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也不相與謀,進退維穀貴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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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迴說到:張擇端帶人前往殿前司尋找張景弘談話,言談間,透露出請求幫忙的意味,卻隻字不提要帶張景年出城一事。送走張擇端後,張景弘晚歸迴家,從田信口中得知母親昨日動向,又在院子裏看到本應已經迴屋的弟弟。說話間,張景弘憑借直覺躲過景年偷襲,兄弟二人因此拳腳相加,繼而刀劍相向,在後院中廝打起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本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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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那張景年舉劍拔地而來,迎麵一刺,張景弘側身躲過,卻看他轉身拉起劍身欲走下路襲他腿腳,當即蹬地躍起避開一掃,又將左手負起、右手穩持細長彎刀,以四兩撥千斤之力將景年反身斜劈過來的一招化勢破解。


    三招過去,景弘大氣不喘。


    “三招已過,”他亮出右手,與左手一上一下抓住刀柄,刀尖指地,微微弓步,“劍為君子器,刀是虎狼兵。唿格勒,你的劍聲實在太小,我聽不到。”


    話音未落,張景弘忽抬眸鎖定景年身形,緊接著雙手掄起長刀橫掃千軍而來,風嘯如狼嗥,不待他閃身躲開便猛然收力劃迴,旋即借勢變為當頭一砍,景年險些招架不住,勉強以劍迎擊去其氣勁,這才討迴一秒空檔疾速躲閃。


    還未待他喘息,景弘長刀再次劈來。隻是這迴,且看他單手雙手變幻莫測,刀刀力勁剛猛奔放,每一擊皆灌飽力氣唿嘯劈過,耳邊幾可聽取百萬騎兵唿號雄聲。


    “好一個草原刀法!”景年大叫一聲,忽地瞥見院中漸漸有了幾個被兵擊聲引過來的家仆,俱在周圍不知所措,便擋下大哥一刀,叫道,“出去!我與兄長比試武藝,閑人免觀!”


    那幾個趕緊躲開去了,這廂景弘卻全然不曾分神,步步緊逼。那如狼般的腳步力道紮實卻輕盈靈活,帶著他手中長刀渾然一體,刀即是他,他即是狼。景年則如鷹般騰空躍閃、撲起急刺,窺伺破綻意欲搶迴先機。


    然而張景弘卻未曾顯露半分疏忽,反倒趁他尋機之時屢屢襲其脖頸麵門。景年心道大意,反被打出一股倔勁,趁大哥再度近身之時橫劍架刀,接著滑劍格其刀鐔,左手撤下劍柄,於近其臂膊之時衝拳而出。景弘掉刀欲擋,忽見襲來者非為兵刃,乃是人肉,便急急擋下同襲一劍,撤手翻掌巧擊手腕,歪其力道,並不傷他。


    這一下教景年手腕帶著手臂整個發麻,卻仍將左臂甩動出拳。景弘依舊以手去擋,卻不料那人左手間白光一閃,一柄三疊袖劍突然出鞘,竟直生生將他右手從掌心至虎口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頓時溢冒而出,順著手掌手指淋漓不止。


    一劍見血,景年並不痛快,隻覺心裏一驚,卻看大哥隻甩了甩手,忍著痛將雙手刀拋入受傷右手,左手歘拉一聲抽出腰間刀鞘,舞動如第二把刀,繼而鞘刀合力,同時出擊。


    少年大驚意外,連忙舉劍刺其傷手,誰知那鞘刀竟收放自如,當即變更招法包夾而來,將景年長劍死死夾住,難以動彈。


    “這又是甚麽刀法!”刺客用力抽劍,劍不動,“竟然如金蛟剪一般厲害!”


    景弘冷哼一聲,鞘刀發力上挑,景年抵抗不住,眼看著劍要被抽脫離手,便死死握住劍柄,飛膝擊臂。那張景弘仿若早有預料地閃開身側,又見他不肯鬆手,便發力壓劍,壓得刀尖劍尖打著顫逼近景年眼睛,探得他手中收力已然變成推力,便奪刀一絞,教他眼睜睜看著手中劍給挑飛出去,嘩啦啦一聲紮進灌木叢中。


    景年心道不妙,看大哥再度鞘刀並舞自左側劈來,然電光火石之間已無生路,便硬著頭皮怒吼一聲,舉臂招架以袖劍硬擋,隻聽臂上金戈激震如雷霆,震得他左耳一陣耳鳴恍惚。正失神間,耳邊雙刀撤走,換做猛力一踢,少年隻覺腰間如刀削肉,痛叫一聲,翻滾砸在近處矮樹樹幹上,又將脊背狠狠一撞,這才如破麻袋般停在樹根底下,好半天起不來。


    景弘停了手,喘了幾口氣,踏步上前。


    景年痛得麵上抽搐不停,呻吟著爬將起來,晃了晃腦袋,喉間被架上刀刃。


    “認輸嗎?”


