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花落子規啼

    今天晚上,江柳煙出人意料地抱著琵琶出場。

    正襟危坐,雙腿優雅地交疊,琵琶架在腿上,擺好手勢。

    “各位,請聽一段——《陽春白雪》。”

    很明快的一首古曲。她左手按弦,右手撥弄,存心賣弄似的,越撥越快,越撥越快。

    看客們隻看到雪白的皓腕在轉動,而纖纖十指早已化為了無形。

    最後一個章節,加大了力度,整個人都微微顫動,音符極度的高亢、高亢!突然又急轉而下,寧靜收尾,尾音綿長。

    一氣嗬成,聽得人心搖神蕩。

    “好!”音尚未靜,已有人在高聲唱喝。

    樓上雅閣的朱烈與樓下廳堂的蕭雁翔也跟著人們一同鼓起了掌。

    真是個倔強的丫頭。

    朱烈端起一杯茶水,輕抿一口,望著台上的佳人撇了撇唇,無奈地搖了搖頭。

    為了不讓人看出自己的傷勢,這個丫頭,居然還偏用受傷那一邊的手臂來演奏琵琶,故意彈得高亢而有力,居然不曾有半點的破綻——好可怕的毅力,服了她。

    而樓下的蕭雁翔卻在她退場的時候默不作聲地也起了身,低調地上了最邊上的一個樓梯,沒走幾步便追上了正欲揭後台門簾的藝妓。

    “柳煙姑娘——”

    柳煙停住,但沒有立刻迴頭,右胸的傷勢牽動了整條手臂,忍著痛楚對付了一場演奏,令她透支了很大一部分體力,心潮翻湧。調整了一下內息,她才綻著笑靨轉身,“什麽事?蕭大哥。”

    幸好,濃厚的舞台妝掩蓋了她因傷而灰敗的臉色,綻開如春花般的笑顏之後,一絲絲也看不出她心底的倦意。

    “我們,可以找個時間再聊聊嗎?”

    “可以。”一點也沒有為難或猶豫,她痛快地點頭,“但不是現在……我還要卸妝呢。”

    “當然。”他點點頭,“明天吧,如果你能得空,明天下午我們還是去聚雲坊怎麽樣?”

    “好。”她的笑容看上去明媚而真誠,全然是一個毫無心機的風塵弱女,“不過蕭大哥,這次可得你來作東哦。”

    “那是當然。”

    再笑了一笑,江柳煙柔媚地一擰身子,揭簾便沒入了後台。

    蕭雁翔的身後,老花姑無聲無息地出現。

    蕭雁翔向她淡淡微笑,“花姨。”

    花姑卻並未迴應,臉色兀自陰沉,轉身便往樓上去了。

    “少爺,花姑很是失望。”迴到房間,花姑便忍不住道。

    “怎麽了?”他有點詫異。

    “昨夜金閣寺一役,我們的組織元氣大傷,可你今天居然還有心……有心在這裏約會女孩子。”越說越氣憤,老花姑臉色已鐵青,“少爺,我早說你已被那個小丫頭給迷住了,可你還不承認。你這個樣子怎麽對得起死去的老爺夫人,又怎麽對得起多年來提攜著你的舅老爺?”

    原來如此。蕭雁翔正色道:“花姨,我確實不曾騙你,對於江柳煙姑娘我從來也不曾有過非分之想,約會她為的隻是了解一下情況。”

    “了解情況?一個風塵賣笑的女子,會知道什麽情況?”認定他又在找借口編理由,花姑冷哼著。

    “據上次我聽她所說,她似乎跟金沙汗王的人很熟……”

    “對了,”花姑這時才好像有點明白,“聽說朱烈正看上了她……”

    “但聽她所說,她比較熟識的人其實是朱清葭。”

    花姑眼睛一亮,“朱清葭——就是昨夜那使紅綾的小妖女嗎?”

    “是啊,”蕭雁翔的眸光驀然變得深隧,“無雙城的大公主。”他想起昨天一急之下使出的七傷拳,雖是傷到了對方,自己所受的反噬之痛也不輕呢。捂住了隱隱作痛的胸房,他道,“朱清葭實在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但在老婆子看來,那江柳煙既然能跟小妖女混得熟,也不是簡單的人物。少爺還是離她遠一些才好。”對江柳煙,花姑說不出的擔心反感。

    “知道了。”蕭雁翔無奈地應聲。

    “對了少爺,剛才你走之後,老七又傳了信來。”老七即是上次那賣茶瓜子的聯絡員。

    “他說組織裏麵可能有內奸。”

    蕭雁翔點點頭,“這也是我一直在懷疑的問題。”

    “他說他已經有了懷疑的對象。”

    “哦?”

