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綠窗殘夢迷

    清葭又迴到了王府,那個屬於自己的小樓。

    她的地盤,她的房間,她的巢穴,她的窩。

    焚一爐檀香,她跪坐琴台,彈的是一曲《平沙落雁》。

    嘶鳴與掙紮,無奈而淒涼。

    軟煙羅上,驀然映現出一個朦朧的影子。

    琴音靜止。

    撫琴者迅速掃去自己眼底的陰霾,向外道:“為什麽不進來?”

    外麵的影子輕晃,推門而入的竟是朱烈,“你今天不用登台嗎?”

    “我可以休息三天。有人死在麵前,總得定定驚,江柳煙可是一個弱質女流呢。”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今天有一件開心的事。”不等他開言,她搶先又道。

    “哦?”

    “蕭雁翔身邊的花姑想殺我,卻反被我所殺。”她輕快而得意地笑著,“雖然我重傷未愈,可是勝在出其不意——花姑,她怎麽可能料想得到弱質纖纖的江柳煙居然就是金沙汗王府的暗殺之王朱清葭呢?”

    “哦,”朱烈隻淡淡地問一句,“真的有那麽開心嗎?”

    “為什麽不開心?我又贏了一次!”

    伸手撫撥了一下琴弦,朱烈突然冷冷地輕笑,“什麽都可以裝,但琴音卻是騙不了人的。”他聽她彈琴也不是一天兩天,而況,自己本身也是一個精通音律的高手。

    神色有瞬間的不自然,但很快便迴複,她痛快地承認:“是呀,花姑曾經也是蕭雁羚很親近的一個人……小時候,她幾乎是她一手帶大——但是,一切都抵不上勝利的快感,所以,我還是高興。”

    “是嗎?高興就好。”朱烈點點頭,轉身,“沒什麽事,聽見琴聲,想必是你迴來了,就過來看一看而已。”話未說完,人已飄然又遠去了。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無論她怎麽裝怎麽掩飾,唯一能一眼將她看穿的人還是他。而她卻總是猜他不透。

    朱烈,到底什麽時候,我才可以超越你的境界,走入你的內心?

    蕭雁翔睡了一天一夜起來,焦急地尋找花姑的下落。

    不知道她為什麽要給自己下蒙汗藥,又莫名其妙失了蹤,至今也不見迴來。

    一個激靈,想起了與江柳煙的聚雲坊之約。花姨不會真的擅自行動吧?正想上去問問柳煙可在,卻突然有小二進來報說外麵有官差求見。

    “什麽事,官爺?”抱拳相迎,心中有點緊張。

    “在城西山上發現一具女屍,請蕭爺去衙門認一認吧。”

    蕭雁翔的心裏頓時“咯噔”一聲。

    女屍?是花姨還是江柳煙?

    看來多半會是花姨,若是江柳煙,她在城中如此出名,根本就不用人去認,再者,也不會找他去認。

    花姨……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他隻覺得手腳冰冷發顫,竟然邁不動步子。

    花姨已經是他此生僅剩的親人了呀……

    這一日午後,金沙汗王府卻突然來了貴賓。

    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白白胖胖的。寶馬輕裘,仆從相隨,身後一輛朱輪華蓋車,堆滿描金鑲玉的各色精致箱籠。

    朱烈見到來客,笑容客套而又親昵,“皇太孫,什麽風把您給吹來這邊陲偏隅?”

    皇太孫朱賓旭,是血族宣盛大可汗的嫡孫,當今太子朱然的長子,也是皇位的第二順次繼承人,身份自是貴崇無比。看到朱烈,卻十分親熱恭謹,翻身下馬——身形雖肥碩,動作卻也靈活。他單膝跪地,“侄兒拜見小叔!”

