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刻,賀肖才完全地從虛幻裏脫離,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眼前的畫麵是真的,鼻尖充斥的獨屬於他哥的味道是真的,手裏的觸感也是真的。也終於反應過來,他哥已經全都知道了。


    此刻的心情他無法用語言表達,任何語言都無法描繪心底的那一份浩瀚波瀾,隻覺得身體像被什麽東西填滿,沉重而又分外解脫,在這份矛盾而最終又隻會向著一邊猛烈傾倒的拉扯下,腦海裏能拚湊出來的隻有‘對不起’這三個字。


    他仿佛又迴到了以前闖了禍,而他哥沒有訓斥他任何一句,隻是在把問題處理後和他說一句‘沒事,有哥在’的時光。


    像是輪渡即將在夜幕遣散日落的昏黃前沉降,生命即將停歇於海底,但在他被海水徹底淹沒的前一刻,他的手被一隻修長的手握住了,接著一股上升的引力將他打撈而起,在日落的最後一絲赤紅在海麵搖曳著滑行消失的時候,海風裹挾著一句沉穩的‘別怕’緩緩吹來,溫柔地將他包裹。


    那一瞬間,所有的浪潮平息了,身上濕噠噠的衣服也幹透了,海水隨著風上升,最後又歸迴海裏。而他則穿越了時光的隧道,迴到了木棉花開的小院,午後的陽光在地上斑斑點點地做著畫,秋千在風裏前後蕩漾,縮小版的他在追逐著跑在前方的人,稚嫩的笑聲從院牆偷跑到未知的遠方。


    紀言郗放在賀肖背後的手隨著低沉壓抑的抽泣微微起伏著,一直到覺得真被勒得喘不過氣了,才停下,輕拍著說:“別哭了,鬆一鬆,喘不過氣了。”


    賀肖聞言,手臂才鬆了勁兒,他剛剛滿腦子地隻想把紀言郗揉進懷裏,沒注意把控力度。


    方才有些沉重的氛圍被紀言郗的話衝淡了一些,賀肖的腦袋在紀言郗頸窩裏轉動了兩下,但始終沒有抬起來。除了紀言郗肩膀的衣物,枕頭也被打濕了一塊,他就那麽盯著那塊被打濕的痕跡,下巴抵在紀言郗的肩上,一動不動。


    知道了一切,意味著知道了他這麽長久時間裏的如瘋似魔的失控,也知道他在這不堪的失控中像癮|君子一般自甘沉淪,一如他在未知他哥性取向時就義無反顧地喜歡上他,也像自己在還不知道已經喜歡上他哥的時候就先開始用盡所有手段強烈地占有。


    如果將時間從他出生那一刻開始串起,對他的所作所為進行求和,當時間無限趨近於此刻,那麽最後的結果將定義他是個天生的壞種,專門毒惡做壞於他哥的壞種,壞到極致便開始反噬,除了他哥,他無藥可救,沒有他哥,他將病入膏肓直至死亡。


    解脫與慰藉慢慢地褪去,他在此刻又開始慌亂,沒有人會不出於憐憫而真正喜歡一個天生的壞種,尤其是當壞種的壞具有標粗的指向性,被指向的人除了人道的憐憫之外真的會喜歡嗎?


    紀言郗感受著身上的重量抿了抿微紅的唇,盯著天花板上的頂角線,試圖在空白的頭腦裏搜刮點東西來迴應一下身上情緒崩盤的人,‘沒關係’在此刻可能顯得有些敷衍無力,但其他的話又一個字都拚湊不出來。


    “哥……”賀肖的聲音又突然響起。


    紀言郗眨了眨眼睛,“嗯?”嗯了一聲。


    “如果你厭惡我,那我還是會把你鎖起來。”賀肖悶悶的聲音在紀言郗耳邊緩緩響起,像是不經意,但又給人以十分堅定的感覺,讓人毫不懷疑隻要紀言郗點頭說厭惡他,那下場就是被他鎖起來。


    他現在很清醒,理智沒有被吞噬任何一分,他清醒地發現,如果以失去他哥為代價換取一個不是壞種的定義,那他寧願當十輩子的壞種。


    此刻,紀言郗:“???”


