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立望了望高懸的日頭,搖頭:“不怕。”


    覃望山用一根指頭飛快碰了碰左立的臉頰,認真問:“你皮膚這麽白,又薄,不會曬傷嗎?”


    左立搖搖頭,從小到大他都沒有關於曬傷的記憶,夏天曬黑一點冬天很快會白迴來。他也不太愛出汗,現在的這種熱對他來說是悶悶的、膩膩,不太強烈也不算刺激。反倒是被覃望山碰過的那一小塊皮膚,刺啦刺啦地痛,好像被灼傷了。


    覃望山沒有等到左立的迴答。他不是一定要個迴複,伸手攔住了迎麵開過來的一輛電動三輪車,示意左立上車。左立聽話地跳上車,緊接著覃望山也上來了。三輪車後排空間不大,兩個人並排坐著正正好填滿,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空隙。覃望山對山輪車師傅說了個地名,又幹脆熟練地砍好價,然後對左立說:“帶你去個我小時候喜歡去的地方。”


    左立不太感興趣,整個人蔫蔫的:“好啊。”


    三輪車發動機發出唿啦唿啦的聲響,拉著兩個人往城外的方向走。覃望山察覺出左立的不對勁兒,問他:“我剛剛看陳哲跟你聊得挺起勁兒,你們說什麽呢?”


    左立啊了一聲,想了想說:“陳哲跟我說,你是在跟姓劉的搶生意。”


    覃望山攤手:“什麽搶不搶的,他本來就是我師傅的客戶,是別人先不講規矩挖人牆角,我隻是挖迴來。”


    左立不大懂這些,也不在意,隻是不想聊起他和陳哲談話的某些內容,於是揪著一點問:“姓劉的……是那個劉玉鬆?”


    覃望山嗯了一聲,不太想談論這個人。左立和劉玉鬆打過幾迴交道,對這個人沒什麽好印象,尤其是車禍加班那天晚上的事。他下判語說:“姓劉的不是好人,該搶他的。”


    覃望山斜眼看左立:“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


    左立深知不能跟一個律師較真兒,也不想和他真理越辯越明,無所謂地說:“我喜歡的就是好人,我不喜歡的就是壞人。”


    覃望山立刻指著自己問:“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明明隻是順口的一句玩笑,他們之間早就說過更多露骨的話,但是左立卻哽住喉嚨,不敢迴答。兩秒鍾過得漫長,他盡量穩住心神,笑得神經兮兮:“你呀,不算好也不算壞,普通人吧。”


    覃望山點頭:“知道了,不好不壞。”


    三輪車繼續顛簸著,顛得左立的一顆心上上下下來來迴迴,無處可妥帖安放。他實在是忍不住,問覃望山:“陳哲和他那個老範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覃望山說:“客戶的家事,了解一些,也不盡然了解。”


    左立又問:“陳哲說他早就到了,隔著兩個包廂在觀察你。”


    覃望山並不覺得驚訝:“他們這種人,比一般人小心謹慎很正常。”


    左立立刻接口問:“哪種人?”


    他看著覃望山微微張開的嘴,覺得要從那張嘴裏蹦出“同路人”幾個字。覃望山卻迴答:“有錢人。”


    左立閉嘴不再說話。


    幾句試探,左立七八成肯定了自己的猜測。覃望山一開始就知道陳哲在看他,才約著左立去茶房,故意拿著帕子要替他擦汗。他是特意“告訴”陳哲,讓陳哲曉得他們是“一路人”。甚至都不是覃望山特意約他,是他自己巴巴地送上門去。


    隻是小小的、無傷大雅的“利用”,左立不曉得自己在矯情什麽。左立在心裏嘲笑自己,難道是自己在希望,這個滸洲之行隻是為了帶他散心嗎?他們本來不就是這樣的關係麽?


    覃望山似乎沒有察覺左立的沉默,或者是裝作沒有察覺。幸好路途不遠,他們很快到達了目的地,是一處野公園。公園沒有像樣的大門,隻有一把銅鎖,兩扇鐵門,門口有賣票的大爺守著,白底紅字的燈箱上標著30元/人。覃望山帶著左立繞開正門抄小路走,他們路過一大片農田,穿過一個土坡,最後從一片小樹林裏穿出來,一大片湖水躍然眼前。


    日頭還高,強烈的光線曬得人睜不開眼。左立用手擋在額頭前,覃望山拉著他的小臂,把人往前拉。


    湖岸邊修築的石頭圍欄,年深日久都已經有少許風化。鐵欄杆架著三兩架遮陽傘,大紅色曬成了肉粉色。再往前是一個不算寬闊的小碼頭,擠擠挨挨不少遊船泊在岸邊。


    覃望山對左立說:“劃船嗎?”


