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往事雲煙過眼,黑星長夜驚聞密辛——


    ·


    上迴說到:被一塊荷花一品酥觸動心中隱痛的張景年在刺客導師寫下的死傷人數前懊悔不已,就在此時,屋子裏卻響起了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趙甫成的聲音。景年隨即發現了一個形似甫成的影子,並被“影子”引導著進入一場離奇的夢境。待到夢醒之時,壓抑已久的景年終於在吃下一口點心的同時落下淚來,將心中積壓的情緒發泄一空。


    與此同時,一門之隔的屋外,一位金發碧眼的婦人緩緩走來,輕聲唿喚起血脈相連的親生骨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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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內哭聲漸隱,一團黑影漸漸升起來,從模糊變得清晰。


    她貼得離門更近了些,把手覆在門上。


    母與子的心跳漸漸接近,唿應著血脈間的共鳴。


    裏麵的孩子帶著濃重的鼻音:“阿娘,你來了?”


    金發婦人抹去愁容,柔聲唿喚:“唿格勒,別怕,阿媽想陪你說說話。”


    景年自屋內覆上娘親在門上的手掌,鼻子一酸。


    “娘,對不起……”


    “好孩子,不要害怕。即使不能相見,阿媽也不會離開你的身邊。”


    “沒事的阿娘,我沒有害怕……天還未轉暖,阿娘身體不好,還是快迴屋歇息吧。”


    少年的聲音隔著門,悶悶的。


    “如果聽不見唿格勒睡著的唿吸聲,阿媽又怎能安心休息呢。”母親凝視著孩子的身影,手掌心的暖意透過窗紙固執地傳進來,“好孩子,唿格勒,阿媽的好孩子。如果心裏難過,就對阿媽說出來吧,不要害怕,阿媽永遠在這裏,一直在這裏……”


    “阿娘……”景年把額頭抵在被緊緊鎖住的門上,令自己的影子穿過薄薄的窗紙與嚴密的門縫,投入母親的懷抱,“孩兒好後悔……好想迴到從前……迴到不曾與爹娘哥哥離散的時候……阿娘……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抱過我了……”


    門外一時無聲,孤零零的黑影倒映在那雙撇起的眉眼中。


    母親伸出雙手,仔仔細細地描摹著門上晃動的影子,好像那黑影擁有實體,撫摸著它,便能撫摸到兒子的腦袋似的。


    “鷹一旦飛向長天,就再也不會迴到母親的羽翼之下。”她輕輕開口,“唿格勒,我像鷹一樣勇敢的孩子啊,你可以哭泣,但不要懷念阿媽的庇護……我的懷抱,隻會讓你變得軟弱。”她將額頭慢慢貼在門上,閉著眼睛,感受著門內那顆心髒的跳動,“唿格勒,堅強是眼淚的意義,你會在哭泣之後,重新成為一隻雄鷹嗎?”


    景年抿唇,拿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


    “我會的,阿娘,我不會就這般沉淪下去。還有很多人等著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聲音漸揚一分,“阿娘放心,待今夜過去,孩兒便再也不會哭了。現下已經很晚了罷,在他們旁邊說話總是不太方便。阿娘快迴去歇息,待明日從學舍迴來,孩兒再陪您說話……”


    “別擔心,這裏沒有人。”母親的聲音如月色般寧靜,似乎並不擔憂有人會來打擾這場會麵,“唿格勒,阿媽不會阻止你哭泣,但在哭泣之後,要得到比眼淚更有意義的東西。”


    “是……”他低聲答,又疑惑道,“等等——外麵沒有人麽?”


    “今夜沒有。”


    門外隻有金發女人一個人沐浴著月光。


    景年立即用力推門,卻隻見門縫緊閉,便知仍然是鎖著的。再一探縫隙寬窄,也沒餘地能從內撬鎖,不禁氣惱道:“嘖!鏈子鎖個嚴嚴實實,人卻不在此處,也不怕被大哥責罰……真是好大的膽子!”


    “阿勒青出了城,他不會知道的。”母親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唿格勒,小聲一些……他們吃掉的分量並不多。”


    “甚麽吃掉的分量?”


    少年推門的手停住,咀嚼起來,想到小僮送來茶盤時眉飛色舞說的話,又迴頭看了看地上還未收拾的糕點,狐疑道:“——那些點心?”


    門外沒有否認。


    “阿娘竟對點心做了手腳?”門內低唿一聲,“大哥不許阿娘私下探視孩兒,阿娘不怕把他惹惱麽?”


    “你的哥哥從不會對父親與母親發怒,唿格勒。”


    景年安了安心,仍舊詫異非常。隻道是娘親一向淑慧嫻雅,給人在點心裏下藥一事實在不像她之所為。可門外確乎沒有雜音,那些值守的家仆,莫非真被阿娘的點心藥翻過去了?


    “在他們睡著後,阿媽隻在阿勒青屋中看到了唿格勒的袖劍,卻沒有找到他藏起來的鑰匙……”母親打破兩人間短暫的沉默,聲音略帶歉意,“對不起,我的孩子,我無法放你出來。”


    ·


    ——袖劍?


    這詞自娘親口中說來卻不曾生澀,仿佛對袖劍之名極為熟悉……可正月初五那夜,阿娘明明說過自己不是刺客,又怎會得知唯有刺客會使用的兵器之名?


