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南樓位於小鎮的中心商鋪區,就在鍾樓旁邊,目標清晰很容易找。左立步行到了飯店門口,躊躇著是給覃望山打個電話,還是直接進去找人。門口迎賓的小姐十分熱情,用略帶口音的普通話說著歡迎光臨,把他迎了進去。左立被門口的服務生團團圍住,連忙說明自己十來找人的。


    “姓覃。”左立補充。


    其中一個女人和其他人穿的製服顏色不一樣,可能是大堂的負責人,她聽了立刻說:“找覃先生啊,三樓茶房999包間,請跟我來。”


    左立跟著她上樓,來到三樓包房。這裏包房是半開放式樣,包間之間用屏風隔開,門口垂著木質珠簾,叮叮咚咚地搖晃著。左立從簾子的縫隙裏瞧見了覃望山。


    覃望山今天穿得也很隨意,淺色上衣加直筒休閑褲,墨鏡還擺在手邊,好像是專門來度假的。他看見左立,問他吃過了沒,要不要點一些茶點。


    左立搖頭。他撐得慌,什麽美食都對他沒有吸引力。包間內一張四方桌,一頭靠著牆,一頭對著屏風。其餘三麵各擺一條長凳,角落裏有把椅子,放著覃望山的電腦和公文包。左立挨著覃望山坐,上下打量著著他:“覃律師,這才一點出頭,你就專程來喝下午茶?”


    覃望山嗯了一聲,說明情況:“等一個客戶過來。”


    “從剛才等到現在?”左立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從午餐到下午茶,不知道是何方神聖讓覃望山如此好等。


    覃望山說:“一個新客戶。拉案源是這樣,顧客就是上帝,對方當然可以擺譜。”


    左立不禁感慨:“聽起來和汽車站拉客的小姐少爺差不多。沒想到你們人上人也這樣。”


    覃望山覺得好笑:“你為什麽覺得我這樣的就是人上人?都是替人打工,可能稍微賺的多一點而已。”


    左立撇嘴:“打工人也分高低貴賤的。你有客戶來我就別在這兒坐著了,還是走吧。”


    覃望山從托盤裏拿出一個茶杯,翻過來給左立倒茶:“大太陽天,來了就坐一會兒。你瞧你那一腦門子汗,走過來的?”


    左立點頭,還是猶豫著說:“要不我在旁邊開個包間自己坐,你們談完了我再和你一起走。”


    覃望山拿白瓷碟子裏的擦手毛巾來給左立擦汗,左立愣了一下,微微偏開頭。覃望山把毛巾丟給他:“擦一擦吧。”


    左立迴過神來,笑嘻嘻地把臉伸過去:“覃律師給我擦。”


    覃望山不理他,隻說:“你就在這兒老實坐著吧,就當是我助理。”說著他起身從公文包裏拿出一隻錄音筆和一個牛皮本子,讓他等下負責記錄重要細節和錄音。


    “什麽是重要細節?”左立覺得有點有趣,頓時來勁。


    覃望山用手肘頂了頂他的腰,收迴自己剛才的話:“你就老實坐著就行,不要扭來扭去。”


    再等了約莫半小時,神秘客戶姍姍來遲,終於駕到。來人是個中等個子的中年男人,五官清秀,披著一件長到腳踝的白色防曬衣,頭發紮在腦後,約摸能有到肩膀的長度,耳朵上的鑽石耳釘blingbling閃,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左立乖巧地跟隨覃望山起身迎接客人,替他掀起簾子,覺得自己宛如龜奴。男人稍微彎腰鑽進來,先看了一眼左立,又向覃望山點一點頭,在覃望山對麵的座位坐下來。


    左立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連忙給這位尊貴的客戶端茶倒水。客戶大名陳哲,他先開口:“覃律師是吧?但我記得小夏跟我說永勳那邊的律師姓劉?”


    覃望山迴答:“陳先生,是這樣的。一開始您聯係的是我師父周律師,但是他這段時間案子已經排滿,擠不出精力,所以就由我來跟您的案子。劉律師是我同事,上次隻是臨時跟夏總對接了一下。”


    陳先生點點頭,並不很在乎這些。他說:“我本來是要去溪市,到你們律所看一看再聊一聊的,覃律師你還親自跑這一趟。”


    覃望山笑說:“也不是專程。我在隔壁市出差,臨時有點事迴滸洲,就想著約您見一麵。”


    “迴滸洲?”陳先生一下子有點興趣了:“覃律師是滸洲人?”