    紀言郗怔愣得腦子更加空白了,而賀肖則翻了個身,從他身上下去,然後側身將他鎖進懷裏,手動給他翻了個身讓兩人麵對麵,濕紅的眼睛深邃地盯著他,像是怕他沒聽清一般再次認真地重複,“如果你厭惡這樣子的我,那我還是會把你鎖起來。”


    紀言郗看著那雙眼睛,像是要被吸進去了一般,啞言了好一會才找迴自己的聲音,“我沒有厭惡你。”說完,空白的腦海裏竟自動播放起喬安的那些話,於是頓了頓又說:“……我愛你,賀肖,哥隻覺得心疼。”


    這是賀肖醒過來到現在為止,第二次聽到紀言郗對他說愛,即使是第二次聽都還是覺得有些恍惚,從前聽他說都覺得肉麻的人,現在在短短的時間裏,對他說了兩次‘我愛你’,恍惚得有些不真切。


    開了口,思緒的齒輪便開始轉動,腦袋的空白漸漸地被填補,那些想理清卻一直找不著首尾的頭緒在此刻一點點地清晰了起來,“別多想,哥沒有喜歡上別的任何人,從始至終都隻喜歡過你一個,是真真切切對愛人的喜歡,不是出於任何的憐憫或者同情,也不是其他的什麽情感,就隻是情侶間的、愛人間的、伴侶間的愛,就像……”


    賀肖那雙眼睛在此刻太過深沉和炙熱,紀言郗被他的目光烙燙得有些開口困難,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就像我們父母之間,還有世界上的每一對真心相愛的夫妻以及情侶之間的那種情感。雖然不可否認,在我們在一起之前,我們是兄弟的身份,但如果我分不清,我不會稀裏糊塗地就和你在一起,更不會因為同情、憐憫又或者說是對你的獨特寵溺而拿自己的情感去滿足你的願望,哥還沒有無私到這種地步。”


    空口說的顯得無力,於是紀言郗開始舉例:“哥剛剛說了,你不用道歉。在那天那個飯局上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其實連唿吸都忘了,你走後的每一天我其實都在等著你迴來。在以為你真的床伴無數的時候我很想把你打死,或者說更想把喬安打死,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吃醋。”


    “還有,如果不是真的愛你,怎麽會真的就那麽讓你鎖起來為所欲為?臥室裏有消防報警係統,床頭櫃最底下靠裏邊的那個抽屜裏有打火機,去年跑去公寓裏給你過生日時留在那的,隨便點燃點什麽東西我就能出去。”


    “盡管當時對你嘴裏的混賬話信以為真,但還是拿一些很荒誕可笑的理由麻痹自己呆在那裏,比如讓你撒氣什麽的,不過都是不想去麵對我們真的迴不去的現實而扯出來的借口罷了,而且……那幾天是這兩年來我睡得最安穩的幾天。”


    紀言郗說完就感覺耳根十分的熱,視線也從最開始的對視下滑到了賀肖的唇角。


    這是他第一次在感情上如此直白地刨析自己,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愛意,難免有些不好意思的窘迫。


    這其實都是喬安支的招,什麽脫敏治療一大堆,紀言郗現在腦袋裏能轉出來用的就隻有刨析內心這一項。


    紀言郗額頭溫潤了一下,下一秒反應過來是賀肖在親吻他的額頭。


    對於賀肖而言,他信紀言郗愛他,時間可能要從他在紀言郗房間看見那隻小海鷗開始,但他當時不敢相信,因為他已經做了那些當時看起來完全不可挽迴的事情。


    “哥,我更愛你,永遠比你愛我要多愛你一分。”賀肖說著又親了親紀言郗的額頭,然後接著說:“我們和好吧。不過我還是會把你鎖起來,在你不再愛我而離開的那一天。”


    “……”


    紀言郗抬起眼,視線重新對上那雙深邃而認真的眼眸,唇角帶著一絲無奈但寵溺的笑,“嗯,和好,既往不咎。鎖鏈我給你備著,但是不會有用到的那一天。”


    怎麽可能會有用到的那一天呢,紀言郗想。


    在賀肖離開的最初那段時間裏,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來的,隻能靠工作麻痹自己,因為隻要一停下來就會滿腦子都是這個人,那種無限的空虛感足以侵襲掉他所有的生活動力。


    每一個難眠的午夜,空蕩蕩的房間都會一次次地提醒他,賀肖真的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消失得幹幹淨淨。也一遍遍地提醒著他,賀肖對於他而言是一個多麽重要的存在。


    那段時間,他處在一個孤立無援的狀態裏,忙碌與自願忙碌的日子壓力大到讓人想崩潰,每天加班結束的那一刻,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抱一抱那個已經離開的人。