    “要不要叫他上來一問究竟?”

    “不,在飛來閣太危險,我們另外約地方。”

    “老身也是這麽想……”

    這時候,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驚叫。蕭雁翔一怔,馬上反應過來,“柳煙姑娘?!”

    尖叫聲果然是源自江柳煙。

    當聞聲趕來的眾人看到她的時候,她已卸下濃妝的臉上,麵色蒼白如紙,眼神呆滯如定。

    手指顫抖地伸直著,直指前方的地上。

    整個的後台原本隻有她一個人,可是前方的地上駭然多了一具屍體。滿臉是血,死不瞑目。

    屍體的手邊是一隻簡易的竹編提籃,裏麵的花生瓜子五香豆撒得一地都是。

    老七!

    蕭雁翔與花姑同時在心中呐喊起這個代號。

    也顧不得眾多人在場,蕭雁翔衝到最前麵追問著:“柳煙姑娘,出了什麽事?”

    另一個尖銳的聲音則後來居上地擾得氣氛更為混亂:“天哪,殺人了!來人哪!報官哪!我這裏是造了什麽孽哦!”正是老板娘陸來來,她唱作俱佳地搶先一步把呆若木雞的江柳煙摟在懷裏,“哎喲!我的柳煙啊,我的乖乖!你可不要被嚇壞啊,如果你被嚇出個三長兩短來,我這飛來閣還靠誰來支撐啊?老板娘我又到哪裏再去弄個色藝雙全的搖錢樹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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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在老板娘懷中的絕色佳人這才突然緩過神來似的,也大哭了起來,如梨花帶雨,說不出來的楚楚可憐。

    “到底是怎麽迴事?”另一個低沉而權威的聲音響起。圍觀的眾人自動自發地讓開了一條通道。老板娘也再不敢放肆號啕,隻換上一副極度委屈的麵孔,“烈王爺,您可得替我們做主啊。”

    “怎麽迴事?”朱烈很自然地把柳煙扯到自己的身邊,臉色嚴肅,“江柳煙,你好好跟本王把事情經過說一遍。”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一迴事啊。”柳煙紅腫著眼睛,抽抽噎噎,“人家好好地坐在這裏卸妝,這個人,”她掩著麵伸手指著前方的屍身,“突然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後麵還跟著個……跟著個長得很兇的人,二話不說就一刀殺過去。然後兇手跳窗戶跑了,這人……也就死在這裏了……”

    這麽說著,已經有一幫好事者趴到窗口去張望,但可想而知他們根本就沒有辦法看到什麽可疑之處,窗外,夜黑如墨。

    官差也已經在最快的時間內趕過來了。但看到朱烈在此,根本就不敢上前插話,一個捕快討好地湊到朱烈的身邊,“王爺,您說這件事情……”

    “柳煙姑娘今天受驚過度,先讓她去休息吧,有什麽話改日再詢問好了。”朱烈淡淡吩咐。

    “當然當然,沒問題沒問題。”

    “你們再派人到附近搜查搜查,發現什麽可疑之人就立刻抓起來,寧枉勿縱。”

    “是!是!”

    如此簡單,事情已經暫告段落。朱烈對江柳煙的維護是顯而易見的。沒有人膽敢提出異議。

    唯花姑與蕭雁翔知道,事情不是如此簡單。

    “我就說嘛,那個丫頭實在不簡單。”到了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花姑咬牙切齒地開言,“老七死在她的麵前,一定事出有因。”

    “沒有證據,我們不能胡亂猜測,也許她說的是實話……”

    “少爺!都到了這一步,你居然還在替她說話,還說不是迷上她?”花姑越發恨得牙癢,“照我說,寧枉勿縱,這個丫頭,留在那裏始終都是一個禍害,少爺,紅顏自古是禍水啊……”

    “花姨!”蕭雁翔聽出她話中之意,臉色一沉,“你可不要擅自行動,江柳煙……如若沒有確鑿的證據,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少爺!你真是為了一個女人而不顧家國大計了嗎?”