    覃望山點頭:“是的。”


    於是陳哲換成用本地話說:“那織玉巷拆違的事情,覃律師想必是聽說過的咯?”


    覃望山點頭說:“我昨天去織玉巷看過了,範家大宅外圍的一排五間鋪麵,幾乎都關門了。”


    陳哲恢複用普通話說:“還不都是老範那個缺德兒子幹的,誰還肯接著租啊。”


    覃望山迴頭看左立一眼,左立會意,立刻把公文包遞過來。覃望山從裏麵拿出一個黑色文件夾袋,一邊打卡一邊說:“這五間鋪麵的確是違章搭建,但是年代久遠,當時沒有拆,現在再要拆,政府也是要給補償的。不止老宅子外麵這些,我記得織玉巷那一大排商鋪要辦營業執照,房管部門是出了一個專門文件的。我們可以到相關部門去調檔。”


    陳哲滿意地點頭:“還是得你們專業的來。但現在我的問題不止這一個。”


    覃望山當然知道他的問題麻煩一大堆:“範先生沒有留下遺囑,範先生的兒子要求依據《民法典》繼承和分割遺產是他的權利。”


    陳哲手上戴著兩串蜜蠟珠子,他輕輕地撥弄著:“誰說我沒有遺囑?老範在病床上親口說的,除了他兒子住的別墅和個人戶頭的現金,其他的都歸我。”


    覃望山說:“那這個屬於遺贈性質。不知道陳先生這裏有沒有相關的協議或者……”


    陳哲一巴掌拍在方桌上,眉毛倒豎:“什麽遺贈,是遺囑!看到我手上的戒指了嗎?我和老範是合法夫妻,我們在國外是結了婚的!”


    上一秒,左立還在恍然大悟陳哲說的商鋪是昨晚覃望山帶他去買桂花酒的地方,原來他真是來出差的。左立心裏有一點沒滋味,還沒醞釀成型,下一秒他就被陳哲這一巴掌嚇了一跳,手一哆嗦,抬頭望過來。陳哲無名指上套著兩個指環,一個素圈一個滿鑽,貴金屬和金剛石反射的光線在指間瑩瑩地跳著舞。


    第39章 解5


    滸洲地區絲綿產業興盛曆史已久,紡織業曾經是當地的支柱產業。手工作坊流行的年代,幾乎有人的地方就有織機。八十年代,市裏三家國營紡織廠效益喜人,家家戶戶都想盡辦法把子女送進紡織廠工作。後來因為環保原因,國營廠逐漸衰落。經過改革浪潮的幾番洗滌,這幾年滸洲開始發展高端絲綿相關產業,滸洲絲綿又成了當地的一張名片。


    陳哲說的織玉巷老房子,是範賢增祖上傳下來的,足有百來年的曆史。範賢增祖上是滸洲當地赫赫有名的巨賈,以絲綿紡織起家,從小作坊做到籌資辦廠,商業版圖越做越大,曾有過“絲綿大王”的美譽。建國後,範家老小就從老宅搬了出來,在院子西邊搭了兩間土屋住。曾經斥巨資修建的園林荒廢多年,後來被範賢增的爺爺拍板捐贈給了當地政府。政府把這一大片宅院劃撥給文化館使用,先後做過後勤處和國畫展館。就在去年,文旅部門對織玉巷重新做了規劃,要把附近一帶圈起來做旅遊開發,範家老宅準備改造成滸洲絲綿產業博物館。老宅子外的一排商鋪就是當年搭建的土屋,後來逐漸越修越寬,最後一共達到五間。這五間商鋪不僅影響宅院整體的美觀,更是直接影響了院牆的承重結構,導致西邊院牆已經有向內傾斜的趨勢。有關部門有心拆了這幾間鋪頭,本來和範賢增已經談得七七八八,哪曉得老範腦血管破裂一命歸西,留下這一大攤子糾紛,搞得博物館建設規劃也不得不停滯下來。


    覃望山對陳哲講道:“陳先生,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雖然法律不外乎人情,但是也要講究策略和方法,不能頭破血流地去拚。若是隻為爭一口氣,那我們有爭口氣的打法。”


