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劍今日所戴的是一張惡相猙獰的青銅麵具,獠牙鬼口,邪氣森森。左手前臂上係著一麵青色圓盾,卻是朵花的形狀。花麵大如人頭,萼蕊完備,花瓣疊迭,栩栩如生。隻是獰意肆虐,枝葉扭曲,無一絲柔媚之意,反令人一見便覺毛骨悚然。

    他聞言危坐不動,道:“賀葉護體貼周到,原該領情。隻是敝軍一歇半月,多少攢了些腳力。同發同至,未必就落於人後。”

    賀真笑歎道:“將軍神兵名震寰宇,是賀真唐突了。”揚聲道:“央輕諸位,爾等執意不願盟好,非是我等有意冒犯。多有得罪!”銀槍一指,數百鐵甲衛兵執械而上,湧入族民住地。一時器物翻倒、婦孺哭罵之音,不絕於耳。

    禦劍手中“流火”亦微微一掃,槍尖指處,幾隊全身著黑、臉覆麵具的士兵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西麵樹叢,向四麵八方流去,如一隻惡魔的手,在地獄的業火中張開。所到之處,濃煙滾滾,馬嘶人亡。

    小亭鬱震驚得不能言語,半晌才顫抖道:“將、將軍,這……這是……”

    其藍太治恭聲道:“貴使有所不知,這位隨央隨長老很是有點兒傲慢,敝族一連求見三次,他都推諉不見。我們好聲好氣地打聽他的住處,誰知央輕從上到下,無論王公貴族,還是蠶農蠶婦,想是平時吃慣了他的好處,竟然聯手包庇。沒奈何,隻得出此下策。貴國上下,也是讚成的。未能及時稟報貴使,還請多多包涵。”

    賀真歎氣道:“這位隨長老當真別扭。一件皆大歡喜的事,非要弄得場麵上如此過不去。其實給我們見上一見,又有甚麽大不了?”

    小亭鬱大急,向禦劍道:“將軍,大王命我前來求教,說服隨長老與我族同榮。毋論他如何不肯,也該虛心邀請,以理服人。這樣恃強行……行……怎麽能夠?”

    禦劍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驚奇,又有些歎息。

    此時其藍軍已將數百央輕族民趕攏一處,嚴加監管。鬼軍或攀援、或疾馳,盤問央輕族人。

    隻聽西南方一名鬼軍小隊長遙遙稟報:“主帥,沙洲邊緣發現一列馬蹄印,印跡淩亂匆忙,指向西南。旁邊掉落三四隻木匣及女人妝奩之物。”即快馬呈上。

    禦劍彈開其中一隻木匣,隻見一頭青色大蠶蠕蠕而動,盒底沾著些黑色顆粒,似是蠶卵之屬。禦劍捉起蠶兒看了片刻,遙望一眼西南,若有所思。

    太治喜道:“傳聞此種青蠶種性特異,普通者皆不能衍育,唯二三十者可交尾產卵,謂之‘蠶母’。將軍手中,莫非就是此物?”

    禦劍目光仍望向西南,道:“‘蠶母’真偽,天下隻有一人識得。”

    太治奇道:“是誰?”

    禦劍森然道:“自然是——‘蠶父’。”

    一道烏黑的箭光從他手中應聲而出,卻是直射東北一麵飛瀑。

    瀑布尚在半裏之外,水勢磅礴,飛珠濺玉,宛如一匹白練。黑箭忽發忽至,疾若流光,到得近前,箭頭急轉,一路尖聲鏑鳴,從水簾間唿嘯而過。空然一聲,飛瀑已被攔腰截斷。

    白練斷處,一個黑黝黝的洞口豁然顯露。洞口石台之上,一個瘦小精幹、滿頭白發的老者,懷中緊緊抱著一隻闊口瓷碗,正瞠目結舌地看向眾人。

    禦劍將手中一張臂如弦月、漆黑古樸的弓向巫木旗一擲,向小亭鬱道:“說服人的法子,隻要一種就夠了!”

    屈方寧見了這斷水截流的一箭,隻覺腦中發熱,身上發冷。滿腦子隻是一個念頭:“天下竟有如此神技!”

    看賀真時,隻見他麵上神色從容,垂在腿旁的槍尖,卻也在微微顫抖。

    卻見其藍太治笑容可掬,上前一步,向洞口老者叫道:“隨長老,你好!”

    隨央嘿然道:“老夫設下這金蟬脫殼之計,不下數年,本擬一舉成功。不料竟被爾等一眼識破,天意如此,罷了罷了!”

    禦劍命道:“請隨長老下來。以禮相待,不可輕慢。”

    片刻,隨央全身手枷足銬,送至馬前。他眼望禦劍,幹笑一聲,道:“老夫一生慘淡,臨死竟勞動千葉鬼王前來送終,這份麵子可也不小了!”

    二名兵卒押著他頭,強行跪倒。禦劍將幾隻木匣往地下一拋,問道:“隨長老,你可認得此物?”

