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采青

    這麵具打造得十分精致,冷冰冰的銀光從額頭流曳到頜角,隻露出一張堅毅的嘴唇。

    屈方寧迴望那雙藏在麵具後的眼睛,忽然嘴角微微翹起。

    “放了很久了。我都聽到啦!王後想家了,是不是?”

    禦劍眼中微光一動:“嗯?”

    屈方寧道:

    “王後說那隻鶴,離開了故鄉,便不肯吃魚喝水,所以想請將軍把它帶迴去。其實她說的不是鶴,而是自己罷?她原本是千葉族人,嫁到這麽遙遠的地方,當然有些不樂意。偶爾想一想家,也是難免的。其實其藍有水有霧有鮮魚,除了路難走了些,比千葉一點兒也不差。在這兒有什麽不好呢?我家伯伯也一樣,總喜歡念叨說錫爾的燕窩再也吃不到啦,錫爾的炭火比什麽都暖和啦,別人聽了,還不知錫爾是多麽溫暖可愛的地方呢。因為我伯伯是個小小的奴隸,所以這種話可以隨便說。但王後就不能夠了。她是大國之後,又是首席巫師,要是天天都念叨著千葉,別人不就以為其藍虧待她了嗎?那我們跟其藍不就要打仗啦?……將軍,其藍沒真的虧待王後罷?”

    禦劍注視著他仰起的臉,唇角一動:“他們不會,也不敢。”

    屈方寧塌下雙肩:“那就好。王後這樣年輕美貌,在咱們千葉肯定也是數一數二的美人。嫁給其藍這個大王,實在是一朵鮮花……”咳了兩聲,以示句尾之意。

    禦劍微微一笑,道:“商樂王是我們的大貴人,不可亂說。”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轉向門口。

    屈方寧望著他高大的背影,隻見他仰頭望著高空,緩緩道:“甚麽故土之思,離鄉之苦,盡是教人軟弱的感情。要將身常在家國之中,雙足永遠不離故土,那有何難?隻要天下大統,萬國合一,便再也沒有故國異邦之分。到時縱馬遙望,太陽每一道金光照到的地方,都是我的故鄉!”

    屈方寧全身大顫,緊緊抓住了那件外衣。

    忽聽禦劍道:“有人來接你了。”

    果不多時,一架輪椅急急闖入,小亭鬱一見他,震驚心痛憤怒,輪椅砰地一聲,撞在床旁。

    他顫聲道:“方寧,誰把你傷成這樣?”

    屈方寧嘴唇一動,搖了搖頭。

    卻聽禦劍向門外一人森然道:“你進來!”

    來人粉妝玉琢,卻是昭雲兒。

    她一進門,見到屈方寧躺在床上,心中暗暗吃驚,又不禁惱怒:“那群廢物!還說那地方偏僻,這麽一轉身的工夫,這小子就給人發現了!”

    她所關心者隻在屈方寧有沒有受盡折磨而死,其他是一概不在乎的。正小臉一抬,想跟禦劍轉述這賤奴的幾句大膽言語,忽聽禦劍漠然道:

    “閉嘴!”

    她十分委屈,心想:“我還什麽都沒說呢!”

    禦劍向屈方寧一指,道:

    “給他道歉,照顧他到傷愈為止!”

    昭雲兒難以置信,眼睛張得圓圓的,高聲道:“我……”

    小亭鬱陡然截口道:“不必了!”

    他性子最是溫柔客氣,如此粗暴地打斷別人說話,那是人生中絕無僅有之事。屈方寧連忙欠了欠身子,示意自己平安無事。

    這個謊言並沒有騙到小亭鬱,他仍冷冷道:

    “郡主金嬌玉貴的,他一個奴隸,哪裏受得起?一條鞭子,已把他弄得半死不活。再照顧幾天,還有命在嗎?”

    昭雲兒跳腳大怒道:“你敢對我……”

    禦劍厲聲喝道:“道歉!”

    昭雲兒見他疾言厲色,顯然已動了真怒。她平日最敬畏這個叔叔,但讓她向屈方寧開口道歉,如何能夠?隻見她滿目怒火,狠狠盯了一眼屈方寧,突然眼圈一紅,鞭梢一甩,向外疾奔而去。

    隻聽門外賀真訝道:“郡主,你去哪兒?”昭雲兒腳步不停,片刻便已走遠。

    旋即賀真進門,一眼看到屈方寧蒼白如紙的臉,不禁怔在原地。

    禦劍微喟道:“她自幼驕縱任性,城中無人管教,一至於此。我這個叔叔,可說當得極不負責。”

    賀真道:“將軍切莫這麽說。郡主年紀還小,過得兩年便好了。”迎上屈方寧,道:“方寧兄弟,你的傷不礙麽?走得動麽?”

    屈方寧點一點頭,便起身下地。隻是腳步虛浮,一觸到地麵,便踉蹌了一下。小亭鬱忙舉臂扶住,讓他靠在輪椅扶手上。

    賀真將手縮迴,道:“我送你們迴使館罷!”