    朱烈是宣盛可汗最小的兒子,與同父異母的大哥朱然差了將近二十歲,是以,朱賓旭的年紀跟他是差不了多少,但論輩分,他是他嫡嫡親親的小叔叔。兩人從小在一起成長,一個崇文,一個尚武。朱賓旭對於素有“血族第一勇士”之譽的小叔向來都是敬重有加,而朱烈對於皇太孫侄兒也素來親切。

    見他跪倒,忙不迭地攙起,稱唿卻也有了變化,“賓旭,你是未來的大可汗,為叔可不敢當你這一跪啊。”

    二人相攜著進了府邸,臨入府門,朱賓旭迴頭吩咐隨從:“把東西抬進來,好生安放。”

    朱烈瞥一眼那裝滿了一車的華麗箱籠,“來就來了,還帶這麽多的東西,皇太孫客氣了。”

    欲言又止,朱賓旭輕輕聳肩,親熱地挽住朱烈的臂,“進去再說吧,這幾天馬不停蹄地趕路,沒有好好吃過一餐,小叔好好請請我。”

    感到了他的難言,朱烈眼裏有一抹深思,但不動聲色。

    吩咐下人置席擺酒,清葭與清?姐妹亦聞訊出來見禮。?

    “賓旭哥哥!”清?笑得親熱而憨然,幾乎是飛奔著躍入客廳。

    相比之下,清葭冷淡得多,隻是行了一禮道:“清葭見過皇太孫。”同時,眼睛斜斜地掠過一旁堆放整齊的箱籠物件。

    與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小堂妹清?寒暄著,朱賓旭的大部分注意力卻是放在清葭的身上,“小叔,一年多不見,清葭妹妹出落得越發明豔動人,真乃國色天香啊。”

    “過獎了。”清葭自己接住了話頭,眼睛再一次掠過那些不同尋常的禮物,“皇太孫此次前來無雙城,恐怕不是簡單的走親訪友吧?有什麽話直說也無妨,父汗和我們姐妹都不是外人。”

    哈哈一笑,朱賓旭一拍桌子,向朱烈道:“痛快!小叔,和清葭妹妹打交道就是痛快!省了我不少的麻煩與波折呢。”沉吟一下,“那我就長話短說,今日我來是受人所托,當一個說客,做一迴媒妁的。”

    好似早已料到一般,朱烈隻淡然地問:“是哪家的孩子?”

    “當朝宰相洪承塘的三公子,洪壽雲。”

    洪壽雲?朱烈眯起眼睛很認真地迴憶,去年秋天,帶著清葭迴都城紫京陪大可汗狩獵,倒是見過宰相家的三個公子,那三公子……今年好像才隻有十八吧?比清葭還小了兩歲,生得倒是老成,人高馬大。

    “洪壽雲雖然年輕,學識武功倒都不弱,也已經有了官職,其父為他捐了五品禦前龍禁尉。小子辦公倒也認真,性子也穩重。自秋獵那時見過清葭妹妹你一麵,便念念不忘了。”朱賓旭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雖然為兄我不善於說媒問禮之事,也隻好勉為其難了。不知清葭妹妹對於那洪三公子可還有一點印象?”

    孤傲地冷笑,清葭道:“沒有印象。”

    朱賓旭苦苦一笑,“為兄也已猜到了,我們的清葭妹妹,巾幗豪情,一心為公,從來也不生這種私心雜念……”

    “皇太孫不用把清葭抬舉得如此偉大,清葭擔不起什麽一心為公的美譽,也不存在什麽豪情,隻是幫著父汗打打下手而已。”說到這裏,不自禁地看了朱烈一眼,朱烈卻隻是維持著低頭深思的動作,手指在桌上的酒杯口輕輕摩挲。

    “既是如此,為兄倒想勸勸妹妹,想來小叔也必不希望愛女守在閨中終老是不是?為了你的父汗,妹妹也該好好考慮終身大事了。數來數去,這洪壽雲在未婚的達官顯貴子弟之中確實堪稱翹楚。妹妹不可錯過此段良緣啊。”