    “她……”得不到理解,蕭雁翔急得滿臉赤紅,“我……請相信我對於江柳煙確然不存在男女私情……花姨,我隻是覺得她……覺得她——很像雁羚。”

    確實,自第一次見到江柳煙時,他就產生了一種微妙感覺,但那是一種類似於親情的感情。

    那高挑斜飛似男子般英挺的眉毛,那尾梢上揚的丹鳳美目與柔中帶剛的眼神,還有那經常似笑非笑卻蘊含了無比倔強的薄削唇角……這一切,與記憶中那個雖然年方八歲卻玲瓏早熟的小女孩都是那麽的神似。

    “每次看到她,我就能想象出雁羚長大成人的模樣……甚至我已經把她當成了雁羚的化身……無論如何,都不忍心讓她再次受到傷害。”

    隻要不是因為兒女情長就可以稍加放心,證明少爺還是一如往常般正直清醒。花姑的神色稍有緩和,“但是,有些話雖然難聽,老身還是要說——”

    “花姨,您說。”對於這個曾對自己有過救命之恩的忠心老仆,蕭雁翔一向是把她當成長輩親人般尊敬。

    “這個江柳煙姑娘,別說是長得像雁羚小姐,就算她真的是雁羚小姐劫後餘生,經過了這麽多年,誰都不知道其間發生什麽事情,人心的變動有時候是不可思議的……少爺,憑著主觀臆想去看人,往往會認人不清。所以,一旦發現有什麽異常,老身勸您還是以大局為重,不要婦人之仁而壞了大事。”她的臉色凝重而肅殺,比了一個消滅的手勢。

    蕭雁翔有點痛苦地皺起了眉頭,但還是輕輕點頭,“我知道了。”

    晨起,有人在江柳煙的臥室門外塞進一紙素箋。

    柳煙姑娘親啟:

    昨日見卿受驚,心下深為掛牽,隻礙酒樓人多口雜,不便探望,恐多生是非。但不知今日聚雲坊之約可仍有效,無論如何,愚兄自當一意相待,盼見心甚。

    兄蕭某頓首

    看完,清葭隨手便把雪白素箋撕成了碎片。嘴角泛起冷冷笑意:經過了昨夜之事,蕭雁翔,你還是對我沒有半點戒心嗎?我可不太相信呢。

    聚雲坊之約我是一定會去的,咱們不見不散了。

    日光正當午,敲定聚雲坊之約的男主角卻被下了藥在房間唿唿大睡。

    而早早候在通往聚雲坊之山路的卻是一個年老的嬤嬤,長相普通,粗手粗腳,身手卻敏捷,一看便是個練家子。

    花姑自昨夜便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一定要殺了江柳煙那個禍水,免得到時遺害少爺。

    自一開始便看那丫頭不順眼,煙視媚行,哪有半點雁羚小姐的端莊模樣?說什麽因為像自己死去的妹妹才有所懸係——鬼話!她才不信。男人嘛,總是很容易被漂亮的女人所迷惑,這也是人之常情,少爺畢竟年紀尚輕,又是血氣方剛……沒關係,隻要有她在旁邊盯著,除魔衛道,就可以讓少爺永遠都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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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不管江柳煙是不是無辜,對於少爺來說,她便是他複仇雪恨建功立業道路上的魔障與絆腳石。對於忠心護主的花姑來說,她也就有了必死的理由。

    先斬後奏,到時縱然少爺心中疼痛,卻也隻好罵她兩句便了吧。早晚他會理解,老仆一心隻是為他著想。

    正想著,就見一架輕巧的滑杆抬著她所等候的人已經近在咫尺。

    她心下大樂:江柳煙,我還真的怕你見信不來呢。

    柳煙今日穿了一身翠衣,帽子上插著孔雀翎毛為飾。略施粉黛,頰上貼的亦是類似孔雀石的寶石貼花,如第三隻眼睛窺視眾生,有點妖異。

    “停下!”

    突然有人自半路攔截,清葭一怔,但以她的冰雪聰明,立刻有所明了。

    “哦,是蕭大哥身邊的花嬤嬤嗎?”她笑得清純,示意兩個腳力把滑杆放下。步下來,她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花嬤嬤是特意來此迎接小女去見蕭大哥的嗎?”

    名為問詢,實則是試探,看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馬。

    花姑抱著必殺之心而來,心思實誠,也不轉彎,“江姑娘,我家少爺今天沒來,那封信,其實是老身所寫,也是老身想約你好好談談。”

    怪不得,筆跡生澀,用詞也不雅,“是嗎?花嬤嬤對柳煙有何教誨,柳煙恭聽便是。”說著,便大大方方掏出一錠銀子交給身後的腳力結賬,“就送到這裏吧,勞煩二位大哥了。”

    這些所謂的腳力,實則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汗王府的死士,她的忠實部屬。帶在身邊是為以防萬一對付蕭雁翔,但現時卻隻來了花姑一人,且是背著主子而來,不難對付。

    聽得她如此吩咐,兩個腳力也不多言,收錢便抬起滑杆走人。

    花姑神色淡然地道:“柳煙姑娘,我們邊走邊聊如何?”