    “什麽意思?”陳哲斜眼過來。


    “如果陳先生主張你和範先生的婚姻關係以及因婚姻關係而產生的繼承、遺囑等民事法律關係,那我們就一點兒勝算都沒有。”覃望山說得很直接,他覺得委婉的話雖好聽卻未必有效果:“對方完全可以用違背公序良俗為理由,主張婚姻關係和遺囑無效。”


    “違背公序良俗?”陳哲睜圓了眼睛,嘴唇有點哆嗦,顯然是氣急了:“一個男人愛上一個男人就他媽的違背公序良俗了?”


    覃望山不迴答他的問題,反而是問:“範先生的遺產都在國內吧?範先生和您是否取得了外國國籍?”


    陳哲不太明白這個問題,很不情願地迴答:“沒有,老範和我的根基都在國內。”


    覃望山十分遺憾地笑了一下:“這樣的話,就隻能適用國內法律了。如果陳先生堅持要按原來的方案,無疑是把範先生打下的江山拱手送人。”


    陳哲收起手,繼續搓著手串,倒顯得不那麽激動了:“我當然知道勝算不大,不然也不用花錢找你們呐。我知道你們律所的析產爭產案子收費到15%-30%,這麽多錢,得花的讓我心甘情願吧?”


    覃望山雙手交叉,露出一個非常職業化的笑容:“我個人認為,利益最大化才是最解氣的手段。有什麽比錢握在自己手裏更踏實呢?”


    陳哲不耐煩地揮手:“你直接說你打算怎麽辦吧,別跟說這麽有的沒的了。”


    覃望山笑了:“我也看出來陳先生是性格直爽的人。我的建議是,在這個案件當中,陳先生的最好立場是範先生的商業合夥人,除此之外,不要提任何私人關係。”


    “但是我沒碰過老範生意上那些事情。”陳哲道:“公司都是老範在管,我就掛了個監事的名兒。”


    覃望山擺出手裏的一遝資料:“我查過範先生名下公司的商業架構。一共13家企業,所有資產最後實際控製股東指向兩家企業。一家是由範先生擔任法定代表人的一人公司,還有一家是由你和範先生共同擔任合夥人的普通合夥企業。”


    陳哲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合夥企業?好像是有這麽迴事兒。公司好像是叫賢哲科技?”


    覃望山點點頭。


    陳哲忽然就有些低落,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麽。他半垂著頭轉著手上的戒指,半晌沒有說話。包間內安靜極了,三樓暫時沒有其他客人,隻聽到偶爾有服務員走過的腳步聲。陳哲抬起頭,眼睛裏沒有了剛剛的憤怒以及不耐煩,淡淡笑著說:“覃律師,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人很惡心。”


    “沒有。”覃望山平靜迴應。


    陳哲直愣愣看過來,覃望山沒有閃躲。接著他又轉頭看坐在角落裏的左立。左立一直專心致誌看戲,這時候陳哲看過來,反倒是心虛地移開目光。過了一會兒,陳哲嘿嘿地笑了,他說:“覃律師,那我這事兒就拜托你了。”


    覃望山笑得得體:“分內之事。”


    陳哲問:“我過幾天要去溪市,到時候去你們所裏簽合同吧。”


    “可以。”覃望山說著再次遞出名片,這迴陳哲接了收起來:“來之前請給我電話,我這邊好預先準備。”


    陳哲點頭,又問:“還需要我做什麽嗎?”


    覃望山想了想說:“陳先生這邊對公司的財務狀況了解嗎?如果可以,最好是請信得過的財務人員審閱一下,心裏有個數兒。”


    陳哲略一沉吟,說道:“我明白。”


    覃望山還要說什麽,這時來了一個電話,是律所楊主任打過來的。他對陳哲抱歉地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這個電話比較重要。”


    陳哲不在乎這些,揮手說:“你接你接。”


    覃望山接起電話,掀簾子出去了。包間內隻剩下左立和陳哲。左立被剛剛陳哲那一眼看得不太自在,一個勁兒低著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隻聽陳哲咳嗽兩聲,喊他:“小助理?”