    “是啊,”雖是附和的說法,清葭的口氣裏卻充滿譏誚,不領情地冷冷笑著,“說句不怕死罪的話,當今可汗年過八十,老邁昏庸,寵信著一幫外戚佞臣,如果妹妹我未曾記錯,這宰相洪承塘的姑母便是二十年前先逝的嘉順皇後、皇太孫您的親祖母。論起輩分來,洪承塘是太子爺的表兄弟、您的親表叔。您這個表叔向來最懂得承大可汗姑父之所好,比起耿直厚道的太子爺可討喜得多。如今這朝廷裏,洪氏儼然已得了半壁江山,倘若可汗哪一天駕鶴歸西,局勢到底拿捏在誰的手裏實在還是未知之數,說不定,新可汗一上台還是得處處看著洪氏的臉色行事,洪氏會成為真正掌握實權的太上可汗呢。所以,作為朱氏皇族正統的你們,為了捍衛正統的權力與地位,早都費著腦筋呢。那洪壽雲看上了我,簡直是天賜良機——有一個自己人進入洪家,知己知彼,這形勢對你們就大大有利了。您一力要促成這門婚姻,跟那洪三公子長得是圓是扁是聰明還是愚鈍其實沒什麽關係,跟清葭所謂的終身幸福也沒什麽關係,隻怕跟我朱清葭本人到底夠不夠機靈夠不夠手段倒是關係還要大一些。皇太孫哥哥,您說清葭分析得對是不對?”但她隻是奇怪,洪承塘那個老狐狸居然也會同意請朱賓旭來無雙城說下這門對他全然不利的聯姻。

    早都知道這個堂妹不是好蒙混的角色,朱賓旭笑得苦澀,卻也不得不擊掌喝彩,“清葭妹妹,你真厲害,把為兄想說而尚未說出口的話都猜得完完全全,實在令為兄不得不歎服啊。但話又說迴來,洪壽雲的人品確實不差,對你也確是一往情深——我今天所帶來的這些禮物,都是他苦心搜羅要博你一笑的。試想一下,若不是他一力堅持,洪承塘怎麽會同意來做這門自找麻煩的親事?老狐狸對這個中年所得的兒子寵愛得很,也算是他的一個死穴吧。清葭,你隻要拿捏住了洪壽雲,就等於拿捏住了洪氏一門。為了我們朱氏皇族的未來命脈,為兄真的希望你可以好好考慮這一門婚事。”說完便用滿是希冀的目光望定了清葭,隻盼她一時半刻便給出肯定的答複。

    清葭卻隻是看著朱烈,朱烈仍是用手摩挲著酒杯,至今不發一言。看不出猶豫,也看不出不舍,他的深思仿佛也隻是在權衡局勢,權衡利害。而自始至終隻聽得一知半解的朱清?坐在一旁更是一句話也不敢亂插嘴。空氣凝重地安靜著。

    許久,清葭輕輕歎一口氣,給出這樣一句話:“一切都聽我父汗的——父汗說嫁,我就嫁。”

    說完,頭也不迴地離席而去。

    朱賓旭望著她的背影——那樣目中無人的桀驁女子,居然會是個難得的孝女呢。

    “小叔,”微笑著轉向朱烈,“請您一定好好考慮。”

    說實話,對於此行能否成功,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朱烈和朱清葭這一對父女都是出了名的自我主義。他們都很有才能和魄力,文韜武略一等一,心狠手辣也是一等一,可是,他們卻並沒有野心,從來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打自己喜歡打的仗。他們偏安於無雙城,在這裏立自己的法律和規矩,當成一個小國度來治理……

    小時候曾聽小叔說過一個夢想:要親手征服一塊土地,創建出一個理想之邦,不惜一切地捍衛它的獨立,我便是那裏的王。

    當年他一意請旨要攻打大堰集,朱賓旭就知道,小叔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了。

    果然,當大堰集變成無雙城後,小叔要求永遠留在這裏,並把從自己嶽父手中繼承過來的國內八大部落之一的獅部絕大部分兵力都調來駐守,還自己製定了律法。他成了無雙城的城主,無雙城的王。無雙城,是他一手征服的一個天下無雙的理想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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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清葭是朱烈的完全翻版,性格、脾氣、心誌、武功連理想都應該是一模一樣吧?小叔肯定想把她培養成無雙城的接班人、下一任的王者。所以,自成年伊始至今,他替她推掉的求親已經數不勝數——也許洪承塘那老狐狸也正是料到不會成功,才有恃無恐地請他前來說親的吧?