    小亭鬱勉強攬著屈方寧的腰,將他大半身子的重量放在自己肩上,冷冷道:“我自會帶他迴去,多謝賀葉護關懷。”賀真在他心中,早就是昭雲兒的幫兇,此刻正在氣頭上,自然也說不出甚麽客氣話。

    賀真頓了一頓,才道:“那也好。”見禦劍那件外衣太過寬大,屈方寧穿得極不合身,下擺在地上拖了長長的一截,手也埋進了袖口,道:“我跟你身量差不多。你穿我的吧!”說著,便脫下自己的上衣,替他換上。

    屈方寧雙手握住衣襟兩邊,深深道:“多謝賀大哥。”

    小亭鬱十分不樂意,無奈自己穿的禮服太過繁複,一時半刻也脫不下,隻得將手抱一抱緊,匆匆帶著屈方寧去了。

    屈方寧這次的養傷,比前次又更為隆重了。

    接連七八日,王宮中的巫醫在使館中穿梭不斷,各種名貴藥材更是流水般送來。小亭鬱隻道是昭雲兒賠罪的物事,毫不客氣地照單全收,一日四五餐地給屈方寧進補。屈方寧成日階吃的老山人參,喝的是紅湯燕窩,閑時還嚼個小鹿茸片,小日子過得好不滋潤。小亭鬱每日到占星司巡視一圈,便迴來與他說說話,也頗覺寧靜喜樂。

    隻是該來的到底逃不掉,這麽拖拖拉拉,直至六月下旬,其藍太治來謁,請千葉使者共赴央輕,共商“並榮”大計。

    小亭鬱忙請見的爾敦,卻被懶洋洋地告知:“小事而已,我就不去了。你若不想去,也可以不去!來來,坐下來,喝酒!”

    小亭鬱自然不能喝酒,雖然心中害怕,還是硬著頭皮,坐上了太治派來的車子,帶著屈方寧朝央輕奔去。

    央輕距其藍邊境不過百裏,馬車奔馳如飛,所到隻在頃刻之間。小亭鬱早已將一套勸說之辭背得爛熟,但無的爾敦在旁壓陣,實無自信原原本本念出口。一路上心神不定,不時閉上眼自言自語。

    屈方寧見他神色緊張,有意要跟他說話分神,推著他膝蓋問:“小將軍,我那把冷冰冰的劍呢?”

    小亭鬱心神不屬,隨口道:“不見了!”

    屈方寧故作驚恐,道:“那可完了!那是我車二哥從小王爺的寶庫裏偷偷拿的,據說是他最喜歡的寶劍。這下還不迴去啦!我也不能迴千葉了。小將軍,再見!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

    小亭鬱果然給他逗樂了,隨即板起臉,道:“我給你收起來了。你養著傷,怎麽能碰這個?”從輪椅扶手中取出那柄“易水寒”,交還給他。

    屈方寧一看,那劍鞘上的寶石與之前頗有不同,紋理卻更是精細華美,顯然是精心雕琢而成。不禁讚道:“小將軍,你的手真巧。”

    小亭鬱道:“也沒什麽巧的。你的戒指,我就沒能補起來。”想到這件事,對昭雲兒的厭惡又深了一層。

    屈方寧笑道:“那有甚麽?我天天戴著,嫌麻煩,又硌手。這幾刀下去,真是替我省了一樁心事!”

    小亭鬱見他笑得頗為勉強,心想:“這是他一生之榮耀,哪有這麽容易釋懷?”當下誠摯地說:“方寧,你別難過。等迴去了,我就請父親跟屈沙伯伯說,讓他接你過來!你這麽勇敢聰明,父親一定很喜歡。他的軍隊驍勇無比,你在其中,必能成就一番大業。”

    屈方寧睫尾微動,喜道:“那咱們以後便能天天在一起了。”

    小亭鬱想的隻是他的前程,全沒想到這點。經他一提,這才想到,不禁歡喜無限。

    此時馬車已到央輕境內,屈方寧打起一邊簾子,望了一眼車外,欣喜道:“小將軍,你來看!”

    小亭鬱從車中望去,隻見一片白色淺窪,綿延在高崖陡壁下,飛瀑簾簾,沙洲點點;綠陰繁花滿路,家家戶戶的小圓頂帳篷旁,都晾著幾匹如雪的輕羅。南風一起,飄飄若仙。

    兩人對著這從未見過的景致,癡看了許久。

    屈方寧輕語道:“小將軍,這是仙人住的屋子,咱們到仙境裏來了!”

    小亭鬱也用氣音說:“是啊,我們要成仙了!”

    兩人都屏聲靜氣,生怕一口氣嗬重了,驚動了這飄渺的幻境。

    小亭鬱最佩服能工巧匠,見央輕建築技藝登峰造極,立刻湧起一陣強烈的憧憬之情。心中那片“讓我們成為朋友,成為彼此的依靠”之類的說辭,越發誠摯了。

    但馬車一停,他就看到了兩個人。

    兩個絕不該出現的人。

    禦劍天荒一身黑色輕鎧,越發襯得氣度森嚴,座下一匹純黑駿馬,正自昂頭嘶鳴。

    他向旁邊一人道:“西起至東南三十裏,以此為界,限時三刻,如何?”

    另一人銀槍白馬,眉目佻達,卻是賀真。

    他聞言一笑,朗聲道:“將軍遠來是客,我豈能占這個便宜?何況西麵有高崖之險,更是難以搜索。賀真鬥膽,問將軍勻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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