    左立虛虛地眯起眼睛往前眺望,一片碧幽幽的湖水望不到盡頭,他本想說你就是帶我來劃船這麽無聊老齡話的活動麽,說出口卻變成了:“劃。”


    覃望山征求意見:“自己劃還是坐電動船?”


    左立說:“電動船有什麽意思,自己劃吧。”


    覃望山欲言又止,最後同意:“聽你的。我去買票,你去遮陽傘底下坐一會兒。”


    覃望山去售票處買票去了,左立就坐在那一排太陽傘下頭發呆。碼頭上並沒有多少遊客,誰也不樂意頂著這種大日頭來劃船。左立很少平心靜氣地看水,往前望去似碧波萬頃,水深而綠,靠近碼頭的水邊飄著大片浮萍,輕輕地隨著水的波紋蕩漾。他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克製著無邊而深邃的湖水帶來的暈眩感。


    他收迴目光,盯著覃望山的背影看。覃望山個子高,肩和背挺拔寬闊,在人群裏十分顯眼,左立一眼就找到了。覃望山在和船老板交涉,應該是在談價格。他看得有些恍神,忍不住問自己這是在做什麽。三伏天不在酒店吹空調,而是跟人跑到這種野公園來劃船,難道真是要學人談戀愛?


    那覃望山又是在幹什麽呢?大夜裏載他逛夜市,陪他喝酒看月亮。頂著日頭跟他遊湖,隻是因為要做一個體貼的床伴嗎?


    丁少驄說過,覃望山對待情人有一萬分的妥帖,分手之後也沒人說他一句半句不好。左立開始隻是隨便一聽,現在也不得不相信。如果覃望山立刻要中止他們之間的關係,左立也絕說不出一個壞字來。


    就分神了一小會兒,左立就丟失了覃望山的背影。他站起來左右張望,環顧一圈也沒有發現。一瞬間左立有些慌張,他往外走了幾步,被直射的強烈陽光晃的頭昏眼花,連忙低下頭。


    “你跑到太陽底下幹什麽?”覃望山的聲音忽的飄過來,像是瞬間轉移到他身邊的:“原來是真的不怕曬啊。”


    左立皺著眉抬頭。覃望山逆著光站在他麵前,整個人籠罩在一圈亮白的光暈裏,焦柔而模糊,如一團輕盈的氣泡。他手裏舉著一隻黑白雙色的蛋筒冰淇淋,正是他短暫消失的原因。這光線刺激淚腺也刺痛心髒,讓眼眶酸脹也讓心髒抽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隻能努力調整出一個笑來。


    “怎麽了?”覃望山朝他伸出手,摸到了他臉上濕濕的東西。


    左立受驚似的迴過神,連忙後退了一步,迴答:“光線太強了,我有角膜炎,直視強光就會流淚。”


    左立的身份使得覃望山沒有懷疑他胡說,隻是開玩笑:“你的表情好像見鬼了。諾,給你買了蛋筒,還是我小時候的價格,三塊錢一個。”


    左立知道自己的笑比哭還難看,說什麽都像是在掩飾,幹脆大大方方地擦了擦:“怎麽買這個?”


    覃望山很自然地迴答:“這麽熱,你不想吃嗎?”


    雙色蛋筒兩個口味,一個牛奶一個巧克力,左立接過來咬了一口,廉價的奶油味充滿了口腔。他覺得多麽好笑,小時候都沒人問過他想不想吃冰淇淋,長大了倒有人給他買這種隻有小孩子愛的東西了。


    左立一點也不愛這個味道,他隻是結膜炎發作。


    第41章 解5


    解5


    覃望山看了一眼時間,說:“吃完這個蛋筒,太陽就應該沒這麽曬了。”


    左立不相信:“我就吃個蛋筒的功夫,太陽就下山了?”


    覃望山沒說話,隻是笑著看他。左立不和他短兵相接,專心對付手裏的蛋筒。奶油化得很快,淌下來滴到手指上,左立猛嘬一口,三兩下吃掉了冰淇淋的尖頭,隻剩下一個脆皮蛋筒。覃望山不滿:“你怎麽不問我吃不吃。”


    左立啊了一聲,一臉無辜:“你要吃?那你也給自己買一個啊。怎麽辦,隻剩一口了,給你吃吧。”


    左立伸手往前,覃望山低頭直接把蛋筒從左立手上叼走了。他三兩下吃完,有些得意地說:“我不是不想吃,我就是不想拿,這個奶油太容易化了,搞一手黏糊糊的。”