    “其實就算您不答應,我也不會太過失望……”

    “我答應。”朱烈道。

    “呃?”朱賓旭倒有點怔愣。

    “我、答、應、了。”朱烈重複一遍,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這門親事,就這麽定了!”

    說完,他也站了起來,頭也不迴就往內室而去。

    父女兩個還真是一模一樣,說完就走,全然不顧別人的感受。被晾在那裏的客人自然是有點尷尬,而唯一僅剩的一個主人朱清?更是尷尬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剛剛聽他們說了半天,唯一聽懂的一件事就是,父親終於決定替姐姐定下一門親事了,姐姐終於快要出嫁了。是一件喜事,不是嗎?可為什麽大家的反應都有點奇怪?

    日落西山,後花園裏,鮮紅的玫瑰花叢邊放了一張貴妃竹榻。

    竹榻之上,絕色傾城的女子披散著長發,著了一身紅衣,堪與鮮花競豔。

    她神情慵懶,似一隻媚惑的小貓,蜷曲地側臥著。

    “要睡的話迴自己屋裏去睡。”有人打破了這寧靜一刻,略有責備之意,“家裏有客人,被看見成什麽話?”

    榻上女子聞言,反而更誇張地翻了個身,高舉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衣袖寬鬆,這樣一伸便露出一截雪白粉嫩的膀子。

    “越來越不成規矩。”逐漸走近她的冷麵男子一徑咕噥著,“等將來出了嫁,別讓人笑話我朱烈教女無方。”

    “出嫁?”清葭這才睜開了假寐的雙目,掃一眼同樣著一身寬鬆家居長袍的朱烈。晚風中,袍袖飛舞,說不出的俊逸翩翩,怎麽看都不像是年過不惑的人,“誰說我要出嫁?我、不、嫁!這一輩子,我賴定在你的身邊,爭取能立個孝女碑,名垂千古。”話當然是玩笑話,可說話人的神色卻顯得無比認真可信。

    朱烈在榻邊站定,視線卻未在她的身上稍作停留,隻望著那一叢鮮紅如血的玫瑰,“你不是跟賓旭說過一切都聽我的嗎?”

    她又換了個睡姿,還是側臥,一隻手支起了頭,眼睛盯著他側對的臉,“當然是聽父汗的,清葭一向是聽父汗的。”

    自十六歲起就不斷有媒人上門提親,可朱烈都一一替她迴絕挽拒,她以為這次也不會例外。笑容是篤定而挑逗的,“把我嫁出去,你舍得嗎?”

    朱烈的目光終於落定於她的身上,一向明亮得刺人的眼神這時看上去居然有點黯淡。

    可清葭太過自信,依然是笑容滿麵地望著身邊的男人。

    “可是這一次,我已替你應許了。”朱烈道,如願以償地看到眼前那張嬌媚無雙的笑靨在瞬間變得僵硬。

    “你說——什麽?”

    “準備著嫁入洪家為媳吧。”依然是輕描淡寫的語氣,卻夾著不容抗拒的氣勢。

    騰地坐了起來,清葭直挺挺地瞪視著他,“你居然真的要把我嫁出去?是真的嗎?”實在太打擊她的自信,令她不敢置信地一問再問。

    朱烈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她還是不敢相信,“你是不是怕得罪人?這實在是有點多慮,太子與宰相這兩大陣營,還沒有人敢率先跟我們翻臉,誰都知道我們的實力,不但掌握著邊疆與獅部的軍權,武功計智也屬一流,平時我們與世無爭,但誰與我們為敵才是自討苦吃。”

    朱烈譏嘲地冷冷一笑,“笑話!以我朱烈的脾氣怎麽會怕得罪人而低頭?如你所說,誰得罪我才是自找晦氣呢。”但譏誚過後,神情慢慢轉得認真,“其實,我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換上她用譏嘲的語氣了。素來自私寡情得出了名的男人,什麽時候學會了為人著想?