    居高臨下的眼睛閃著幽綠的光。


    他剛要答話,卻看大哥手中刀柄上滴了一滴血,才發覺那柄繩早已被大哥的血浸透了,稍一用力,便有血滴擠落在地上。


    “不用看,破了點皮。”景弘轉了轉刀柄,擋住弟弟視線,“說吧,方才你有四次想殺我,為何隻用八分力氣?”


    “那四次,是我這劍想殺你,不是我。”景年捂著側腰,喘著粗氣,反倒疼笑了,“大哥以為,弟弟本領如何?”


    景弘上下看了他一眼,思索道:“八分功力,可殺牛羊。”


    少年因在心中笑道:我這好哥哥也真不肯留些情麵。又問:“若弟弟以這般武藝行刺張邦昌,則何如?”


    “不必多想。”


    “那若是以大哥這等武藝與張邦昌相抗,又何如?”


    “某忠心無二。”


    “即便為他設計利用,大哥也要繼續效忠麽?”


    景弘與他對視:“你想說什麽呢。”


    景年在他刀下往前走了一步。


    “大哥,你有如此本事在身,當真甘願屈居人下,做一顆棋子?”


    “世人皆棋,此問無甚意義。”


    “好哥哥,你可做棋子,為人縱橫馳騁,可張邦昌此人不值得你忠誠至此!”


    “得人庇護,知恩圖報,天經地義。”


    “他若沒想過要庇護你呢?”


    景弘再度眯起眼睛。


    “大哥,你卻該好好想想,”少年輕輕撥開喉嚨前的刀尖,“眼下局勢,四處驅賊者是你,大肆樹敵者是你,闖入民居搜查、遭人怨恨者亦是你。大哥可想過自己已身處何種境地?”


    景弘並不打算迴答他。


    “若他真要庇護,眼下民怨沸騰,謠言四起,為何張邦昌無動於衷,反倒屢屢推你出來當作擋箭牌?”景年道,“且不提此事,隻道去歲大哥既知弟弟為營防圖而來,怎會不知那害死袁廣誌的東西必會引殺手上門?若張邦昌真要庇護,又怎會放任大哥冒險藏圖,置家族安危於不顧!”他懇切道,“你可知營防圖到你手中之後,江湖中有多少人意欲置你於死地!倘若你真步了袁廣誌後塵,張邦昌許你的那些好話,便死無對證了!大哥,你不會糊塗!”


    “你恐怕誤會了。”景弘慢慢放下刀來,“護圖一事是我提議,非不得已。至於身當民怨,更非苦衷,身為東京三十萬禁衛軍統領,領官同五品之俸,必當以身作則,率先垂範,無有怨言,其餘各地禁衛軍才會效仿標榜,各司其職。”


    “大哥便願意自己遭百姓怨恨?”


    “不論是否願意,職責就是職責。”


    “可這怨恨本不該在你身上!”景年搖頭道,“難道大哥就不曾想過當年爹爹為何遭人劫掠,大哥又為何橫受牽連入獄?隻怕那張邦昌早知你可利用,才不擇手段,設計陷害,迫你忠心事奉!”


    “想過,”景弘語無波瀾,“所以呢?”


    “你——”景年一時語塞。


    “難道在你眼裏,被人利用是件稀罕的事情?”大哥收刀迴鞘,捧起傷手舉著,教傷口不再出血,“天下之事,皆以利相牽。若要獲利,便要利用他人,亦要為他人利用。官場尤甚,能為他人所用者,方有生存之價值。”


    “如此道理是不假,可張邦昌設計害你丟官棄職在先,又屢屢令你身陷險境,置張家安危於不顧——大哥不是隻想保護我們一家嗎?為何卻在此時甘願受製於人,不爭不問,把一家性命攥在旁人手裏?”


    “我說過,世事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我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牽扯眾多,爭一時對錯非但無濟於事,反而隻會致使朝中傾軋愈重,觸怒龍顏,最終害人害己。”


    “可你不爭,任由旁人拿捏把柄,豈不是坐以待斃!大哥,你若不爭,又怎會知道爭不來一分公道、掙不迴身家性命?”景年歎道,“阿娘從前給我講過,連最狡猾的狼都不會傷到哥哥一分一毫。如今的大哥卻會放任虎狼肆意妄為,自己卻甘心成其玩物,將一家性命與一城性命盡數交托權臣之手……”他看著景弘道,“這樣怯懦怕事,不是我敬仰的大哥!”


