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郭兀良處佳訊傳來:老者所獻月星律屬實,小璿璣洲指日可破。這一筆意外之喜,瞬間扭轉局勢。千葉軍按圖索驥,驅入永生之海。嬌惰已久的其藍軍,遭遇千葉鐵騎,如狂風中飄零的白蘋一般,不堪一擊,片片散落。同日黃昏,魚麗亦率禦統大軍來到,三方對峙永生海畔。

    屈方寧的白馬追風尚未馴熟,此時便跨坐在禦劍身前。但見永生之海黑風陣陣,沼澤廻陷,其間一座黑色石化丘陵,沉睡如少女。商樂王白發皓然,身披黑裘,攜蘭後立於石上,對魚麗公主一眼也不瞧,隻向禦劍笑道:“諸位將士遠來辛苦,寡人感激不已。這永生石上不是待客之地,待大事平定,咱們再去好好喝一杯。”

    禦劍朗聲道:“大王太客氣了。朋友有難,伸出援手是應該的。”又向魚麗遙遙道:“小魚麗,我給你做個主,與你父親講個和罷。你們父女一家,有甚麽揭不過去的仇恨?”

    魚麗公主滿麵陰鷙之色,與從前活脫脫變了個人,聞言隻哼笑一聲,道:“隻要那賤人人頭落地,我願束手就擒,永不率兵!”

    屈方寧心中奇怪:“蘭後是怎麽得罪了公主,怎地恨成這樣?”

    禦劍複看向禦統軍前白馬銀槍之人:“賀將軍,你就任由公主胡鬧,不念半點翁婿之情?”

    賀真望著他一笑:“賀真對公主敬若天神,惟命是從而已。”

    禦劍亦笑道:“好一個惟命是從,閣下真乃妙人。”

    忽聞一陣短促驚唿,從千葉軍中傳出。隻見那永生石上,一名美婦人款款現身。蛾眉螓首,弱質纖纖,一襲素白禮服逶迤及地,卻掩不住臃腫腰身,顯是有孕在身。

    郭兀良頭一個喜極而唿:“阿蘭!”

    蘭後一雙美目向這邊一瞥,臉色陡然蒼白,渾身顫了幾顫,倚在商樂王懷中。

    商樂王歎息道:“魚麗,我曾數次問你,你與王後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你始終不肯明說。我們做了二十九年父女,竟連這一點坦然也沒有麽?”

    魚麗冷冷道:“父親,女兒是為您著想。您還是不知道的好!”一甩馬鞭,吼道:“賤人,拿命來!”

    禦劍止住身後激憤之聲,道:“魚麗公主,蘭後是我千葉族人,身份尊貴。你言語中對她如此不敬,是沒把我們放在眼裏麽?”

    魚麗冷笑道:“千葉族人,哼!果真一脈相承。”策馬而出,指著蘭後叫道:“蘭素兒,你做的醜事,要我當著你老姘頭的麵說出來麽?”

    蘭後嬌弱之軀枯葉般顫抖起來,連連搖頭。郭兀良卻是怒意上湧,切齒道:“阿蘭她性情孤潔,不善言辭,卻也由不得你們如此羞辱!休要見她身無所依,就肆意欺淩!”

    魚麗仰天笑了三聲,陡然止住:“孤潔?你問問她,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屈方寧驀然大驚:“王後的孩子另有其父?——那是誰?”

    隻見蘭後的臉血色全失,卻又浮起一層病態紅暈。屈方寧心中一空,忽然之間,一個答案唿之欲出。然而這答案太過可怕,他甚至不敢細想。

    商樂王臉色也已變了,柔聲道:“王後,寡人與你相敬如賓數載,至今方有子息。寡人信你愛你,絕不會有半點懷疑。”

    蘭後輕輕護住自己隆起的小腹,美目緊閉。

    商樂王聲音更和藹:“孩子是寡人的,對麽?”

    此時天色已黑,三軍皆點起火把照明。蘭後纖弱的身影在火把搖曳之下,更顯得楚楚可憐。

    郭兀良終於忍不住,叫道:“阿蘭,阿蘭,你說話。別讓人這麽冤枉你!”

    蘭後身子又是一顫,臉頰邊青絲垂落,目光似是逃避躲閃,又似不顧一切:“良哥,今天春天,我做了一個夢。”

    她目光盈盈,話語也似帶著一層蒙蒙水意:“在夢裏,我的身子輕飄飄的,乘著風,卷著雲朵,一眨眼的工夫,就迴到了妺水,迴到了棵子坡。娘娘樹還是那麽綠著,水邊開滿了雪白的花兒。我高高興興地摘了好多花兒,給自己做了一個大花環,戴在頭上唱起了歌……良哥,你聞,花兒還是這麽香呢!”

    郭兀良虎目含淚,顫聲道:“阿蘭,別說了!良哥帶你迴去,給你摘花兒!”

    蘭後執拗地搖了搖頭:“不,良哥,我已經嫁了人,是別人的妻子了。你也有妻子、兒女,再也不是當年的你了。這麽多年啦!能在夢裏見到你,我就知足了!良哥,你已經老了,你的白馬也老了。可是在夢裏,你還是那麽年輕!”