    “於公於私,這一門親事都是天作之合。”

    “願聞其詳。”

    “於私,洪壽雲人品不差,還堪與你匹配,於公的話——清葭,你一向都比為父有野心,紫京的天地比無雙城遼闊得多,或許更為適合你。”

    “野心?”受冤地抗議,“我哪裏來的什麽大野心?”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打定了主意要趕她走嗎?

    朱烈淡淡地望著她因氣憤而漲紅的臉孔,再度冷笑,“至少你曾妄圖想征服我——這樣的野心,還不夠大嗎?”

    終於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清葭突然之間鬆懈下來,媚惑的笑意再一次呈現在臉上,但隱隱的,雙目中多了一絲不甘與刻毒,“什麽為了我,都是假的,你不過是在恐懼吧?你怕自己終有一天會栽在我的手裏吧?”

    “隨你怎麽想。”朱烈揮一揮手,寬袖也隨之瀟灑翻飛,“反正這門親事,為父已經決定,你好好準備一下,入秋的時候完婚。”說到最後一句,人已經飄得很遠了。

    笑意漸收。人走了,也不用再作偽裝,紅衣女子的臉孔因極度不甘的恨意而扭曲。手往旁邊的花叢一探,揪下一大把花瓣,狠狠地捏碎。玫瑰本是多刺的花種,她蹂躪對方的同時自己的玉手也被刺傷多處,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疼痛。緊握的指縫間,花汁與鮮血相混的液體流到鋪了青石板的地麵,滴成一朵朵怒放的小小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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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沉。

    朱烈尚未安枕,倚在窗前。

    窗上蒙了一層碧幽幽的綠色茜紗,以遮擋飛蟲和入夜後寒意頗重的西北風。

    碧紗窗下,朱烈遙看後園小獨樓的方向。

    高大的假山相遮,要看到清葭房間的窗戶是不太可能,但他能數到值夜的仆人被使喚著一次又一次來迴酒窖與小樓的次數已經超過六趟。

    她已經在喝第六壇燒酒了吧?

    雖然她的酒量向來很好,但六壇——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還是一個可怕的數字。

    小東西,真是好強得過分,一點也不能忍受挫折呢。

    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其實她是對的,正是對自己越來越缺乏信心,生怕有朝一日因她而毀卻自己克守多年的無情之誓,才一定要以聯姻的方式把她驅趕出自己的天地。以前,一次次拒絕別人的提親,確實是因為舍不得,而今,他不能再縱容自己的私心。

    愛情,原本他從來也不相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是十八歲那年成的親,娶的是國內八大部落之一的獅部公主,不講感情,求的隻是門戶相當。

    元配妻子跟他一起隻生活了五年,一直是不鹹不淡的相處,替他生育了兩個女兒,這也是他僅有的兩個孩子。因為在後來一場對外的戰役之中,他傷了腰部,失去了生育能力,這件事沒有別人知道。

    大女兒清葭四歲那年,妻子因生育小女兒清?遭遇難產而辭世。不久之後,他的嶽父獅王也因病而歿,由於妻子是獅王的獨生女兒、僅有的血脈,經過獅部長老的商議和朝廷的審批,由他以內婿的身份接任了獅部王位,並接管獅部兵馬和一切政務,自己的父親宣盛大可汗又封賜了一個金沙汗王的別號。此後,他並沒有再續弦,卻是不斷地納妾——女人,對他來說隻是玩物。

    但現在,他居然有點相信自己也會陷入情愛之沼。因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金沙汗王,居然一次比一次更害怕與某個女人單獨麵對。

    一物克一物,或許真愛便是一種相克,一個人一旦愛上另一個人,那麽她便是你的克星,可以將你降住。

    而金沙汗王,是決不容許自己被任何人降住的。

    “王爺,”

    思想得太入神,渾然不覺侍寢的姬妾已經來到了身後,“怎麽還不睡?過來睡嘛。”說著,手已經伸入了他的臂彎,身子也柔若無骨地倚靠了過來。

    “我睡不著,你先去睡好了。”他淡淡道。

    “可是,人家已經睡了一大覺醒來,現在也睡不著了,不如陪您坐坐?”嗓音膩膩軟軟,“王爺在幹什麽呢?數天上的星星嗎?”