    左立被覃望山這個反應搞懵了,從沒想過覃大律師也會有這種活像大小孩兒的模樣子。覃望山成功逗弄了左立,露出十分快活的表情。


    左立看著自己手指上化掉的奶油,很想直接糊到這個人臉上去。覃望山自然不給他這個機會,帶他去湖邊洗手。左立怕水,但他不願意在覃望山麵前露怯,硬著頭皮跟他走。碼頭欄杆有一處缺口,稍微一伸手就摸到湖水。左立身體僵硬地蹲在缺口處,緩緩地伸出一隻手。


    覃望山以為他嫌髒,說:“這水不髒,附近人家還來洗衣服的,你快洗吧。”


    要夠到水麵,身體必須稍微前傾,但左立不太敢,猶豫半晌還是把手收迴來。他跟覃望山說:“我還是找張紙擦擦手吧,湖水看起來幹淨,其實全是細菌。”


    覃望山看了左立幾眼,笑他們醫生潔癖,然後去小賣部給他買濕紙巾。等買完迴來左立擦完手,覃望山終於說:“這下可以劃船去了。”


    左立望天,陽光果真不如剛剛那麽猛烈摧人了。覃望山解釋說:“這裏晝夜溫差大,一般情況下,差不多下午四點開始降溫,劃船剛剛好。”


    船是一條小小的鐵皮船,藍黃的船漆斑駁,船頭鏽跡斑斑,刷著準載兩人。船老板牽著錨繩,給覃望山和左立一人發了一把木槳,簡單講解了一下劃船的技巧,然後就讓他們上船。碼頭的石階和船之間搭著一塊浮板,覃望山在板上一踏,利索地跳上了船。他站在船上衝左立招手:“上來。”


    那塊晃蕩的浮板讓左立心生畏懼。一旁的船老板一個勁兒說:“沒事的沒事的,你上吧。”


    左立看了一眼船上等待的覃望山,聽著船老板的夾雜土話的催促,牙一咬心一橫往前跳。他用的力氣太大,一下子把浮板踩得向前蕩開,整個人搖搖晃晃要往水裏栽。有一聲恐懼的喊叫憋在嗓子眼裏,然後被一條胳膊牢牢抓住,用力向上拽起來。左立的左腳在水麵踩空了一下,就被覃望山拖進了船裏。


    左立踉蹌著往前倒,不自主吐了一口氣。覃望山抬了抬胳膊:“你快起來。趴在我身上不要緊,但是這個姿勢的話……船的重心會不穩。”


    左立趕快起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抄起屬於自己的那把木槳。他猜肯定躲不過覃望山的嘲笑,於是避開視線假裝賣力劃水。覃望山也配合他一起劃。船很快離開碼頭,朝湖中央駛去。


    覃望山說這片湖叫做小玉嬢,曾經有過“玉嬢沉湖”的傳說,因此而得名。覃望山不講,左立也猜得到故事的大致內容,十有八九是講癡情女和薄情郎的故事,結局悲慘理所應當。故事雖然俗套,但這裏景色卻是極美。若是俯瞰小玉嬢,整片湖如同月牙形狀的綠色寶石,鑲嵌在桑田掩映之間。沿岸的樹影低垂,映在湖麵上,偶爾有左立叫不出名字的白色水鳥飛過,在平靜的湖麵留下圈圈波紋。魚漂子隨著湖水悠悠蕩蕩,微風輕拂過遊船的人的臉,如同最溫柔的情人的手。


    景色美則美矣,左立卻沒辦法放鬆欣賞,他甚至不敢放遠視線眺望,隻盯著上下翻動的船槳和翻起的白浪。這幅害怕的樣子連瞎子也看得分明,覃望山問他:“你是不是害怕?”


    左立抬頭看覃望山一眼,嘴巴動了動,知道就算反駁也沒有說服力,隻好無語默認了。


    覃望山真心覺得很好笑:“你害怕水還是害怕船?問你的時候為什麽不說?”


    左立不迴答,覃望山推理分析:“我看你是怕水。怪不得剛剛連手也不敢洗,還說是嫌髒。”


    左立有些懊惱地解釋說:“也不是害怕,就是這個船看起來不太牢靠,有點緊張。”


    覃望山不問他緊張和害怕的區別,而是問他:“怕水你還去漂流?”


    左立從這句話裏聽出了別的意思。當初跟丁少驄去漂流和今天跟他來劃船,可能在覃望山看來都是一個意思。左立知道自己在覃望山心裏就應該是這樣的人,於是仰起臉怪笑:“想來就來了唄。覃律師不是會保護我嗎?”