    “我很羨慕你,還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這樣義正言辭的話,但我已不再是少年。身在官海,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遠沒有你臆想的那樣簡單。”景弘與他對視,“唿格勒,既然你執意認定我受製於人、遭人陷害……那麽我倒想反過來問問你,你又為何執意叛逆,為賊賣命?你又怎知他們不是利用你竊取禁衛軍秘寶,圖謀一己私利?”


    “我等無人為己謀利!”景年反駁道,“大哥有所不知,當年湟州離散,是他們在禁衛軍手底下把我救走,養我長大。這些年跟著他們過活,我眼見他們衣不蔽體、饑寒交迫,卻會驅趕惡霸、懲治貪吏,保護同他們一樣為生活所迫的貧弱之人。數年如一日般如此下來,他們最大的心願仍不過吃飽穿暖四字而已——反倒是你等掌權者,將那神物據為己有,貪者愈貪,卻不肯將手中權財讓給天底下多少吃不飽的百姓!”


    “百姓不需要神物,亦無有掌權之能。”景弘負手道,“掌權者究竟該是何人,我想你已經給出了答案。誠如你所言,百姓畢生所圖不過吃飽穿暖,至於家國大事,則徒有管窺之見。即便你去問,又有幾人知北方完顏阿骨打於正月立金稱帝;有幾人知契丹大軍退避三舍、將疆土拱手讓人;又有幾人能斷得如今的時局之下,我大宋輿架又將駛向何方?”他在少年目光中踱起步來,“將權交於民手,無異於縱野馬懸崖之上,稍有不慎,便會拖累車輿失控而下,粉身碎骨,使天下百姓流離失所,餓殍滿地。然野馬失序則亂,受規則正,是以百姓若要吃飽穿暖,所需唯規正車輿之秩序耳。”


    “但正是在這秩序之下,貧苦饑凍受淩虐者卻數不勝數!”景年反駁,“大哥難道看不見苛捐雜稅、石綱霸漕、糧米難進、人命微賤?百姓為秩序所困,早已淪為掌權者之玩物!我等之所以與朝廷爭權,是為了教他們安身立命,為了他們不必為生計發愁,不必因稅役致貧;不必憂慮盜賊與惡霸,亦不必懼色膽寒於衙門。大哥,知百姓者,百姓也!即便我非百姓,卻也比你們更懂市井小民如今究竟過的是甚麽日子!”他攥拳道,“你說百姓需要秩序,可秩序卻更需要百姓——無百姓則無人心,無人心則國失序!唯有將自由生存之權奉還百姓,才能鞏我大宋太平!”


    “國?”景弘輕笑一聲,“一國如一舟,舟身木鐵萬計,桅帆舵錨俱全。若要催舟航行,則需一人掌主舵,再選副手帆手桅手等各司其職,餘下眾人盡聽指令,方能遠航萬裏。倘若舟上人人皆欲往自己所愛之處去,無人約束,此舟定然停滯難前。若是此時再有風暴,必使之傾覆,無人生還。”他一字一頓道,“唿格勒,自由若淩駕秩序之上,禍亂之時可計矣。”


    “若我能以一爭,既可使掌舵者得民心,又可令舟上之人不必為人欺壓……”少年低頭尋思。


    “你做不到。”


    “若我可以呢!”景年猛一抬頭,“自由者,秩序者,兄弟會與禁衛軍所求不過是兩道並行、殊途同歸。大哥,我年八歲便曾發誓要找兩全之法,如今九年過去,愈知若我不爭,便無法得知你我之間究竟能不能魚掌兼得!——我仍要爭,我為天下而爭,更為你我而爭,為我們這條血脈而爭!”


    “看來母親已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你了,”景弘嗓音低沉,“這條血脈,就這樣值得你犧牲已擁有的一切嗎?”


    “不論是否願意,職責就是職責。”景年重複著景弘說過的話,聲音亦低,“石可破也,不可奪堅,我已是刺客之身,血脈所定,不能迴頭。好哥哥,弟弟本不願教你們難過,可為了大哥心願,為了全家安寧,我……我必須得走。”


    景弘望他:“理由。”


    刺客抬起手,撥開耳邊遮遮擋擋的劉海,亮出自己眼角的黑痣與盤踞在臉龐一側的斜十字疤,苦笑道:“大哥,從地牢逃迴來前,有個女人瞧見了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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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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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穿紅衣的猛然間瞪大眼睛,後背額前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至負起的手也不顧傷口緊緊攥起,在景年看不到的背後打著顫。


    ——地牢裏的女人,隻可能是大統領豢養的影衛眾之首,毒女唐妤!