    同樣是嬌俏嫵媚半誘惑的模樣,為什麽清葭會令他感到心慌,而她們隻是讓他煩躁?

    他皺皺眉頭,“迴你自己的床上去!”

    隻因主子平日太過喜怒無常,一旦觸怒之下場又極為悲慘——在烈王爺的概念裏,是從來沒有一夜夫妻百日恩的顧及的。所以汗王府的小妾對於察言觀色都訓練得比較高明了,看出他的心煩,立刻收聲不語,照吩咐退迴床邊。

    “我出去一下。”汗王爺卻突然這樣說著,人很快已經移動到了門外。

    不想見她,卻又忍不住決定還是要去見她。為了這個年紀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小東西,他一代嫋雄居然被搞得坐立不安。

    出了房門,自竹欄扶梯下去,很快已到了底樓,朱烈停頓片刻,便順著抄手遊廊繞向花後園去。

    今夜,月色也很好。

    當走到左邊第八盞吊掛的風燈之下時,他突然看到一道晶亮的兵器反光晃在廊柱之上——殺氣!

    多年的對敵經驗令他反應極快地偏頭閃身,堪堪避過自頭頂上劈下來的一記暗襲。

    遊廊之頂,一個黑衣蒙麵的人影緊隨著刀光躍落到了他的麵前,同時,第二個殺招也緊追而至——

    刺客是蕭雁翔。

    證實了衙門裏的屍首正是花姑以後,他悲痛欲絕,第一反應就是去找江柳煙。畢竟花姑喪命皆因代他赴聚雲坊之約而起,他倒還有點擔心江柳煙的安危。可奇怪的是,他怎麽也找不到江柳煙。飛來閣的人都說她因驚嚇致病,迴老家休養幾天,至於老家在哪裏卻都支支吾吾說不詳細,隻含糊地說離無雙城很近。

    直到這時他才開始覺得不對勁。關心則亂,或許花姑說的是對的,憑著主觀臆想去看人,會認人不清。他對江柳煙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太好,以致從來對她篤信不疑。可如今細想,與江柳煙的交往過程實在有太多的漏洞,那原本看上去那麽孤芳自賞的高傲女子,對朱烈都可以不假辭色,為何獨獨會主動向他親近示好?先不說聯絡員老七死在她麵前的事,單說花姑之死,江柳煙實在也難脫關係,她平白消失得也真是時候……

    其實早在別人告訴他江柳煙是朱烈看上的人時就該對她產生戒心,而況她自己還承認與朱清葭的關係不同尋常——前後的事情貫穿起來細細一想,蕭雁翔不由驚出一身的冷汗。即便江柳煙確實無辜,她也絕對有可能被朱烈或朱清葭利用成為安插在他身邊的一步險棋。

    如此說來,花姑的死實實在在全都是自己的責任啊!

    迴大堰集才幾天他就已損兵折將,連此生唯一僅剩的親人也賠了進去,花姑的死對他來說簡直猶如剜心割肺一般,痛不欲生。

    難不成真的報不了仇,要讓父母妹妹和當年屠城之役中被殘殺的同胞冤魂都死不瞑目嗎?

    這一刻,蕭雁翔無法再理智,他隻是想:朱烈,暗鬥如果鬥不過你,那我幹脆就明殺。刺殺,本是最原始也最直接的複仇手段——成則你死,敗則我亡,也算得上公平。

    於是,熬到天黑夜深,他便隻身潛入了這汗王府。

    汗王府,本是原蕭氏節度使府,是蕭雁翔的家。對於他來說,實在是最熟悉不過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朱烈會在哪一間房,正躊躇著,卻見有人下了樓來,細細一看,居然還是朱烈本人——真是天助我也!

