兔研究了好半天之後,大叔有些遲疑地問我:“這個很貴吧?要幾千塊錢吧?”

    我入無敵兔的時候,機身一萬六,我是咬著牙閉著眼睛刷的卡,網上說的“單反毀一生”真不是開玩笑。

    大叔問了我這個問題之後,我和聰聰互相看了一眼,像是交換著某種默契,然後我聽見自己說:“不貴,就兩千多。”

    兩千多,大叔聽到這個價格時還是咂了咂舌,連忙把相機還給我,生怕弄壞了似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原本可以說實話的,但在那一刻,我撒了謊。

    後來他問我們能不能給他拍張照片,我們說當然可以呀,你把你家的地址給我們,等我們迴去了洗出來給你寄過來。

    可是很遺憾的是,他說他不識字,不知道自己家的地址。

    我們又想了很多辦法,循循善誘地提示他,你兒子的學校地址呢?別人給你家匯款的地址呢?你住在什麽村?有沒有大隊?

    看到我們那麽著急,大叔倒是釋然了,轉移話題跟我們說:“還是讀過書好啊,在城市裏生活好啊。”

    我說:“才不是呢,城市裏有什麽好的,藍天白雲都沒有。”

    話音落了之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群騎著單車的孩子,我們在離開之前叫住了他們,讓他們把學校地址留下。

    迴到長沙之後,我把照片洗出來,寄給了照片上那幾個男孩子。

    他們穿著黑色的布鞋,踩著老式的單車,臉頰上有長年日照後留下的高原紅。他們的笑容很燦爛,眼睛漆黑明亮,讓人想到秋天翻滾的麥浪或者果園裏成熟的果實,那些與土地相關的,那些本真的,純粹地貼近生命本質的事物。

    那些事物,是無論世界如何變更,城邦興衰與否,都無法改變的。

    而大叔那張淳樸的笑臉至今安靜地保存在我的電腦裏,我想假如我以後再去青海,一定要再去一次門源試試看,還能不能碰到他,還有沒有機會把這張照片送給他。

    並且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決心要買一個小型的照片打印機,隨身帶著。

    {原本不應該是我一個人站在這裏}

    我穿著在民族服裝城買來的藏族姑娘穿的衣服,紫色,絨麵,金色盤扣。

    我把相機放在石頭上,設置好定時器,二十秒一張。

    旁邊不斷有當地人過來問我要不要騎馬,我一律迴答說不要,謝謝。

    你見過八月的青海湖嗎?

    站在路邊望過去,先是一片不摻雜色的金黃油菜花,然後是一道散發著泥土香氣的紫紅,再過去是藍得像海一樣的湖水,再遠一點兒的地平線上是夢中才有的白雲和藍天。

    麵對那樣美麗的畫麵,你會發現再廣的鏡頭也無法呈現它的萬分之一。

    我眨了眨眼睛,它定格在我的腦海裏。

    在青海湖邊,我有一點點惆悵但不至於悲傷。

    我隻是覺得,原本不應該是我一個人站在這裏。

    {神會安排好一切,你要等}

    我與lulu姐唯一一次認真的長談,發生在我離開西寧前的那個晚上。

    當時她是桑珠的義工,負責前台接待,我入住的那天晚上她值夜班,快十二點我才到旅店,並且在辦好了入住手續之後,我還不依不饒地抱著筆記本坐在已經熄燈了的公共大廳裏蹭wifi。

    我想lulu姐對我的第一印象一定不太好,那天晚上她催了我好幾次我都不肯走,當時她並不知道我的職業,不知道那天晚上累得筋疲力盡的我其實是在趕一個專欄稿子。

    我大概是那年夏天在桑珠待的時間最久的客人,整整半個月,我哪裏都沒去,牢牢地霸占著靠窗的那個位子看書,上網,吃水果,喝酸奶,寫日記和明信片。

    lulu姐有時候路過,看不過眼了,就會問我一句:“你辛辛苦苦地跑到青海來就是為了上網嗎?”

    我不知道怎麽解釋,隻好衝著她哈哈笑。

    那時候她一定覺得我是神經病。

    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引起她注意是因為我看一個求婚視頻看哭了,哭得有點兒嚇人,她從前台跑過來問我:“怎麽了,舟舟你哭什麽?”

