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落,崖壁另一麵便有人遙遙笑道:

    “禦劍將軍號曰鬼王,不想對人間女紅之術,竟頗有心得。在下有件不成體統的衣服,請將軍品評品評如何?”

    這聲音腔調溫和衝正,音色並不華美,但話語中飽含蠱惑勸誘之意,教人一聽便覺得說不出的慵懶舒服,情不自禁地便想聽從。

    禦劍聽到這聲音,卻不禁皺了皺眉,漠然道:“柳老狐狸,你此時才到,未免有些晚了。”

    一時其藍諸將議論紛紛,賀真凝眉道:“是畢羅‘智將’柳狐將軍麽?”

    忽然間,崖頂一物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

    陽光下,人人瞧得清楚,那是一頂淡粉色的小鬥篷。

    巫木旗驚叫道:“小郡主!”

    柳狐的笑聲也隨之響起:“不晚不晚,簡直再合適也沒有了。”

    禦劍一伸手,將那件鬥篷挑在槍尖,緩緩道:“我家小女孩兒在將軍府上作客,年幼不知禮數,還請將軍見諒。”

    柳狐謙讓道:“將軍不必多禮,雅爾都城這位郡主活潑率性,敢作敢為,正是名門之後的典範。我與郡主交往之日雖淺,卻已把她當成一位親密的小友。”

    此時東麵一條橫逸斜出、狀如鷹嘴的百尺斷崖上,赫然出現幾名身著銀灰鎧甲的畢羅士兵,推搡一名少女,站到斷口之上。

    那少女手腳被綁得結結實實,眼睛哭得通紅,正是昭雲兒。

    禦劍瞥了一眼,冷笑一聲,道:“柳狐將軍的待客之道,別開生麵,當真令人感動。”

    柳狐嘿嘿一笑,道:“我本將心向明月,隻是國事當前,不得不冒犯這位小友,心中很是不舍。再說,這忍痛割愛的手段,禦劍將軍如稱第二,哪個敢居第一?”

    一名畢羅士兵取下昭雲兒口塞,昭雲兒隻哭叫了兩聲:“天叔!”聲音便被堵住了。

    隻聽柳狐悠然道:“南朝有一趣事,名喚‘采青’。將軍也是個趣人,可否與在下一試?”

    但見斷崖上,兩名士兵一齊伸臂,將昭雲兒向下推去。眾人驚唿聲中,卻見她身子墜落數丈,便不再下落。崖口垂下一條長逾五丈的繩索,將她緊緊縛在了半空。山風將繩索吹得晃晃蕩蕩,昭雲兒的身子也隨之搖擺不定。

    柳狐指道:“聽說這繩索是天蠶絲所製,堅韌無比,刀劍不入。在下一時手癢,將之拆成單股,不知韌性如何。禦劍將軍,咱們以三箭為限,誰能射斷繩索,便算誰贏了。唉,以貴城郡主之尊,竟要委身為‘青’,實在唐突佳人,抱歉抱歉。”

    眾人見那繩索拉得筆直,偶有吱呀之聲,莫說射箭,多掛得一陣,恐怕也會斷裂。一時怒罵之聲四起,都是痛斥老狐狸卑鄙無恥的。隻恨他在崖壁另一麵,不然連口水也淹死他了。

    柳狐渾不在意,忽然“啊”了一聲,道:“差點忘了,如此節目,自然需要一點彩頭。不知甚麽彩頭,才配得上這位金枝玉葉的小姐呢?”

    禦劍冷冷道:“蠶母如何?”

    柳狐哈哈笑道:“將軍真是爽快人,在下先下一箭,略表敬意。”一箭發出,正中繩索中心。繩索劇烈震動幾下,卻不斷裂。柳狐讚道:“果然神物!”

    禦劍遙望崖壁,不發一語。柳狐與他鬥智鬥勇,勝少而敗多,此次天賜良機,豈能輕易放過?即道:“貴族與其藍手足連襟,還望體諒我們小小的私心。在下的箭術不比將軍精絕,到時誤傷郡主,那就大事不妙。”

    禦劍哼了一聲,道:“剩下兩箭,你一並發了罷。”

    柳狐似在意料之中,笑道:“將軍真是太謙虛了。”張弓搭箭,卻是毫無準頭,竟從昭雲兒臉頰邊擦過。

    昭雲兒懸掛半空,本就極不好受。見箭鏃幾乎貼麵而過,嚇得花容慘白,眼淚橫流。

    小亭鬱吐得胃中疼痛不已,才緩過神來。見昭雲兒被柳狐作弄,嚇得麵無人色,心想:“她欺負方寧,報應來得好快!”