    隨央一見那匣中大蠶,全身撲簌簌地抖動,嘶聲道:“這……這是……”伸出枯瘦的手指,似想觸摸蠶兒,卻又立即縮手,搖頭不止,叫道:“這隻是普通蠶兒,個頭大……大了些,決計不是蠶……蠶中的霸主,不值分文!”

    眾人見他激動萬分,改口又如此突兀,均在心中暗笑:“這老頭兒臨了還要撒謊!”其藍太治更是心情踴躍,幾乎就要去捧起地下的寶貝了。

    未等到他雙手伸出,隻見禦劍冷笑一聲,槍尖向前一探,點在木匣之上。

    他這把“流火”炙熱無比,霎時間,木匣由白轉為焦黑,接著青煙嫋嫋,畢畢剝剝地燃了起來。那幾頭大蠶,也燒得皮焦肉爛,異臭四溢。

    太治跌腳道:“禦劍將軍,你這是何意?”

    禦劍淡淡道:“隨長老是養蠶名家,他說不值分文,那便是不值分文了。”

    隨央蒼老的臉突然抖動了幾下,深深地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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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劍道:“隨長老心思機敏,喜歡這些你猜我想的把戲。可惜我一介武夫,不識風趣,枉費了這一番玲瓏心腸。”向一旁問道:“王室何在?”

    一名百人隊長快步上前,手中提著四五個人頭。央輕眾俘虜一見頭顱麵容,頓時齊聲大哭。

    隨央顫聲叫道:“大王……王後!”

    禦劍問:“隨長老家眷何在?”

    衛兵喏道:“在此!”旋即送上男女老幼二十餘人,捆綁一束,皆蓬頭垢麵,神情委頓。

    隊尾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本來垂頭喪氣,一見隨央,忽然全身向前直撞,大叫道:“爺爺,快逃,快逃!”

    他與其他人拴在一條繩上,這麽一動,旁邊立刻摔倒了兩人。一名貴族婦女跌落在地,妝容散亂,滿麵淚痕。精美潔白的發緞上,沾滿了血和灰塵。

    隨央歎息道:“把你母親扶起來罷。爺爺逃不掉啦!”

    他抬起頭顱,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禦劍,咬牙道:“從青蠶問世第一天開始,我便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甚麽請教?甚麽並榮?全是禽獸掠奪的謊言!我族多年飽受欺淩,苟全至今,本已不易。今日雖族滅,非關人事,亦屬天意!爾等要威脅恐嚇,趁早死了這條心!央輕地雖小,民雖弱,卻不畏死!爾等惟能奪走我子民性命,斷不能奪走我子民靈魂!”

    他目光堅狠,畏畏縮縮的神色蕩然無存。

    禦劍道:“若你早將蠶母交出,我要你性命靈魂作甚?”

    隨央唾道:“老夫二十年心血,不與禽獸隻與人!”

    禦劍搖了搖頭,道:“隨長老真是心如鐵石。”見那一隊女眷居多,縱馬退了一步,道:“我不殺女人小孩。賀葉護,你先請罷。”

    賀真微微一笑,道:“將軍這條禁令,倒是有趣得很。”槍尖一挺,刺穿隊尾兩名女子胸口,口中道:“女子嫁做人婦,可為一族添五六子;一子長成,可在軍中殺百十人。今日你憐憫他人孤弱,來日仇讎之子奪你妻女、掠你疆土之時,卻到哪裏去哭?”

    小亭鬱見兩支軍隊闖入平民家室,殺人放火,頭腦中早就一片混亂。聽到賀真如此說,更是頭疼欲裂。

    他心中一個聲音大叫:“不是這樣的!大家不是應該擁抱起來,親親愛愛的做朋友嗎?怎麽會是這樣殘忍肮髒的關係,你不殺了我,我就要殺了你?”

    屈方寧見他神色極其痛苦,伸出手來,輕輕覆住了他的眼睛。

    禦劍讚道:“賀葉護這番金玉之言,振聾發聵。兩相比較,倒顯得我假仁假義了。”□□刺出,一名中年男子上半身咚地一聲滾到地上,兩條腿與半截腰卻兀自站著。那男孩長聲慘叫:“阿爸!阿爸!”

    小亭鬱再也看不下去,推開屈方寧,哽噎道:“將軍,賀葉護,我來勸隨長老拿出蠶母,行不行?央輕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小部族,你們何必……何必趕盡殺絕?”

    禦劍駐槍瞥了他一眼,這一次的目光中,卻多了許多憐憫。

    賀真哈哈一笑,道:“與世無爭?看來貴使有所不知,當初央輕驅逐吐忽之時,現在這群老老實實的蠶農,手上拿的可不是圓箕、絲繭,而是實打實的棍棒、刀槍!七八年前,吐忽王三個女兒落入陷阱,為央輕數百士兵輪流□□而死,帶頭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隨統領、好父親!”