    左立被點名,隻能擺出一個微笑的表情抬頭:“陳先生。”


    陳哲臉上的表情古怪,似乎是在笑,又不像在笑,他饒有興味地問:“覃律師談下來我這個case,你能分多少?”


    左立哪裏知道這個,他假裝思考了一下,羞澀地迴答:“我也不清楚,看老板怎麽給了。”


    陳哲的目光極其露骨地在左立身上打轉。左立當作並沒看到,繼續保持著微笑。陳哲忽然問:“小助理,你和你老板,也是那個吧?”


    左立的心髒重重地跳了一拍,他盡量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而是略帶疑惑地問:“哪個?”


    陳哲撲哧一聲,覺得好笑又不屑:“你說哪個?就我和老範那個唄!”


    左立驚慌失措地雙手直擺:“陳先生,話不好亂講的。”


    陳哲篤定:“我當然沒亂講。剛剛其實我早就到了,就跟你們隔了兩個包間,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可是都看見了。你跟你老板說話,就快倒進懷裏去了,一張帕子擦來擦去,兩個大男人,誰這麽膩乎?你看著他的那個眼神哦,我都起雞皮疙瘩。”


    左立張了張嘴,內心震動:“眼神?”


    陳哲嗬嗬笑了一下,自己給自己倒茶:“莫不是你以為自己藏的很好?你老板臉上還看不大出來,你就差沒在臉上寫字了!”


    左立被陳哲說的愣住了,他不知道陳哲說的話是果真如此,還隻是逗弄調戲。他感覺到頭皮發麻。


    陳哲以為自己把這個小助理嚇壞了,又安慰他:“你別怕,我又不會到處去說。再說了,要不是因為咱們這個,我也不可能委托給你老板。我是衝著周業勤去的,沒有他我還有別的選擇,什麽姓劉的姓覃的我都懶得理。咱們是一路人,就算是攤開來看,也算不上誰瞧不上誰,挺好的。”


    左立的仍舊低著頭,不言語。陳哲又逗了他幾句,左立依舊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他狀似艱難地抬起頭:“陳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說了,我不會把你……”


    左立打斷陳哲的話,苦笑著說:“陳先生,真不是那樣兒。覃律師他跟我是親戚,所以看起來比一般上司和下屬要親近一點。”


    陳哲倒是沒想到:“親戚?”


    左立迴答:“按輩分我還得叫他一聲叔叔。”


    陳哲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你們玩得這麽開。”


    左立撇開臉,語氣淒慘:“我叔叔他……不知道。”


    陳哲擰著眉毛,品出點不對頭:“不知道什麽?”


    左立越說越來勁兒,恨不得擠出兩滴淚:“他不知道我是gay,也不知道我喜歡他。這份工作是我爸替我求來的。我也沒有別的奢望,隻想能待在他身邊,做個助理也挺好的。陳先生,你說我們這種關係,怎麽可能捅破?他要是知道我是那個,肯定會把我辭退,說不定……說不定這輩子都見不上了。”


    陳哲定定地看著左立,好半晌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是左立演技太好、情真意切,還是他的話觸動了陳哲的心思,陳哲沒再繼續追問下去,隻是搖頭。


    這時覃望山打完電話迴來,左立好像受驚的小鹿一樣低頭看著腳尖,手緊緊抓住膝蓋。陳哲也連忙將目光移開,裝作不緊不慢地喝起了茶。覃望山又同陳哲談了一會兒,兩人約好了在溪市見麵的大致時間,陳哲便起身告辭了。離開時走到包間門口,陳哲略微停了一下,側眼偷看了一眼左立,最終什麽也沒說就出門了。


    第40章 解5


    解5


    送走了陳哲,覃望山收拾好公文包,對左立說:“走吧。”


    左立悶悶地迴答:“好。”


    他們一同從上南樓出來,剛出門就被熱氣團團包裹住。沿著馬路走了一小段路,左立一直低著頭。剛剛陳哲的話敲了他一下,讓他不得不好好審視自己。他和覃望山從一開始就隻能是互利互惠的關係,他提供欲望和歡愉、覃望山提供資源和體貼。左立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他怎麽可能露出陳哲說的“那種眼神”?左立不太相信,但也無人求證。


    左立在認真想事情,沒注意到覃望山一直盯著自己看。走了一會兒,覃望山皺了皺眉頭,問左立:“怕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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