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海刹那間一片死寂,唯有白霧妖冶地纏繞馬蹄。

    賀真的神情在黑暗中動了一動,卻分明是笑:“千葉鬼王明察秋毫,最後果然瞞不過你。在下自問行事機密,不知何處露了破綻?”

    禦劍淡淡道:“賀卿不必謙虛。隻是黃惟鬆的嘴,不如你想的那麽緊罷了。”

    賀真含笑抬眼,目光緩緩落在他懷中:“原來如此。看來在下蟄伏多年,終是枉費了這一腔熱血。”言語之中,竟已直承其事。

    魚麗公主駭然欲裂,目光著血般望向丈夫,嘶啞道:“你……你是南國人,名叫賀穎真?”

    賀真清清朗朗一笑:“正是。先前多有隱瞞,還望公主見諒。多年來承蒙照顧,在下感激在心。得罪了!”銀槍一指,號令道:“左右!布陣!”

    他身後一陣尖銳號角吹響,禦統軍陣型立變,橫展兩翼,居中迴溯。萬餘盔甲沉重碰撞,白霧中聽來分外沉悶。

    禦劍嘲道:“雁翅迴形陣?君不見當日賀克儉如何兵潰?你們叔侄同心一氣,都是不進棺材心不死的貨色。”

    賀真□□白馬噅鳴,目光慢慢冷了下去:“禦劍天荒,我二叔慘死你手,非陣之罪,實兵之過!他一生最大願望,就是以同等人數精兵強將,與你一決高下!你可敢與我一戰?”

    禦劍冷冷道:“讓你三千兵馬又如何?”手中流火一振,小股鬼軍輕騎而出,如細長黑鏈從機關盒中緩緩拉出。

    商樂王的聲音遙遙傳來,聽起來似乎更加蒼老了:“眾將聽令!賀真非爾等將領,實為南朝細作!我其藍大好男兒,豈可聽他號令!”

    賀真望向他微微一笑,手中一物澄然高舉:“日月符在此,誰敢不聽?”

    魚麗公主臉色如喪,囈語般道:“你……與我成婚,原來……非關其他,全是為你故國圖謀。是了,你自入宮之日,便亟不可待地討要兵權,從一介平民,硬生生越級至……鎮國大將軍之位。你招兵買馬,招攬人心,從畢羅、辛然、繁朔、西涼諸國招來諸般將領,做你自己的心腹。你的手段並不高明,我……我怎會沒看出來?”忽然短促地“啊”了一聲,嘶聲道:“原來……原來你也不是真心要與她歡好,你是要……挑起我嫉恨之心,以達成你……不可告人之秘。”泥雕般看向蘭後,後者亦是目光呆滯,似哭似笑。

    賀真柔聲道:“是啊,可惜差了一點,最後還是功敗垂成。”轉向禦劍,笑道:“在下忽然有些好奇,將軍是何時知曉我身份的?”

    禦劍坦然道:“今年年中。如何?”

    賀真目光中寒光一閃,笑容未改:“看來將軍對我的小小打算,早就了如指掌了。這一場漁翁之利,當真收得不費吹灰之力。隻是……蘭後是你結義金蘭,公主是你多年至交,大王更是你昔日恩人,你今日如此相待,也不怕人齒冷心寒麽?”

    禦劍長聲大笑,仿佛聽到了甚麽天大笑話一般。

    賀真冷冷道:“將軍為何發笑?”

    禦劍笑聲漸止,搖了搖頭,道:“我一直不解,黃惟鬆派遣你們一幹名門子弟,潛藏各族王室之中,轉的是甚麽心思,走的是甚麽路數。方才聽君一席話,才恍然大悟。”

    火光明昧之下,他麵具下的眼睛冷漠如冰。

    “因為你們南人,實在把這個情字看得太重了。”

    賀真眼角一跳,目光下逡,微歎道:“你說的是。跟禽獸講恩情道義,是我們蠢了。”

    語罷,白馬迴韁,坐鎮陣中,抬眼一笑:“不才南朝賀穎真,向千葉鬼王請教。”

    隻聞旌旗獵風,其藍軍自中軍以降,布成一個混混沌沌大陣;陣中鬥亂無端,騎兵散逸,遠看似一頭八翅大鳥,雲雲翼翼,伺機搏兔。

    禦劍目光如鷹隼,緩緩在他身後盤旋一圈,不屑一笑:“賀克儉自命不凡,不過暗翻前人成局罷了。拾人牙慧,焉得不敗?”一聲號令,鬼軍八門齊開,其中重弩騎兵營、輕箭護衛軍、盾兵、甲兵、槍兵、刀兵散佚有序,似風之鼓物,玄行於天,莞然自得。

    車鳴馬蕭,金鼓悲鳴。雙方百餘步距離瞬間拉近,八翼其藍軍張弓拉弦,滿天黑雨齊發。鬼軍盾兵高聲唿喝,馬蹄如鼓,合圍於先,好似一麵鋼鐵城牆,將蜂狀箭雨悉數擋卻。其藍中軍隅落蟠曲,如笊如籬,似猛禽飛撲扼喉。鬼軍則奔襲突變,似風揚雲垂,輕輕避過。其藍利爪一收,急速振翅,似要將之逐之四野。鬼軍卻如黑色閃電,一刀割裂雲朵,卯身而入。

    屈方寧著眼觀戰,見賀真三擊不中,心中一陣苦澀:“若是二人麵對麵比武,賀大哥此時已經輸了。”驀然腰上一緊,禦劍俯下身來,靠著他耳邊低聲道:“寧寧,送你一樣東西。”

