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兀良重編軍隊,使麾下士兵各歸其主,直接聽命於封地領主。好一似風吹黃沙散,舊部軍官雖極力膠合,爭奈主帥心意已決,隻是徒費氣力罷了。禦劍勸阻無果,眼下戰事要緊,隻得匆匆踏上歸程。當是時,禦統軍已護送必王子撤離,兩路新遣軍尚未補充到位,前方隻餘小亭鬱一人坐鎮。他這一趟金帳之行,處於風口浪尖,十分冒險。為免風聲走漏,未告知麾下將領一人。一來一去,也不過數日之間。其時天山腳下堅冰百尺,雪氣如割,兩方將士不堪其苦,偶有交戰,也是一觸即收。雖多有裂膚墮指者,若單以傷亡論,倒比之前少得多了。不想他前腳剛踏入妺水,畢羅那邊已然發難:哈幹達日率軍十萬,沿風雪牧場南線,向千葉遠征軍疾撲而來。時間掐算之準,便如在他身上裝了一雙眼睛。大軍所指之處,赫然便是小亭鬱駐軍所在的孔雀城!

    小亭鬱性子乖僻,與必王子夙怨既深,與禦劍更有奪愛之恨。三軍雖共赴天山,途中卻無片語相交。他冷眼旁觀二人頻頻失利,心中不無快意。孔雀城坐落風雪牧場入口,依傍亡水支流葛木蘇河,東、西、南三麵皆為堅冰高牆,宛如金湯堡壘。他自十一月初目連山大捷之後,便將目光轉向了這一咽脅寶地。十二月中旬,他乘坐一架銀邊戰車,以機關旋臂揮動忍冬旗幟,於戰陣之中指揮若定,以三千西軍將士性命,硬生生從畢羅老將番木兒手中換得此城。城門告破之際,白象開道,塔弩雷鳴,士氣張揚無比。小亭鬱獨坐戰車之中,千軍簇擁,高唿其名,一生中最風光得意之時,莫過於此。他自小體弱,常受欺淩,長成之際,又無一位有德之士在身邊教誨。逢此大勝,一時忘形,得知畢羅大軍來襲,竟瞞而不報,企圖以一己之力,憑借天塹之險,將哈幹達日大軍引至城外,一舉殲滅。這點張狂心思,卻如何瞞得過柳狐一雙毒眼?當下與哈幹達日密議一番,將計就計,引誘小亭鬱布開弩陣,大施大放。待他驚覺□□消耗過重,難以為繼,哈幹達日便伺機反咬一口,終於將他封禁在孔雀城內,斷了後路。

    小亭鬱年少氣盛,自不肯坐以待斃。一月之內,親率精兵,強行突圍不下數十次。不想哈幹達日這一次打得強硬之極,步步逼近,緊咬不放。短兵相接之時,更是緊跨戰馬,嘴中唿喝,手中金刀直指小亭鬱,揮動不止。小亭鬱從戰車中望去,見他麵色猙獰,竟是要將自己親手剁碎一般。他心中暗暗納罕:“我與畢羅這幾位王子,既無交情,也無積怨。不知甚麽地方結下梁子,引得他這樣恨我?”

    雙方對戰頻仍,損耗均重。到得一月中旬,西軍人馬疲憊,鐵弩糧草,皆將耗盡。他先前狂妄自大,不肯向金帳通報。此時大軍壓境,縱有求救之意,也是無路可求了。再數日,柳狐又至。他手段比哈幹達日更老辣十倍,堅壁清野之下,城中士兵不得不宰殺戰馬為食,戰力愈發疲弱。軍需長連日縮減分配,到第五日上,終於難掩憂色,向小亭鬱稟道:“馬匹食之過半,於戰不利。那白象卻無大用,依屬下之見,不如殺上一兩頭,也抵得一日之餐。”

    小亭鬱沉吟道:“此象非我之物,我無權定奪。”旋即命人召集將領,商議夜襲之計。

    虎頭繩方替他端早食過來,以他主帥之尊,也隻幹肉一條、腸雜一碗而已。他知白象是屈方寧之物,便道:“小將軍,小屈哥哥視你為生死至交,如今事態緊急,殺他幾頭畜生,他斷然不會與你置氣。”

    小亭鬱心道:“這幾頭畜生是別人送他的。甚麽生死至交,又怎比得上他生死至愛?”想到自己今夜之後生死未卜,他與禦劍仍在這世上甜蜜快活。一念至此,不由有些氣苦,即傳令:“今夜行事之前,將白象盡數宰了,大家飽餐一頓,幹他娘的!”