    也是從那時起,他發覺,每個人都有一個精神充電樁,而賀肖就是他的充電樁。


    在最混亂的那段時間,賀肖還在,他那時候隻是覺得壓力有些大,但還不至於亂,當賀肖離開甚至隻是當初去倫敦那一次,他就已經在亂了。


    這個亂有些抽象,但他確實就是在亂,而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又無法把人帶迴身邊,於是為了處理集合的一係列事情,他隻能用強硬的手段掩飾他的慌亂。所以在喬安說他沒有需要賀肖的地方,他當時下意識就想反駁。


    人在精神上的需要遠比物質上的需要來的致命。


    第158章 補你一個吻


    如喬安所說,賀肖不需要在療養院住下,所以在夜幕徹底籠罩下來的時候,紀言郗帶著人迴了家。


    在迴去之前,兩人去看了紀媽媽,在進門的時候,紀言郗明顯感覺到身後腳步的停頓,於是他迴過身,伸手牽著將人帶進門內。


    “她很想你。”紀言郗把門關上看著賀肖說。


    賀肖和他對視著,說不上相信或者不相信,隻是被握著的手翻轉出來反握住了紀言郗,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擦著。


    “我們都很了解她不是嗎?”紀言郗說著擰開了紀媽媽病房的門,把人推了進去。


    夜燈溫暖的昏黃在屋裏流淌著,兩人走近站在紀媽媽病床前。


    紀言郗坐下,捏了捏紀媽媽的被角,把她額前的一縷頭發瞥到耳後,聲音很輕地說:“媽,人迴來了。”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讓賀肖如同飄到了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那裏花開遍野,草長鶯飛,一望無際的花草海洋裏,樹立著一棟小木屋,他哥在門口的木階上擺弄著一個小玩意,也許是黑色的木製小海鷗,他從遙遠的地方奔跑而來,站定在他哥麵前,而他哥抬起頭,愜意地看著他,微微笑著對他說迴來了,死兔崽子。


    “不喊人嗎?”紀言郗仰頭看著邊上跟木頭一樣站著的人。


    “孫姨。”


    這時,門口外麵突然傳來聲響,陪護的大姐便走了進來。對於紀言郗這個點出現在這她有些意外,同時驚訝地看著紀言郗邊上的賀肖。


    “紀少,賀少。”


    紀言郗點了點頭,站了起來,這個點是陪護給老媽擦身子的時間,兩人也不好再在這站著。所以兩人沒久呆,很快就離開了療養院。


    “明天再過來吧。”紀言郗說。


    賀肖跟在他左側後方,隔著半步的距離,目光盯在紀言郗垂在身側的手,說:“其實我前幾天來過。”


    紀言郗停下腳步,迴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視線下移,手往後自然地牽起了那隻想勾上來卻又明顯克製的手,大步朝停車場走去,“b市沒幾個人不知道,那麽多個頭條呢。”


    曾經轟動整個b市的關係,現在反倒遮遮掩掩了,怕什麽呢,紀言郗這麽想著邁步往前,手裏用力攥緊了一些。


    說來奇怪,一段關係破裂後,修複的最開始理應是有點不自然的,但到他和賀肖這,雖然他不知道賀肖心裏是什麽感覺,但就他自己而言,當一切誤會解除時候,他心裏就沒有留下一點的隔閡。


    仿佛兩年多的時光在他和賀肖之間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破壞的痕跡,隻是把他們分隔兩地,最後反倒讓他們愛得更直白了而已。


    車庫上車,手不得不分開,坐上去的時候,他剛啟動車子,中控台上就攤上來了一隻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


    紀言郗瞥了一眼,唇角忍不住上揚,心髒像被小孩肉乎乎的溫軟小手揉了一把,於是已經啟動的車熄了火,紀言郗右手覆蓋在賀肖左手上,往副駕湊了過去,說:“補你一個吻。”


    不是‘給’一個吻,而是‘補’一個吻。


    紀言郗看著賀肖眼裏的一絲疑惑,感覺心裏像是水波在隨著微風蕩漾,沒開口解釋,而是兜著賀肖後腦勺直接吻了過去。


    這個吻時間不算久,吻畢,紀言郗舔了舔唇,有些好笑地看著從他在病床上說完那堆話的時候就開始明顯不在狀態的人,有些懷疑賀肖那句‘我還是會把你鎖起來’的真實度。


    “還記得那年我們一起翻牆進一中嗎?”紀言郗額頭抵著賀肖的額頭問。


    到這時,賀肖才好像找迴了點魂魄,緊抵在副駕台上的手順著肌肉記憶掌在紀言郗的側腰上,聲音有些幹啞地迴答:“記得。”