    轉頭一看,屈方寧竟不在身邊。

    隻聽柳狐佯驚道:“哦呀,見笑見笑。”轉手搭弓,又是一箭射出。

    這一箭卻來勢洶洶,破空時長帶急鳴之音,嘣地一聲,將繩索刮去半邊。幾小股斷繩繩頭,立刻翹起。斷麵之中,幾條雪白透明的天蠶絲猶自未斷,卻也已搖搖欲墜。

    禦劍沉默片刻,退弓收弦,沉聲道:“好,我認……”

    突然之間,斷崖上傳來一陣驚喝打鬥聲。說是一陣,其實不過倏忽之間,四五個頭顱已滾落山崖。

    柳狐驚道:“誰在那裏?”

    崖下眾人抬頭望去,隻見到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幅景象。

    ——那斷崖口上,浮起了一朵流雲。

    小亭鬱脫口叫道:“方寧!”

    屈方寧一手抓著天燈木架,一手摸到崖口捆結處,提起繩索,雙足在崖尖一蹬,借力順索一路下滑,直至扣住昭雲兒雙臂。他口中咬著那柄“易水寒”,此刻在她頭頂一劃,繩索立斷。

    那天燈四角燭台皆熊熊燃燒,鼓足氣力,載了兩人,猶自款款上升。屈方寧將昭雲兒一並交到左臂,舉起短劍,削割燈油,令其緩緩下降。

    柳狐反應過來,喝道:“放箭!”

    畢羅士兵何曾見過如此奇景,無不看得呆了。直到主帥發令,這才迴過神來,箭如飛蝗,向屈方寧二人射去。

    箭未及身,一團青光轉得嗚嗚有聲,從斜刺裏飛出,與百餘箭鏃相撞,叮叮聲如急雨,竟悉數卷了開去,卻是禦劍擲出臂上圓盾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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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狐麵色陰沉,拉滿弓弦,一箭放出。箭到半空,一杆銀槍疾飛而來,將箭杆劈落。

    他自知功虧一簣,倒也寵辱不驚,幹笑一聲,道:“將軍請了這許多幫手,贏得可不怎麽光彩哪。”

    禦劍仰望那天燈降落崖前,弓箭已是難以傷及,方道:“勝者為王,不必多說。”

    柳狐拱手道:“不打擾將軍一家團聚、諸位手足相親,在下告辭了。”

    賀真看向禦劍,隻聽他淡淡道:“好走不送。今日款待之情,來日必當奉還。”

    柳狐笑嘻嘻道:“最好不過,敝族自大王、王後、烏蘭朵公主以下,誠心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手一揮,連畢羅兵士一並撤得幹幹淨淨。

    其藍太治嘖嘖道:“久聞柳狐狸一張老臉,厚過牛皮,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一時氣焰囂張,滿口大話,一見潰敗,連公主都搬出來求情了。”

    禦劍緩緩道:“能屈能伸,那是第一等的人物。”見天燈業已緩緩落地,便下馬上前。

    昭雲兒那日負氣出走,誤入畢羅營帳,為柳狐軟禁多日,如今才得自由。一見禦劍,滿腹委屈,小嘴一扁,便要撲在他懷中痛哭。

    禦劍卻一眼也不看她,徑向屈方寧走去。

    屈方寧適才左手使力太過,一條手臂全是淤青。賀真正給他檢視有無傷口,小亭鬱埋頭在扶手中尋傷藥。他見禦劍過來,反而不好意思,低頭叫了聲“將軍”。

    禦劍嗯了一聲,道:“你甘冒奇險,拚死救出昭雲郡主,是位了不起的勇士。謝謝你。”

    屈方寧如何敢當,立刻跪倒,顫聲道:“小……我兩次性命,都是將軍所救。粉身碎骨,亦不能報得萬一。”

    禦劍緩緩搖頭,道:“不能算的。”頓了頓又道:“昭雲兒如此待你,你不計前嫌,更是難能可貴。”

    屈方寧咬了咬牙齒,低聲道:“我……也不是全無怨恨,隻是……郡主欲殺我,尚屬私怨;那位畢羅將軍以郡主要挾,卻是國仇。”

    禦劍怔了片刻,忽然大笑,道:“說得好!你身手敏捷,沉著機智,最難得是這份‘大義’!好孩子,你起來,我想想該賞你什麽。”

    他仰起頭來,思慮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

    遂看向屈方寧漆黑雙眼,緩緩道:“這樣罷!我賞你一件事。”

    旁人不解道:“一件事?”