    屈方寧眉毛一跳,仰起頭來。禦劍驅動越影,道:“此物在弈法中,叫分斷其筋;在武學上,叫攻其命門。兵法謂之: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馬蹄活靈,風入罅隙,轉眼間已從一線飛角入陣。手中流火劃個方天,紅光好似蛛絲結網,網中人無一幸免,焦屍四濺。陣中驚唿陣陣,後翼生變,鬼軍重弩齊發,聲震四野,將中軍撕開一道傷口。

    賀真口中喝聲不絕,手中槍尖方微微一動,指揮未及,一支雪白翎箭破空而來,角度之刁鑽,來勢之猛厲,皆已妙至毫巔,瞬間沒入白馬咽喉。他反應也是極其迅捷,隻覺身子一斜,尚未著地,槍尖一點,已經飛身上了弩台。迴頭見屈方寧坐在禦劍身前,一張雪白長弓拉得飽滿欲滴,緩緩對準自己,當下微微一笑:“方寧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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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方寧朝他點點頭:“賀大哥。”一箭疾飛而出,未及弩台,已被盾兵擋住。

    賀真身在霧中,袍袖輕揚,風華盡顯,銀盔上火光瀲灩:“可惜,我一直很欣賞你。若非今日兵戎相見,我實不願與你為敵。”

    屈方寧搖搖頭,足尖一點,躍上弩台,與他相距不足五尺:“賀大哥,我也想跟你做一輩子朋友。隻是南人與我們,天生就是死對頭。”

    賀真歎道:“良朋難再,深以為憾。”銀槍一旋,光華綻放:“閣下曾敗於我手,還敢向我挑戰否?”

    屈方寧反手一翻,指間寒氣泊然,正是那柄“易水寒”。但見白光電閃,倏然之間已將賀真腕甲削下!

    賀真垂眼一掃,目光中笑意深重:“今非昔比,看來要好好領教閣下高招了。”

    此際其藍陣型已變,背靠永生石,外方內圓,首尾接應。禦劍立馬其中,身周一片白地,語帶嘲諷:“此陣采自雲岩獨孤八陣,誨侵有道,原是有點意思的。可惜賀克儉蠢牛木馬,畫虎不成,難免貽笑方家。”

    賀真銀槍急舞,與屈方寧鬥在一處,聞言不慌不忙,命麾下騎兵催動陣法,口中道:“願聞其詳。”

    禦劍道:“兩生勿斷,兩活勿連;居生而死,神出鬼入。此陣生死兩端,合力不足,何能攻襲?陣法不為取勝,要之何用?此其一。”

    賀真道:“當年我朝憑借此陣,立身臨洮城下,蠻戎攻城三月不得,悻悻敗退。”

    禦劍冷道:“隻能防守,便是敗了。這也怪不得賀克儉,你們這些年吃足了打,早就怕得兩腿發軟,豈有膽子還手?”

    賀真笑道:“多謝將軍教誨。可有其二?”言談之間,護心鏡嚓然一聲,又已被劈成兩半。

    禦劍目視屈方寧颯然身姿,嘴角一動,道:“賀克儉曾自負道:‘吾創此陣,可為南朝百年壁壘。吞千軍,噬萬馬,猶雁翅覆天!’可惜古來神兵戰法,皆當四顧其地,因地製兵。豈有先擺出一陣,等人來破的道理?千軍萬馬,又何必入你彀中?太過依仗技法,便是你南朝通弊!”

    言語間,鬼軍擊左攻後,逐漸收緊。其藍雁翅之陣,恰如為人鉗首掐尾,深陷雲中,動彈不得。

    賀真若有所思,頷首道:“聽將軍一番點撥,果真茅塞頓開。”銀槍槍花陡盛,逼退屈方寧一步。

    弩台之上白霧流動,二人身影皆不分明。隻聽屈方寧道:“賀大哥,我有一言相勸:南朝貧弱之國,遲早敗亡北族之手,何必為之赴死?你身手既高,用兵亦強,何不就此歸降?”

    賀真佻達一笑:“方寧兄弟可見過南國之春?每年春三月,草長鶯飛,楊柳扶堤。為此江南一笑,何畏塞北捐軀!賀某堂堂男兒,寧隨流波而死,不願逐風而生。大廈之將傾,吾願為獨木;狂瀾之將至,吾願共覆亡!”槍意一變,花痕肆虐,赫然是那陰狠至極的“心花怒放”!

    屈方寧劍尖微顫,艱澀道:“我……我便送你一個身死報國。”劍身批削,落花如雨,卻是遲遲不敗。

    賀真仰天一笑,吟道:“‘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目光凜冽,卻頗有催促之意。

    屈方寧睫毛微垂,寸步躍上,幾乎投入賀真懷裏。旋即沉腰疾轉,單手斜挑,手腕一轉,手中易水寒驟然一點,刺入賀真胸口。

    那是人間最苦、最悲傷的招式,名叫“黯然銷魂”。

    易水寒削鐵如泥,賀真前胸雲紋瞬間湧出一汪血花。屈方寧牢牢握緊劍柄,直至賀真沉重的身軀栽倒在他肩上。

    其藍軍登時大亂,數名執旗之人不知所措,鼓噪潰逃聲不絕於耳。凍土寒冰之上,屈方寧姿勢不改,麵具下的神情無人得知。

    賀真微弱卻帶著笑的聲音在他耳邊低低響起:“別哭,哭什麽?傻孩子,以後你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屈方寧握劍的手指白得泛青,背心極其輕微地抽搐。

    隻聽賀真越來越低的聲音道:“賀大哥……最後改的那兩句詩,你……想聽麽?”

    他的喘息越來越急促,似汙血已湧到喉嚨口,話語依然是帶著笑,又極其溫柔。

    “是……‘又夢江陵遠,千波萬裏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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