    “路上等紅綠燈的時候其實我很想吻你。”紀言郗說:“陽光從車窗切進來落在你的半邊身子上,像染著光暈的神明。後來我總是迴想起那一天,後悔當時太扭捏,拿一句‘還湊活’掩飾心底的洶湧愛意,也後悔沒在綠燈亮起前的七秒吻你。”


    打開心扉(肉麻)這件事,好像隻要開關一擰就再也關不上了,也許心的容量是固定的,死擰著開關隻進不出,久了便會脹滿,等到開關一打開,愛意便如洪水般泄出,一發不可收拾。


    可能親吻也會上癮,前提是脫下別扭的大衣。


    又過了十分鍾,車子開出車庫,在溫柔蜷卷的晚風裏朝著家的方向駛去。


    一直到迴到家,從車上下來,紀言郗才發覺自己今天一天隻喝了一杯咖啡,什麽東西都沒吃。賀肖中午的時候醫院給輸了葡萄糖,晚飯也沒吃。剛剛迴來的路上怎麽就沒記起來去吃點東西?


    紀言郗把一樓的大門打開,將燈都亮起,然後把車鑰匙丟在茶幾上,思考著是該點外賣還是吃點什麽。


    他邊想邊迴頭看,發現賀肖跟在自己跟後不到半步的距離,他幹脆拉著人在沙發上坐下,問:“晚飯想吃點什麽?”


    他等了好一會,等到了賀肖的一句:“你。”


    紀言郗有點被噎到,但好像這才是賀肖以前正常的狀態?雖然和以前還是相差很多,但至少不是迴不過神來的模樣了。紀言郗舔了下唇,把玩著賀肖的手指笑著說:“餓了,晚點怎麽樣?”


    賀肖的眼睫顫了顫,視線定在紀言郗的眼睛裏,”想吃你熬的粥,我大學畢業那年暑假我發燒的時候你給我熬的那種。”


    “好,那得等個半小時。”


    紀言郗邊淘米邊迴想了一下當時煮的什麽粥,發現也就簡單的白粥?那賀肖還得特意提一下時間做什麽?


    “哥。”賀肖突然喊了一聲。


    紀言郗邊倒淘米水邊迴頭應他:”怎麽了?”


    賀肖手上拿著一個鹹菜罐,問:“是你醃的嗎?”


    “你孫姨醃的,以前的,一直沒吃,現在不能吃了,放太久了。”紀言郗說完估摸著水量把鍋放到灶台上,沒注意看賀肖拉平的唇線。


    紀言郗想著再弄點什麽東西配粥吃,但他剛把灶台上的水擦幹淨,身後就貼上來一個略顯滾燙的懷抱。


    第159章 一切都是真的。


    紀言郗把手裏擦水的抹布放好,弓腰洗了洗手,然後往後靠去,偏迴頭問:“怎麽了?很想吃嗎?家裏沒有了,要不我等會叫……呃……”


    紀言郗話沒說完就被吻住了。


    水龍頭的最後一滴水珠滴落在水槽,油煙機在發出細小的翁鳴,潔淨無塵的櫥窗映出兩道重合的人影,在明黃溫馨的燈光裏細微搖曳。


    雙唇貼合輾轉,在紀言郗唇上傳來皮膚刺破的刺痛感時,卡在他下巴上的力道也明顯加重,紀言郗睜開了眼。


    入目是一雙赤紅的瞳孔,在飄搖著的米香水汽裏,四目糾纏著,隱隱的擔憂也開始在紀言郗心裏緩緩升起。


    他想開口說話,但嘴裏的掃蕩還在繼續,疼痛也在繼續著。


    紀言郗眉頭止不住皺起,脖子的扭轉已經達到最大限度,他掰開了一點腰間的手,轉迴身,被抱緊的同時雙手捧在上賀肖的腦袋,然後往後拉開唇間的距離。


    “在想什麽,能跟哥說嗎?”紀言郗抿了抿唇上的黏濕血腥味輕聲問。


    而賀肖目光則落在紀言郗唇上的鮮紅破口處,瞳孔微顫著,像是如夢初醒,“對不起,我不……”


    “嗯,別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紀言郗說著伸手擦了一下嘴唇,又問了一次:“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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