    禦劍道:“嗯。”

    他猙獰的鬼麵具微微一動,道:“無論甚麽事,隻要你開口,我無不相允。”

    一時在場之人,無不心跳。以禦劍天荒之能,珍玩寶石,名馬美人,自然不在話下。便是封疆為王,統兵為帥,也是易如反掌。屈方寧這一把,可是博得了天大的彩頭!

    昭雲兒剛靠著巫木旗哭過,忍不住又要插嘴:

    “難道他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摘下來給他?”

    禦劍目光中卻毫無波瀾,淡淡道:“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來給他!”

    小亭鬱與賀真俱十分緊張,一個撞了撞他足上的金鈴兒,叫他脫離奴籍。另一個卻向昭雲兒連看幾眼,那是讓他求婚之意。

    沙洲中一時全無聲息,人人都隻看著屈方寧,想看看他開口求允的,到底是一件甚麽事。

    卻見屈方寧緩緩抬頭,一字一字、誠摯無比地說道:

    “我觀將軍箭術無雙,心中崇拜欽慕,不能自已。”

    “懇請將軍,教我箭術。”

    禦劍凝望他片刻,笑道:“好,我答允你。”從右手拇指上摘下一枚四四方方的扳指,向他懷中一拋。

    那扳指顯然已戴了多年,他這麽一摘,指節上一截白色痕跡清晰可見。

    別人倒還罷了,近前幾隊鬼軍卻是一陣騷動。

    屈方寧低頭一看,見是一泓鐵色墨玉,澄明潤澤,觸手生溫。其中又有絲絲紅豔,滲入肌理,不知是天生異質,還是鮮血染就。

    他知道這扳指非比尋常,哪裏敢要,便欲原物奉還。

    禦劍一擺手,翻身上馬,道:“此物比不上大王所賜,你將就戴上罷!以後要跟我學箭,少不了用它的時候。”即縱馬而去,巫木旗忙帶著昭雲兒跟去。

    屈方寧隻得依言戴上。那扳指厚重無儔,勉強掛在拇指上,顯得手越發小了。

    小亭鬱自然替他高興,握著他的手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到:“方寧年紀跟我差不多,他見了這滿地屍體,非但一點兒也不害怕,還孤身闖入敵陣,將昭雲郡主從危崖上救了出來。唉!我卻在一旁……雙腿發軟,戰戰兢兢,還吐了出來。”

    一想到自己那懦弱丟人的模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從此再不見人。

    賀真朗聲道:“諸位,大功告成,即可迴國!”

    眾兵歡然道:“是!”

    賀真上前抱住屈方寧肩頭,向鬼軍兵士笑道:“各位勇士今天辛苦了,我替我方寧兄弟,請大家喝酒。”

    一名百人衛隊長“哦”了一聲,甕聲道:“不知賀葉護請的是什麽酒?”

    賀真壓低聲音,道:“女孩子的酒,如何?”

    近前的幾名士兵都心領神會地笑起來,雖有麵具遮擋,也不難想見他們臉上的神情。

    衛隊長咳了一聲,道:“賀葉護一番美意,無奈軍紀如山,不好違背啊。”

    賀真佯裝不悅,道:“這是我與公主的喜酒,怎能推辭?禦劍將軍如怪罪下來,我一力承擔。”拉著隊長的手,親親密密地走了。

    小亭鬱坐在車上,看著綠樹繁花中的殘骸,夢囈般說道:

    “方寧,將來我要找一個更好的地方。每一座帳篷,都像白雲一樣柔軟;花兒開成一片海,從門口淹沒到天邊。那裏的風如酥如蜜,吹得人一點兒也不想睜開眼睛。每天的日子都恍恍惚惚、做夢似的,一下子就過去了!”

    屈方寧琢磨著他那枚扳指,聞言抬頭笑道:“你能帶我去麽?”

    小亭鬱道:“當然了。我們天天都要在一起!”

    載著兩人的車子,穿過漫天飛舞的、燒焦的絲羅碎片,經過腸破肚穿的屍體,繞過眉心沾著一朵血花的小小頭顱,向其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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