    她打定主意,要把她往人跡罕至的樹林深處牽引,以便解決。

    “可以啊。”她卻毫無機心的樣子,慨然應允。

    “柳煙姑娘應該是血族人吧?”

    閑話著家常,以免對方起疑。

    “不,我是木族人,還是當年屠城之役留下的孤兒,隻是被血族的夫婦收養,便改了血族的姓氏。後來,因家中貧困,無以為生,養父母便把我賣入了飛來閣,”

    “哦!”一聽說她是同族血脈,身世也淒涼,心裏倒有些微的不忍,但是為了少爺,一定要狠下這個心腸,“柳煙姑娘對我們家少爺印象如何?”

    “蕭大哥嗎?很好啊,他這個人心腸很熱,對初次相識的人都很真誠呢。”

    “是呀,所以有時候也很容易被別人騙。”

    “但幸好有花嬤嬤你在身邊呀,您這麽世故老道,一定不會容許別人欺負蕭大哥的,是不是?”

    小丫頭,真是狐媚樣兒,這麽會說話。花姑翻翻白眼,被人這麽一捧,一時也無話可答。

    漸漸地走到了樹林的深處,卻訝然發現前方開著一叢鮮豔的杜鵑花。

    “柳煙姑娘,你看,這杜鵑花兒開得多好。”

    “是呀,沒想到樹林深處還有如此美景,倒真叫人意外之至呢。”

    花姑停下了腳步,“不如在此欣賞片刻再走?”

    “好啊。”

    花姑盯緊她毫無防備的嬌美側臉,陰惻地想:就讓你死在這叢杜鵑花下吧,這麽美麗的地方,也不辱沒你這絕代風姿。

    “花嬤嬤,”卻聽柳煙突然開言,“你可曾聽說過關於杜鵑花的傳說?”

    “什麽傳說?”她敷衍著問。

    “聽說這鮮紅的杜鵑花,本是一種名為杜鵑的鳥兒泣血染成的呢。”

    “哦?這麽鮮豔絕麗的花兒背後居然會有如此血腥傷感的傳說嗎?”

    “是的。”清純無辜的臉色在說到這兩個字時,突然變得有點陰沉。

    花姑還來不及反應,便見漫天紅綾如血般潑麵而來。

    下一秒,閃亮的銀槍頭已沒入她的咽喉之中。

    老婦滿麵的驚愕,瀕死之際,一直插在袖籠裏的右手垂落,掉出一柄尖利短刃——她竟然慢了一步呢!另一隻手顫巍巍地指向麵前驟然已經變得冷豔如冰的女子,“你……你居然是……”她竟然是朱清葭?!真是大意輕敵啊……

    手指卷動著光滑的紅綾一角,朱清葭譏誚地一笑,然而,眼神中竟然也現出一絲悲憫。墜在眼角的孔雀石,此時越發像一滴凝固的淚,“你夠忠心,可是,卻總也不夠聰明。花姨,”她突然改了個稱唿,令人熟悉而遍生寒意,“你還是到陰間去,好好地伺侯我的父親和母親吧。”

    “你、你……”瀕死的老婦雙目倏然睜圓,不敢置信般訥訥。

    “是,我就是蕭雁羚。”說完這句話,手頭一收,紅綾收迴袖間,而銀槍頭隨勢飛出了花姑的咽喉,鮮血噴湧而出,濺滿了花叢——杜鵑,果真讓鮮血染就。

    奄奄一息的老婦手腳攤開,在地上不停抽搐。但眼睛卻還是睜得圓圓地直盯在清葭的身上。

    怎麽可能?江柳煙真的是雁羚小姐,而雁羚小姐居然又變成了冷血魔女朱清葭……

    ——“這個江柳煙姑娘,別說是長得像雁羚小姐,就算她真的是雁羚小姐劫後餘生,經過了這麽多年,誰都不知道其間發生什麽事情,人心的變動有時候是不可思議的……”當初這些話,原本是為了勸服少爺的,沒想到竟成了讖語——人心的變動,果然不可思議,令她至死也想不明白。

    花姑死不瞑目。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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