    小亭鬱兩眼一黑,隻盼有人出來反駁。但到處一片靜默,隻有焦木爆裂之聲。

    賀真舉起染血的銀槍,緩緩指向那名男孩,柔聲問道:“今日貴使替央輕不平,不知當日吐忽的冤情又向誰訴呢?”

    槍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男孩的鼻梁上,臉頰上。小亭鬱的腦子,也變得恍恍惚惚的。

    一時仿佛隻有禦劍的聲音深深響起:“我說過,要說服人,一種法子就夠了!”

    忽聽隨央蒼老的聲音開口道:“住手!”

    賀真槍尖不離男孩眉心,笑道:“哦?看到最疼愛的孫子,隨長老總算心軟了麽?”

    隨央漠然道:“你放開他,我去取蠶兒。”

    賀真道:“好!”槍尖迴轉,卻在男孩額前留了一朵血跡。

    那男孩叫道:“爺爺,爺爺,別給他們!我不怕死!別給他們!”

    隨央恍如未聞,一步步走進沙洲之中。

    禦劍凝視他佝僂背影,忽道:“拿他那隻瓷碗來!”

    他的聲音一直冷漠如冰,波瀾不驚,這句話卻帶了三分焦躁。

    瓷碗立即奉上,卻見一層蠶沙鋪落碗底,別無他物。

    忽然之間,人群一陣驚唿。隻見隨央遠遠立在幹沙之上,上下牙狠狠一磕,撞出幾點火星。落在身上,瞬時之間,須發衣服,一並起火。

    火光之中,隻聽隨央嘶聲笑道:

    “哈哈哈哈哈!片時之前,我碾碎碗中最後一隻蟲兒,世上從此再無蠶母!我情知必死,豈能令豺狼如願!你們明的明搶,暗的暗偷,費盡心機,到頭來都是一場虛空!”

    央輕族人泣道:“隨長老!”那男孩雙目瞪得幾乎迸出,牙齒咬得鮮血四溢,卻不再哭喊一聲。

    卻見那匹純黑駿馬“越影”倏然前驅,禦劍縱身躍起,馬鞭一卷,將隨央拉迴,厲聲道:“滅火!”

    賀真心念一轉,已然明了,一把攫取馬上兩個水袋,一齊捏破,兩條水線頓時向隨央飛去。隻見寒光一閃,冷氣森森,卻是屈方寧同時出手,將那柄“易水寒”筆直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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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短劍極寒無比,冷水與之一遇,立刻成了冰水。隨央身上嗞嗞冒煙,禦劍收鞭之時,明火皆已熄滅。

    一旁的將士這才各取水袋,各自傾倒。先前賀真濺出的殘水,卻已慢慢凝成了薄冰。

    禦劍讚道:“賀葉護好身手。”見那短劍不偏不倚,正中心口,直沒至柄,抬眼一瞥屈方寧,道:“好一把‘易水寒’!”

    賀真目光亦掃過屈方寧,嘴唇一動,卻甚麽也沒有說。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速至極。小亭鬱隻見黑影幾閃,一隊人馬已團團將隨央的屍體圍住。

    隻聽其藍太治讚歎道:“將軍真神人也!隨老頭全身遍塗硫磺,將蠶母藏於腹中,待麵上一層皮肉燒去,央輕族人自可取迴一二。他也算個人才啦!若不是將軍在此,恐怕咱們都得給他騙了去!”

    又聽賀真道:“隨央臨死之時,狀若癲狂。將軍如何能夠篤定,他不至毀去蠶母?”

    禦劍嗤道:“工匠珍愛寶器,猶少女愛惜容顏。連死物也舍不得,豈能舍得活物?”

    忽見一名醫官手中捧著一團血肉模糊、徐徐蠕動之物,小心翼翼地托在紅玉盤中,正唿喚人拿錦緞麵子來。

    等他明白了那是什麽且從何而來,忽然之間,胃中翻江倒海,再也壓製不住,俯身狂嘔起來,幾乎連酸水也吐光。

    一隻手伸過來,溫柔地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他緊緊握著那隻手,努力在這顛倒斑駁的世界泅渡。

    此時青蠶蠶母已悉數取出,兩名隊長前來詢問,央輕俘虜如何處置。

    禦劍揮了揮手,道:“擅織羅紡的工匠,帶幾個罷。”

    賀真亦道:“遵從禦劍將軍吩咐便是。”又沉吟道:“羅紡工藝單薄,恐怕用處不大。”

    禦劍道:“這手上的玩意兒,還是南人厲害得多。我們的匠人最多打得兩身鎧甲,銅水澆朵花兒便不會了!”

    此言一出,太治等紛紛笑讚道:“果然如此!”

    賀真手上一頓,看向他道:“然而南人十六年心血耗盡,製得如斯華美衣裝,還不是遙寄千裏,來為將軍做賀禮?”

    禦劍笑了一聲,道:“正是。一件衣服,縱有鸞翔鳳集之美,倘若沒力氣保護自己,遲早便是別人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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