    西軍這些日子屢戰屢敗,愈打愈退,先前高湃的士氣早已跌入穀底。兼之多日食不果腹,饑火中燒,越發委靡。聽聞主帥下令今夜突圍,竟有大半流露厭倦之意。小亭鬱黃入夜時分上城頭巡視,見篝火寥落,軍士背靠而坐,默默傳食馬肉,初時生龍活虎的氣象半點也無。正自心驚,見虎頭繩取了幾個血淋淋馬頭,盤成一圈,縛以繩索。問時,隻道:“箱底還留得有幾隻天燈,一並點了放上去。萬一有援軍見了,趕來相助,將軍今夜必定一舉成功。”

    小亭鬱心中尚存一線希望,雖覺此事絕無可能,也由他去了。才將燈燭點起,搖搖欲放之際,忽然四麵城下,皆響起渺茫歌聲。細聽之下,竟是一首古老的千葉歌謠:

    “故鄉的河流,長又長。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這曲子在妺水邊流傳極廣,人人會唱。西軍當此兵敗苦寒之際,聽到如此纏綿思鄉之曲,無不愴然淚下。雖有心誌堅定之士向城下放箭,但歌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卻如何遏製得住?

    小亭鬱自知大勢已去,連道:“罷了,罷了!”從扶手中取出一支小小機關藏入袖中,箭頭對準了自己心口,以免城破時受人侮辱。

    城下蒼涼的歌聲仍不住傳入耳中:

    “來到這遙遠的地方,

    花兒再也不開放……”

    刹那之間,他想起了許久之前,這首歌曾被一位白發蒼蒼的歌者唱起,他在其藍王宮中,與屈方寧一同聽過。

    那時他還是個一無所長的瘸子,一想到要繼承父親的軍隊就頭痛。為他的不上進,母親夜裏不知哭了多少次。那時屈方寧也隻是個奴隸,足上係著鈴鐺,身上烙著印記。後來父親不幸身故,他心中縱有千萬個不情願,也隻得咬牙接過大任。他天性便不好鬥,時至今日,仍覺十分勉強。如今二人都已統領千軍,多年風霜雪雨消磨,卻不及當時萬分之一快樂。

    他緩緩睜眼,看那一盞昏黃天燈,從陰雲中漸次穿過。

    就在此時,一陣尖銳哨聲響起,城西方向一陣騷亂。親兵入帳急報:“援軍到!”

    小亭鬱心中劇烈一動,忙出帳看時,見城西火光點點,殺聲不絕。孔雀城三麵高牆,唯獨城西毗鄰葛木蘇河,此時河水早已幹涸,河床深達數丈,便是放下繩梯供人攀爬,入城也非易事。他當日奪城,便是從倚靠弩塔製高,從河床上發動奇襲。如今攻守反轉,柳狐自然深知此理,在他當日登臨之處布下陷阱人手,形成甕中捉鱉之勢。西軍□□不足,何況人在高處,無異於一個個人肉靶子,始終打不開局麵。但外援一旦來到,敵軍前有天塹,後有追兵,那就極為不妙了。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待他上了城頭,舉目一張,隻見城下黃塵飛舞,旗幟高揚,援軍足有三千人之眾。為首之人身騎白馬,手中長弓光焰如火,赫然便是屈方寧。

    小亭鬱一怔之下,即傳令:“除城門守軍原地待命外,全體向城西進發,接應烏蘭將軍!”

    柳狐倒也反應敏捷,得知屈方寧來到,立即向西麵加派人手。哈幹達日更是親率兵馬,從左翼包抄過來,連聲高叫,企圖一網打盡。烏蘭軍人數不敵,且戰且退,西軍傾囊而出,一麵放箭阻斷敵軍,一麵鋪下繩梯、網罾,施以援手。天光微亮之際,烏蘭軍已然入城,有驚無險,損耗甚微。其帶來的一批糧草補給,因其沉重難以攜帶,卻有半數遺落在河道裏。

    柳狐見追之不及,命人將地上遺物拾起,教手下士兵向城頭高喊:“多謝烏蘭將軍賜糧!”

    屈方寧立在城頭,一箭將一名運糧小兵射死,笑道:“依稀聽見貴軍大唱喪歌,還以為柳狐將軍年老體衰,連日征戰,終於嗚唿哀哉,特備了一份喪儀,巴巴的連夜送來。大家又何必客氣?”

    畢羅軍聽他汙言穢語,辱及主帥,無不大聲喝罵。柳狐止住眾兵,微微笑道:“在下與烏蘭將軍交情匪淺,設若真有何不測,將軍將自己大好頭顱送來,也了卻在下一點心願。”

    屈方寧摘下背上長弓,向他擺了擺手:“柳狐將軍,你見我人來得少,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告訴你,趁你在這兒鑽牆打洞的空當,鄙國三十萬大軍早已踏破天山,將你那些雞零狗碎,殺得片甲不留。你有空和我逞這些口舌,不如迴去一趟蘇頌王宮,把你們那些王親國戚,皇子皇孫,一並布置了身後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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