    覃望山無語,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指著前方對左立說:“那邊有一大片蘆葦,很漂亮,我們劃過去再休息。”


    左立的體力比覃望山預計的要好得多,他知道自己不該低估一個骨科大夫的實力。兩人賣力地揮動木槳,很快劃過了湖心,小船駛入了一條長而窄的水道。水道兩邊多有淤泥,他們行進得小心翼翼,怕稍有不慎就陷到泥淖裏去。


    約摸半個小時,他們終於從這條水道劃了出來,湖麵頓時開闊,一叢叢、一片片蘆葦出現在水與岸之間。二人停下槳,船順著水往前飄,慢慢滑進幾叢蘆葦之間。


    八月間的蘆葦仍是綠葉,正是開花的季節,穗間垂著成串成串的小白花。蘆葦幾乎有兩人高,小船藏在其間,陰涼如棚覆頂。近處的湖水與遠處的天空也被蘆葦遮住,隻剩底下一方小小的空間。


    日頭西斜,巨大的一顆鹹蛋黃似的日頭吊在蘆葦梢頭,碎金子似的光線從草木的縫隙中落下來,星星點點地灑著。風送過來,蘆葦便齊齊朝著風的方向點頭,一串串小白花也染了顏色。


    除了花,連那人、那船也被染得金燦燦的。左立看久了景色,又忍不住去看人。他不知道覃望山為什麽要帶他來劃船,可能是因為美,為這種純粹的、令人心醉的美。


    覃望山忽然在這時轉過頭來,恰好對上左立的目光。左立沒有閃躲,他的表情甚至沒有發生變化一絲一毫,他生出一種強烈的好奇,很想看看現在的自己在覃望山眼裏是什麽樣子。他想起陳哲的話,他說自己看覃望山的目光顯露出無可掩飾的沉迷。陳哲看得出,那覃望山也看得出,隻有左立心裏不承認。可他此刻的確是沉迷了,沉靜的湖麵上隻得此一舟,飄飄搖搖,又安安穩穩。


    覃望山的目光變得和落日餘暉一樣溫柔,輕柔地包裹著他。他們對坐著,膝蓋抵著膝蓋,安靜不發一語。覃望山忽然抓住了左立的雙手,身體前傾,輕輕地吻住了他。


    在這蒹葭為牆、落霞做被的天地裏,這個吻也繾綣無聲。風吹得蘆葦搖曳蕩漾,白色的小花簌簌落下來,落了滿船滿懷。


    左立心底發出一聲無可奈何、長長的喟歎。他想起陳哲問他,覃望山談下這一單,他可以分到多少。那時他玩笑說全憑老板大方,此刻終於恍然大悟。


    他分到了一個吻。


    一個不該屬於他、不沾染情欲的吻。


    作者有話說:


    等會兒應該還有一小節


    第42章 解5


    解5


    左立從來知道,有些問題便是窮盡一生也無解。這樣的問題,今日多添一個。


    他們把船劃到對岸就已經六點半了,於是迴程選擇了電動船,隻消半個小時就已到岸。還過船又退了押金,這次兩人不走小路,大大方方從正門出來。已經到了快要鎖門的時間,門口的管理員不耐煩地催促他們。公園門口隻有幾輛等客的野摩的,覃望山過去交談了一會兒,就見一個摩的司機從他的車上下來,把鑰匙和頭盔一起交給了覃望山。覃望山迴頭衝左立揮手,讓他趕快上車。


    天色晦暗不明,落日漸漸沉入地平線以下。路上沒有路燈,世界灰蒙蒙的。左立上後座,靠在覃望山的後背。疾馳的風吹亂了左立的頭發,他問覃望山:“你出了多少錢,人家就把摩托賣給你了?”


    覃望山說話的聲音不太清晰:“給了點押金,交車的時候退還。我不是那種有錢人。”


    “哪種人?”左立聽得不太清楚,加大音量問他。


    覃望山也大聲迴答他:“我和你一樣,都是普通人。”


    他們一路風馳電掣,趕在八點之前迴到了古鎮景區。晚飯是在臨河小店吃的麵條,覃望山說帶他嚐嚐本地特色的三合一。左立沒有告訴覃望山他中午已經吃過了三合一,坐著等覃望山安排。


    吃飯的地方是覃望山選的,座位也是覃望山選的,他特意避開臨河最佳觀景的位置,挑了大堂最裏麵的座位。點好菜之後,覃望山拿了兩個鐵牌子迴來,過了一陣叫到號,覃望山又起身去拿菜。覃望山端著一個托盤過來,上麵架著一個方形九宮格,每個格子裏裝著一種小菜。主食是一碗蔥花雞湯細麵,跟左立中午吃的棒子麵不太一樣。覃望山說這是改良版的三合一,叫九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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