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書吏龐直收到文書之後,揉完眼睛又掐大腿,才確定軍中有丘八要讀書識字,還真是人在軍中坐,禍從大都督府來啊……


    龐直很鬱悶,不清楚這群粗人怎麽滴就要讀書識字了,還有,軍中書吏不少,為嘛這倒黴的事攤在自己身上?


    確實,龐直有抱怨的理由,原本每日就要做四個半時辰的事,現在還要多幹一個時辰去教書,俸祿還是那個俸祿,活卻多了不少,是誰都不會樂意。


    隻是,大明沒有勞動法,找老朱訴苦又不可能,就這樣幹吧……


    龐直很不甘心,在中午時專門去找來趙海樓、王良等人,原本鄙夷的神情,當看到趙海樓、王良是千戶時,頓時打了哆嗦。


    娘的,五品官啊!


    龐直不敢怠慢,原本罵人的話到了嘴邊,變成了誇讚,沒辦法,五品千戶、六品百戶,可不是末流的軍中書吏可比……


    趙海樓、王良等人恭恭敬敬,一改白日粗獷與暴躁,開始向學,龐直見這群人不同尋常粗漢,也開始認真起來:“既你等好學,便從這‘大明’二字學起,我等皆為大明子民,日月為明,日月所照,皆是明土,日月永照,大明威武……”


    趙海樓、王良端正態度,平時談論的不過是誰家婆娘胸大屁股大好生養,哪個寡婦半夜留了門,秦淮河上香豔的故事,秦淮河下悲情的傳說,這是第一次聽聞“日月所照,皆是明土,日月永照,大明威武”的話,直感覺精神為之振奮,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顧先生,我們一定會努力!”


    趙海樓堅定信念。


    王良目光篤定,識字讀書不是輕易可以做到的事,但自己這輩子沒為一件事認真過,現在,自己是時候認真一次了。


    太平門外,句容衙役韓強看了看日頭,這都午時三刻了,砍腦袋的時辰都過了啊。


    丁本撿起一枚石子,掂量著,有些鬱悶地看向韓強:“韓二哥,咱們不過就是送幾個囚犯,人送到刑部,就應該轉迴句容,緣何這裏的人還不讓咱們走了?”


    韓強也很疑惑:“誰知道他們在忙什麽,如今還沒給咱交接文書,想走也走不了,再等等吧。”


    丁本無奈。


    便在此時,一匹戰馬由遠而近,至近前時,隻見為首一個魁梧的帶刀武將勒停戰馬,端坐在馬背之上便問:“句容衙役?”


    韓強見對方氣勢逼人,腰間佩戴的還是軍中或侍衛所用雁翎刀,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迴道:“正是。”


    周宗從懷中掏出一封文書,問:“你就是衙役中帶隊之人韓強?”


    “是。”


    韓強有些忐忑。


    周宗看向刑部大門的看守之人,喊道:“上令,將交接文書給了他們,讓他們返迴句容。”


    刑部看守之人聽聞,轉身進了刑部。


    周宗將文書遞給韓強,嚴肅地說:“迴去告訴顧先生,後日俘虜將自京師出發,護送俘虜之人是羽林左衛指揮同知毛驤,誠意伯劉基,讓顧先生做好接待事宜。”


    “誠意伯?”


    韓強瞪大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毛驤是誰,韓強並不清楚,但誠意伯劉基可謂家喻戶曉的人物,尤其是在江南一帶,罕有人不知其名。


    如此大人物,怎麽屈才用在了護送俘虜這件事上?


    韓強無法理解。


    刑部之人送來交接文書,然後離開。


    周宗撥轉馬頭,側身對韓強說了句:“迴頭告訴縣衙裏的人,誰若是陽奉陰違,陰險狡詐,讓顧先生出了意外,嗬,咱也是不介意去一遭句容。”


    韓強看著抽出半截雁翎刀的武將,渾身打了個哆嗦,連忙答應。


    周宗走了。


    丁本等人不是攤坐在地上,就是直擦冷汗,臉色蒼白。


    “此人好大的煞氣。”


    韓強有些震驚,喊起眾人返迴句容。


    丁本突然想到什麽,問:“韓二哥,趙海樓、王良稱顧知縣為顧先生,這剛剛離去的武將,定也不是尋常之人,他也稱知縣為顧先生,這是為何?”


    韓強聳了聳肩,自己哪裏知道這些,現在不是思量這些事的時候,是應該馬上返迴句容,告訴顧知縣,誠意伯劉基將至句容!