    手傷被捏得重新破開口子,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饒是鎮定慣了的眉目也抑製不住地微微發慌。


    除了蔡太師府裏的人與黃吳生,連唐妤也看到了……她既知唿格勒脫逃,又親眼目睹他長相,為何未去告知大統領?前幾日金明池地牢會麵,她非但沒有戳穿那人謊言,反而首肯由他張景弘隨意處置。她想做什麽?是要放唿格勒一馬,還是……還是準備把此事當作他的把柄,好在他稍有異心之時,一舉置他於死地?


    他忽而閃念,張正道說的那些關乎王緞之死的“謠言”,若要被她挖出底細,恐怕也會與唿格勒之事一同變作日後的把柄……


    景弘心中忽然沒了底,腳下身上直發虛。


    他拳頭攥得發白,又鬆開汗津津的好手,轉而握緊刀柄,額角流下一行汗,流進死死抿著的唇縫裏。


    景年看他麵色煞白,亦有些發虛。見他右手傷處又重新流出血來,趕緊大聲喊了家仆出來幫忙,不一會便匆匆跑來兩個仆從,前前後後地為手指冰涼的景弘包紮。


    “大哥,你怎麽樣?”他捂著腰傷上前。


    “不!不行!”景弘掙脫還在包紮的仆人,一把抓住弟弟兩肩,眼睛瞪得很大,眼瞳卻沒在看他眼睛,“迴去……立刻迴去!哪裏也不許去!躲起來……躲在家裏!我不會教她發現你在這裏!”


    景年被一通猛晃猛吼搞得暈頭轉向,好容易站穩腳步,才說出話來。


    “我在城裏隻會成為隱患,大哥莫要驚慌,弟弟有本事保護自己——”


    “不可!你待在城裏,畫學也不要再去!”待仆人伺候完站到不遠處,景弘已是失態之狀,“沒有人會知道!隻要有我在,沒有人能威脅到張家!”他終於看著景年的眼睛,“我絕不允許有人妨害我的家人、我的手足!”


    “大哥!”景年用力掰開大哥雙手,正色道,“沒人能害我!但我若繼續待在汴梁,會被害死的人不是我,是你!”


    景弘扶住額頭,緩神片刻,被反駁聲稍稍喚迴了神智。


    他看著那雙和母親別無二致的藍眼睛,神色漸漸從慌張迴落成平日裏那般的冷靜。


    “你不能出城。”他依舊拒絕道,“事已至此,我不會收迴成命。唿格勒,不想讓我為難的話,現在迴去歇息。”


    “大哥!”“迴去!”


    兄弟二人的怒吼撞在一起,迴蕩開去。


    在聲音飄散的盡頭,張府後門卻兀地亮出一位不速之客來。


    ·


    “嘩……好大的動靜!小張大人、景年兄弟,開著門,我就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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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扭頭同看,卻見畫學生趙甫成裹著件大氅,笑盈盈地徑自從後門走了進來,好似已在那裏站了許久。


    “甫成兄?!”景年鬆開大哥雙臂,訝異道,“你怎的會來這裏!”


    “說正事,”他並不搭理景年那問,隻是笑著看向眼中兇光未消的景弘,“在下趙甫成,以畫師之身作保,請小張大人開允景年兄弟出城。”


    景年一愣:這人語氣好生冷靜,此時倒像夢裏一般……


    景弘則冷冷道:“你都聽到了。”


    “是,”甫成坦然,眼明心亮,“小張大人與甫成相識一年,應知在下耳朵是靈的。”


    “你又是為何來勸阻我?”他手中並未放下刀,放重語氣,“憑你我一年之交情,還是憑你為免牢獄之災、托我向太師保密之事?”


    景年心中一跳,大哥待人鮮少熱情,以往見到甫成,雖不會寒暄,卻也不會如今日這樣生冷,顯然是他方才激怒大哥,此人正在氣頭之上,便也難以給出甚麽好臉色了。


    他剛要去攔好友,便聽那畫工大方道:“小張大人卻把兩樣都說對了!”


    “什麽意思?”景弘氣場愈寒。


    “大人既然記得要向蔡相隱瞞在下戴罪出逃一事,想必在場的諸位都已聽到,便可作證了。”甫成走到景年身邊去,又迴過頭來,“小張大人,窩藏蔡相所緝罪犯,根據本朝律例,該當何罪?”


    “甫成兄,莫要激我大哥!”景年慌忙攔他,“甚麽罪犯不罪犯的,別說胡話!”