    郭兀良痛苦地低吼一聲,銀盔下的手攥得鮮血迸出。

    火光搖曳之下,蘭後身子也是搖擺不定,喃喃道:“你跟以前一點兒也沒變,騎在白馬上,站在花海裏,對我微微地笑著,把手中的鞭子伸向我。良哥,這一次我接住了,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我要給你生很多很多孩子,比安代哥哥、天哥他們的……加起來還要多!”

    郭兀良強抑內心苦楚,道:“阿蘭,醒醒!你又在做夢啦!”

    蘭後滿臉迷醉地撫著自己小腹,聲音溫柔之極:“這是夢嗎?如果這是夢,我永遠都不要醒來。”

    她語態嬌癡,情意纏綿,屈方寧卻聽得愈來愈心驚。禦劍一臂攬在他腰上,鬼麵具下神情冷漠,看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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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麗麵色鐵青,至此終不可抑,暴吼道:“蘭素兒,你這不要臉的□□!我父對你情深愛重,關懷備至。你來其藍十年,我們哪點對不住你?你卻裝瘋賣傻,借機勾引我丈夫!”

    屈方寧聽她出言叫破,心中驀然一沉。隻見禦統軍大麾之下,賀真悠然騎在白馬上,嘴邊露出淡淡笑容。

    蘭後嬌軀一震,眼神渙散,搖頭道:“你丈夫是誰?賀真嗎?不,我沒有勾引過他。我跟他話都沒說過,怎談得上勾引?”

    魚麗嘎聲道:“你還要抵賴?今年四月初三,你跟他在觀鶴台鬼鬼祟祟的做甚麽?你在珍禽苑種滿白花,把自己打扮得小姑娘一般,對我眼皮底下,對他百般獻媚。你當我是瞎子?你一輩子心心念念,就是要跟你的老情人重歸舊好。賀真跟他掛了點相,你就不死心地惦記上了?賤人!”

    眾軍大嘩,著眼打量郭兀良與賀真二人。火光下影影綽綽瞧不真切,隻見二人皆是白馬銀盔,氣質和雅,乍眼一看,果真有幾分相似。

    蘭後如在夢中,囈道:“那是珍禽苑嗎?不,不會的,其藍沒有素簪花,一朵也沒有。那是個夢,對嗎?”

    賀真嘴邊笑容未消,開口道:“王後,您當日摔入在下懷中,命在下除下您衣衫鞋襪之時,可不是這麽說的。您說您身離故土,深宮寂寞,見他人少年情侶,頸首交纏,好不羨煞人也!又說大王年老體衰,難以……為繼,隻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在下驚恐惶惑,正待告辭,您卻喚住在下,問您與魚麗誰更貌美。單論相貌,自然是您美一些。可是公主是我結發妻子,她在我心目中獨一無二,世上萬千女子,誰也比不上她。”

    商樂王眼角微微一顫,神色極為陰沉。

    蘭後連連搖頭,低聲道:“你為什麽要這麽汙蔑我?這些話,我一句也沒有說過。”

    賀真淡淡道:“您跟我說了許多從前的事,說得最多的就是郭將軍。您說,我跟郭將軍長得很相似。那天您喝醉了,……我也喝醉了。”

    郭兀良全身鎧甲微微碰撞,似在竭力忍耐痛苦。

    賀真歎道:“第二天清晨,我宿醉方醒,才知大錯鑄成。本想一死了之,您卻苦苦求懇,說都是您一個人的授意,與我沒有半點幹係。我也是心誌不堅,竟苟活到如今。每每念及,生不如死。王後,您做了這件大錯事,便不會良心不安麽?”

    蘭後退後一步,神色驚恐,顫聲叫道:“不,不是這樣的。明明是你……”

    商樂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她:“孩子是誰的?”

    蘭後鬢發淩亂,與平日的端莊美婦竟似完全換了一個人:“不,不,那不是真的。是了,是妖怪,妖怪把我的夢偷走了……天哥,天哥,你來!”

    魚麗咬碎銀牙,吼道:“父親,今日拚著跟您恩斷義絕,女兒也要殺了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皮鞭啪地一響,施令道:“查長老何在?我命你即刻動手,收押大王、王後!”

    商樂王身後現出一個灰色身影,垂眉不動。永生石上屍體相枕,王宮護衛軍竟已無聲無息倒了一地!

    魚麗怒道:“你為什麽還不動手?”

    查長老全身一顫,什麽也沒有說——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的爾敦從他身後走出,嘿嘿一笑:“一別經年,公主還是驍勇如昔。”揮了揮手,兩列漆黑如影的鬼軍左右交錯而出,將商樂王扣住了。

    魚麗公主臉色由青轉為灰白,轉頭時竟似喀喀有聲:“禦劍,你……你好手段。”

    禦劍笑了一聲,道:“小魚麗,你就是沉不住氣。其藍對千葉恩情似海,你與我又私交多年,我何忍見你們父女反目?”

    魚麗語聲如冰:“好說。我先殺了她!”

    禦劍緩緩搖頭:“不是我袒護族人,隻是此事大有蹊蹺,叫人不能不起疑。蘭後無緣無故,怎會錯認故人?她已有六個月身孕,為何直到此時你才得知?當日你部署周密,為何卻被護衛軍探到消息,以致今日之亂?”

    他饒有興味地看向賀真:“賀葉護,你以為如何?或者該叫你……原南朝樞密院副參知賀克讓之子,賀穎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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