    我喘不過氣來,好半天才告訴她:“我沒事,就是太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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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帶著啼笑皆非的表情看了我一會兒,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至此,我們才算是正正經經地認識了對方。

    買好去張掖的票之後,桑珠所有的工作人員看到我都會問一句:“明天走啊?”

    我說:“是啊,不好意思繼續待下去啦。”

    當時的店長小孫哥一直很照顧我,在鋪位最緊張的時期總會利用私權給我留出床位來。

    前台的萍萍,是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有時候趁人不注意,會給我單獨調很好喝的奶茶。還有好幾個打掃衛生的阿姨,每次在曬衣服的天台碰到我都會熱情地說:“這裏空著,晾這裏來。”

    我絲毫不懷疑自己是有史以來桑珠最受歡迎的客人——之一。

    有時候我也會思考,到底是因為我從沒遇到過壞人,才能一直維持對善良的信任,還是因為內心一直保有孩童的純真,才能一直享受這種讓人羨慕的好運?

    到底哪個是因,哪個是果?

    離開西寧前的那天晚上,大廳裏鬧哄哄的,一大群年輕人拖著很多東西吵吵嚷嚷,領隊的是一個高白瘦的男生,看起來比他們都要大,有點兒幼兒園老師帶孩子的感覺。

    他們是一群義工,大部分都是在校的大學生,第二天就要前往玉樹支教。

    彼時我剛洗完澡,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綢緞麵料的衣服,披著頭發坐在前台喝酸奶,lulu姐悄悄對我使眼色說:“那個男生不錯啊,要不要認識一下?”

    我差點兒把酸奶噴出來。

    夜漸漸深了,站在吸煙處,lulu姐雙手抱肘,靜靜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抽了多少年煙了?”

    讓我想一想,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心裏那個名字是周。

    分開一年之後,他在另外的城市,我的朋友打電話給他,反複問:“你們真的沒可能了嗎?”他在電話那邊斬釘截鐵地說:“沒可能了,以後不要再問了。”

    他大概也沒想到,那通電話摁了免提,我就坐在旁邊。

    電話掛斷之後,我很久沒有說話,我記得他們在我旁邊說:“你想哭就哭啊,沒關係的。”

    我說:“我不想哭,你們給我支煙吧。”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就是我第一次抽煙,當時我的確是覺得有點兒傷心。

    為什麽你那麽果斷,為什麽你那麽決然?

    為什麽你完全不想想我的未來,將來我要如何生活下去?

    怎樣再去相信愛,怎樣再去相信自己依然值得被愛?

    多年後,生命裏來來去去的人多得我都記不清楚名字和麵孔了,我才明白一件事,其實很多時候我們以為的傷心,隻是自尊受到了打擊和挫折,真正能夠傷到我們的心的人,這一輩子也隻有那麽幾個。

    所以,從十六歲開始,到現在,我的煙齡是八年。

    不斷有人從我們的旁邊走過去,我說:“lulu姐,我們明天就分開了,下次再見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她揚起眉毛跟我說:“人生是一本寫好了的書,我們每天的生活不過是在翻頁而已。”

    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她到底是做什麽的,義工顯然隻是一個暫時的身份。

    到了離別的這一天,她才告訴我,她是一個傳教士。

    她說:“我從知道你的職業那天開始,一直在網上看你的微博和日誌,我知道你心裏有一個很愛的人,那段感情還沒有過去。”

    我是個不喜歡在別人麵前示弱的人,但說不清楚為什麽,聽到她這句話,我的眼淚忍不住簌簌地落下來。

    一個曾經占據你心靈和情感的人,一個曾經教會你如何去了解這個世界的人,他不是別的,他是你的天空,陽光和氧氣,一旦失去,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可以取代,可以彌補。

    lulu姐拍了拍我的肩膀,凝視著逐漸平靜下來的我,說了那段至今我還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的話——舟舟,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你的愛人。其實每個人都有,但等待的時間長短不一樣。恕我直言,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姑娘,也許你等的時間要比別人長一些,你要有耐心,不要急。

    神會安排好一切,你要等。

    我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所承認的一切是命運對我的恩寵還是懲罰,如果是前者,那我是應該從容地麵對痛苦。

    命運是公正的,它知道你的極限在哪裏,它不會把你承受不了的苦難強加給你。

    你要相信每個苦難的生命都會迎來一個摩西,相信他的強大和慈悲,相信他的權杖會分開紅海的水,帶你抵達豐饒之地,上帝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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