    句容,縣衙。


    顧正臣總算是緩了過來,坐在二堂翻看著《打坐歌》,嘴角微動:“天地交泰萬物生,日飲甘露似蜜甜。仙是佛,佛是仙,一性圓明不二般……看不懂啊。”


    據葛山人交代,在元末天下大亂時,他曾遁至龍虎山,入山門成為道士,尋了一個時機,將《玄機直講》、《打坐歌》、《玄要經》三本書給偷了出來,為的是問道長生。


    後來化名葛山人,進入句容清真觀成為道徒,後花了幾年時間,成為了觀主,想著參悟修煉之道,結果全參悟到陰陽交泰四個字上去了。


    “如此說來,這東西還真可能是張三豐所寫,是龍虎山的寶貝,就是不知道龍虎山的道士打不打算用錢換迴去……”


    顧正臣盤算著,雖說這三本書應該不是孤本,但對於龍虎山而言,定不願意讓張三豐的東西外傳。


    說來也奇怪,張三豐雖然是龍虎山人,自稱是張天師後人,可張三豐的武當派是在武當山,距離龍虎山近兩千裏路程,這東西怎麽就出現在了龍虎山?


    考慮到張三豐經常溜達,也可能是心血來潮迴天師府看看,順便留了一些典籍……


    顧正臣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寫給金陵的神樂觀,作為道門“高層”機構,這裏的道士與龍虎山、武當山等所有道教山門有著緊密的聯係,傳個話容易……


    句容的秋收終於開始了,較之往年晚了近二十日,耆老們為此擔憂不已,說天象反常,來年定有天災。


    雖說耆老不在氣象局上班,也不懂天文,但幾十年的歲月不是白活的,古代老人不像後世,後世以老人為累贅者眾,嫌老人這不會那不懂的更多,但古代老人絕對是寶,歲月越大,越寶貝,不僅知縣見了要好好說話,如果超過九十,就是皇帝見了,也得低頭哈腰,哪怕是老人在大殿之上失禁,那也是樂事,絕不會惹出災禍。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他們的經驗,指導著無數百姓的耕作生產,他們的話語,關係著百姓的日常,比如婚喪嫁娶日子的挑定等等。


    這些人預警說明年有災情,很可能不是玩笑話。


    顧正臣頭頂也沒什麽風雲幾號能播報天氣,隻好相信耆老的話,早點做準備。


    古代災害,主要是洪澇、幹旱、蟥災、疫災,像是地龍翻身(地震)、龍吸水過境(台風、龍卷風),這些著實不好應對,至於蝗災,南方一般情況下不會鬧蝗災。


    大災之後有大疫,疫災暫時也談不上。


    說到底,句容麵臨的最大災害,就是夏旱秋澇。


    詢問耆老與句容大族,過去二十年中,句容夏旱有七年,秋澇有十一年。


    顧正臣揉著眉心,思考著應對之策。


    夏旱就挖水井,挖池塘,興建水庫。


    秋澇就修堤築壩、除險加固、清淤河道。


    典型的方法就是這樣。


    在大明還沒開國之前,具體是元至正十八年,老朱就命令康茂才為“水利部長”,大修應天等地水利。


    洪武二年,再次命康茂才主管江南水利,征調民力無數。


    不得不說,老康雖然不是水利出身,但這件事做得還是不錯,江南諸地因此受益。


    可問題是,老康的工作重點放在了蘇州府、鬆江府、杭州府等產量大府,而句容屬於應天府中的產量小縣,畢竟山多田少是現實,自然而然,這裏的水利沒有得到老康多少關照。


    開國六年來,句容水利工程,大部分都是靠著縣衙在征調民力服徭役去修。


    而服徭役,服務的是縣衙貪腐克扣。


    在顧正臣看來,縣衙貪腐克扣並不是最壞之事,最壞的是這群人純粹是為了貪腐克扣而征用民力,這種一味追求“貪腐克扣”的行為背後是毫無規劃、毫無意義的勞力浪費!


    隨便找個溝,告訴百姓,挖深一點就完了,至於這個溝連通哪裏,能不能排澇,縣衙沒人過問過。


    顧正臣命工房陶貞拿出曆年來服徭役的工程,發現這些工程基本上圍繞著句容內的秦淮河,即句容河進行,僅僅是句容城外的河道,就修了五次之多。


    “縣尊可是想要修水利?”


    陶貞詢問。


    顧正臣微微點頭:“句容百姓想要吃飽飯,不能隻看老天賞不賞臉,得自力更生,一般的幹旱與水澇,應該做到不減產才是。隻不過這需要大量人力與財力,縣衙庫銀與存糧有限,還需要支給紡織、背包、匠作等百姓,在水利上已拿不出錢財來。”


    陶貞點頭。


    確實,縣衙是有些積存,但縣尊要在秋收之後招募人手做長工,支給錢糧又算是豐厚,縣衙能維持多久都不一定,更不要說征民力徭役這種大事。


    顧正臣將書冊丟在一旁,起身感歎:“開源何其難……陶貞啊,你說若是抄了郭家,大概能有多少錢財,我們能不能截留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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