    慌忙地躍上一截遊廊之頂,隻等仇人走到麵前,出其不意一刀下去——

    不料朱烈竟如此機敏,很利索便避過了第一個殺招。

    倒是他收勢不住地落到了地麵,第二個殺招緊接著招唿了過去。

    手中的大刀一揮,揮成一個半圓襲向對方胸部,朱烈隻輕輕一滑一退,便避過了刀鋒,輕功不弱。

    蕭雁翔不遲疑地騰躍於半空,緊緊跟上,一招“風雨傾斜”往斜裏一劈。

    朱烈不慌不忙,在空中旋了一旋,一腳踏在旁邊的廊柱之上,借力躍高,再一腳踢在他一邊的刀麵之上,力道之重震得他虎口發麻,勉力一握,才不至於將兵刃脫手。好強的內力!

    看他的招式身手,與朱清葭很相似,但到底是男子,內力卻剛猛了許多。

    勉強又對了幾招,蕭雁翔雖手握兵器,竟還不如對方的赤手空拳——血族第一勇士,名頭並不是虛來的。

    想起當初對付朱清葭時已萬分吃力,情急之下還用上了魚死網破的七傷拳,而如今,舊傷未愈,對付朱烈更是難上加難。周圍,聽到動靜的巡夜兵丁已經唿喝著蜂湧而來,怎麽辦?真的要死在這裏?

    這一刻,滿腦子的衝動已經冷靜了許多,暗自歎息自己的沉不住氣。就這樣死在這裏,還真是不太值得。

    事不宜遲,全身而退要緊。

    這麽想著,他一返身,虛晃一招,人便往廊外躍出,順手自懷中掏出一枚防身霹靂彈往人群中一丟,借煙霧而遁。

    全府的人都被這靜夜時分突來的喧嘩而驚動。

    清葭正在自己的小樓中借酒消愁,雖人已半醉,但由於平日苦練武功,耳力與目力俱是極好,又未曾寬衣就寢,直接便可以飛撲出去,是以,她是最快抵達現場的。被外麵的冷風一吹,酒也醒了大半。

    “出了什麽事?”她故意看也不看朱烈一眼,偏頭隻問向那值班巡守的將領。

    “迴大公主,有人行刺王爺。”

    看到朱烈完好無損的模樣,清葭知道沒有吃虧,一顆心也就安定了大半,轉而向那將領板起了臉孔,“你們是怎麽巡守的?竟然放入了刺客,該當何罪?”

    大家都知道這大公主平日處事嚴苛,不由內心都一陣慌亂,有一大半心思機敏的已然跪了下來,“小的們失職,望公主恕罪!”

    本來今夜心情不好,加上酒勁,脾氣上來更為難收,眼看著清?和朱賓旭還有其他的姬妾仆傭都陸續來到現場,更是大顯威風的時候,清葭銀牙緊咬,狠狠下令:“今夜府中住著貴客,出此紕漏實在貽笑大方——來人,先把領頭的拖下去,重責五十軍棍以敬效尤!”

    這麽一句話出來,立刻有人默不作聲上去拖了那將領便走,而被罰的人也不敢再說半句求饒的話。

    “刺客呢?逃走了嗎?”她又問剩下的人。

    “是……借煙霧而遁了。”有人顫巍巍地迴應。

    “應該還跑不遠,來人,跟著我去追!”

    由頭到尾,朱烈竟未來得及出聲半句,好似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而貴為皇太孫的朱賓旭來得晚也來不及詢問一下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朱賓旭不以為忤,隻懶洋洋地聳聳肩,打個哈欠,迴頭對貼身隨從道:“既然不關我們的事,迴去睡覺要緊。”說完,朝朱烈點點頭,晃著肥胖的身子徑自離開了。

    朱烈的神色森冷,掃一眼一眾早已嚇得膽戰心驚的侍妾和小女兒清?,道:“沒事了,你們也各自迴房去。”語氣雖是淡然,卻蘊含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餘下的人立刻乖乖地一哄而散,誰都知道王爺和大公主之間肯定又發生了口角,每次他們之間鬧矛盾,兩個人都會黑著臉,脾氣很大,找人當炮灰。可沒人願意去觸這個黴頭。跟金沙汗王府走得最近最熟悉的朱賓旭也正是深深明白這一點,而且猜到他二人這一次的矛盾又必是因他所提的那樁婚事而起,便更是聰明地馬上躲遠,一句廢話也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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