    “罪犯何人?你要自投羅網,我不會阻攔;以他要挾,我亦不會退讓。”景弘往景年與那幾個哆哆嗦嗦的仆人身上掃了一眼,落迴甫成身上,吸了口氣,壓下怒火,“趙甫成,逼我放人,後果自負。”


    “啊呀,小張大人息怒,在下便換個法子問問罷。”


    甫成答了話,反而氣定神閑地迎著景弘走了兩步,好似個貴公子。


    兩人正各自不解,卻見他手自袖中亮出一塊東西來,摩挲著愛惜地看了好幾眼,才上前幾步,將那錦絛鏨刻錯金白玉腰牌亮在景弘麵前,笑問道:


    ·


    “大人方才說過與在下交情已有一年,那麽敢問堂堂殿前副都指揮使,若是膽敢窩藏包庇外逃宗室子弟,知情不報達一年之久,又該當何罪?”


    ·


    話音一落,二人俱驚。


    ·


    趙甫成雙目定定地直視張景弘,神情自若,氣勢非凡,將眼前人高馬大的武官之氣焰硬生生壓矮一大截。


    景年張口結舌,景弘屏息不語。


    那少年碰了一碰好友,結結巴巴地問:“甫、甫成……你到底是甚麽人?”


    “如假包換,”甫成沒有迴頭,撇開被微風吹起的劉海,瘦削的胳膊不擋舉止間隱約貴氣,“太宗五世孫,宗門士字輩,趙甫成。”


    那少年刺客驚得縮迴手去,仿佛趙甫成身上長滿了刺。景弘雙眼緊緊盯著玉牌,一言未發,隻將目光落在那塊玉牌鏨刻的二字大名上,在此物與甫成之間來迴打量許久,才緩緩道:“你從前告訴我的名字與身份,不是這個。”


    “嗯!狡兔三窟,我既是他們眼中逃走的狡兔,豈能安於一個身份不變呢?”甫成收起玉牌,放入手中不知何時端著的鑲金黑檀盒子裏,歪頭反問。


    “皇親貴胄,卻不怕我將此事告知太師?”景弘冷哼一聲,以刀指著那幾個仆從,“此夜所言句句出自你口,不怕他們全給你說出去?”


    “若這個消息傳得出去,小張大人又怎麽做得到不教旁人得知景年兄弟身藏何處呢?”甫成再次反問,又打量起張家的院子來,“何況說得出去,恐怕牽連的便不是大人一個,而是大人一家了呀。”


    景弘吸氣握拳:“不要逼我。”


    “哪裏的話,不過是看小張大人進退兩難。”他笑道,“小張大人三思,如此一來,大人放景年兄弟出城,便不是收迴成命,隻是迫不得已罷了。”


    那禁衛軍統領緘默許久,終還是壓抑住滿腔怒火,收刀迴鞘,抱拳而立,麵朝趙甫成深深折腰長揖,接著起身,轉頭便走。


    “哥!”景年顧不上甫成,抬腳去追,“大哥!”


    張景弘應聲猶豫一步,還是停下了,迴頭看他。


    “好哥哥,請受弟弟一拜!”那少年大步流星,跪伏在地,向著大哥鄭重拜道,“我知大哥苦衷已久,但身在江湖,弟弟亦有不得不做之事。大哥放心,我張景年今日在此立誓,不論此去何年何月,必會活著迴來,重與爹娘哥哥相見!”


    紅衣統領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緩緩道:


    “這是我最後一次相信你,唿格勒。”


    景年抬起身來,大聲答道:“弟弟明白!”


    “但你休想再與賊寇鬼混,此次出城避人耳目,你隻許去一個地方——京東西路東昌府,守城大將乃是我族同宗遠親,張清。”他站在微風裏,看不清表情,“過幾日,圖畫院張待詔會帶人去往山東,你與他同去。待到東昌府落腳,即刻請張清傳信與我,若再出一丁點差錯,休怪我手下無情。”


    少年尋思片刻,還是先一口答應下來:“是!”


    趙甫成已自後麵走到身邊,將他攙起,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景年才發覺好友藏在寬袍大袖裏的雙手竟一直害怕似的打著哆嗦,拍著他,卻也分明像在安撫自己。


    景弘站在不遠處,看著二人互相扶持低語,良久,從喉中擠出一聲“嗯”,便默默背過身去,走向前方。


    月光在他寬闊的雙肩上輝映,那身火紅漸漸沒入濃濃夜色,愈發形單影隻。


    ·


    在他即將走進屋門的時候,景年在後麵叫道:


    “好哥哥,你也保重!”


    ·


    可景弘隻是沉默地走進無聲的夜,一次也沒再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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