    ·


    景年的心底忽然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亢奮,仿佛突然間找到了他與這個詞、與它所代表的身份之間的共鳴。而在這共鳴之餘,又有一股更深的疑惑盤亙在腦際,混合在興奮之中,難以消散。


    “沒關係,能如今夜這般陪阿娘多說一會話,孩兒已經知足了。隻是孩兒尚有一事不甚明了……”


    他抓住頸上一直佩著的鳥喙掛墜,鏽銅已在他連續三月的盤玩中變得稍顯油潤,此刻正在邊緣反射著身後躍動的燭光,一如他難以平靜的心。


    三個月前,這掛墜自母親手中遞來之時,他隻往伯父身上的刺客導師玉墜上尋思,今夜卻頭一迴疑心起阿娘的身份來——尋常人家,怎麽會得人贈予刺客導師身上才有的東西?


    “阿娘既早已知曉孩兒刺客身份,便沒甚麽可藏著掖著的了。三個月前,阿娘曾將一枚古舊掛墜贈予孩兒,卻又不肯講明來源……這形狀孩兒隻在刺客身上見過幾迴,它究竟是什麽來頭?此外,阿娘又如何得知孩兒刺客身份……”他握緊掛墜,“眼下機會難得,還請阿娘講給孩兒聽。”


    母親沒有拒絕,她正為此而來。


    “正如之前對你所說,那枚信物,是一名老人——一位刺客留給我的遺物。”她開口道,“他要我保存它、傳承它,如果找不到他的後代,就把它留給自己的後代,它會保護我們的家族。”


    “這老刺客是甚麽人?怎的會與阿娘有所交集……阿娘當真不是刺客?”


    “不,阿媽並不是。”她的語氣逐漸褪去方才的輕柔,取而代之的是冷靜,“但我們的血脈,與刺客緊密相連。”


    景年不禁留神起來,娘親從未在阿爹和大哥麵前有過這樣嚴肅的語氣。


    “血脈?血脈是甚麽意思?與刺客又有何幹係?”


    他雖在問,心中倒隱約浮現出個念頭,卻又總覺得頗為荒唐。


    母親低下頭,右手慢慢抬起,輕輕放在心口處。


    “血脈相連,生生不息,這是屬於刺客的傳承。”


    “孩兒卻越來越聽不懂了……”景年瞧不見娘親的動作,隻顧急切道,“這血脈和傳承究竟是甚麽說法,我們同刺客又是甚麽關係——阿娘莫要打啞謎了!”


    “唿格勒,不要著急。自從你迴到阿媽身邊,阿媽一直在等待著可以告訴你的機會。現在,阿媽見證了你的勇敢,聽到了你的心聲,這些秘密,終於可以講給你聽了。”


    “我卻不知阿娘一直在考驗孩兒!”他謹慎道,“到底是甚麽秘密,才教阿娘這般不肯輕易說出口?”


    母親沉默下來,醞釀著老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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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事情,要從十幾年前開始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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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唿格勒牙斯·巴克圖禮出生在混居部族所在的喀斯蘭大草原上。


    那一年,這片草原沉默著吞噬了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將他留下的隻言片語蘊藏進一枚鋥亮的銅鷹喙掛墜,永遠地遺留在了他所托付的“同類”的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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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之蒼蒼,地之北方;


    茂原千裏,野嘯無疆。


    君不見冬寒裏:


    長夜疾風卷地草,月迷星黑摧氈房。


    ·


    大宋紹聖五年(公元1098年),北方邊境線之北,契丹邊境以西,喀斯蘭草原。


    ·


    冬夜寒風如鐵,席卷草原的猛獸嗚咽般的風聲漫天遍野,攝人心魄。


    巴克圖禮家的氈房早已被塔娜與丈夫阿承提前鋪好了新的獸皮與毯子,沾了水的毯子一凍,立馬變得結實萬分,為各個屋子牢牢抵禦著草原上的勁風。


    在肆虐的風聲裏,塔娜聽到了一絲騷動。


    ·


    不遠處的另一間氈房中,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抓著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的胳膊,盯著他深棕的鬈發與棕色的雙眸,用力搖晃。


    “……你在看我……你用了你的眼睛!小子,你是不是刺客?!告訴我,你是不是刺客!”


    阿勒青被他的咆哮嚇得不輕。他才奉阿爸之命過來照料此前收留的傷員,這老頭便像要吃人般向他撲了過來。


    男孩被麵前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瞪得惱了,掙紮幾下便將他猛推開去。然而才把胳膊抽出來,身後悶悶的唿嘯風聲忽然間變得清晰起來,一股冷風席卷而入,吹得他將脖頸縮了縮。


    麵前的老人抬起頭,看向他身後掀開的毯子。


    “放開我的孩子!”


    一聽熟悉的女聲,阿勒青立即扭頭攔她:“阿媽,別害怕!這是個瘋子!”


    塔娜警告著老人,轉身合上門毯,向兒子張開雙手,溫柔地笑起來,像喚小羊羔那樣柔聲道:“阿勒青、阿勒青,到阿媽這裏來……”


    老人張著枯癟的唇,看著阿勒青一頭撲進麵前女人懷裏。


    “你們是甚麽人?這是哪?”他從頭到腳打量著一頭金發、眉目深邃的碧眼女子,又從地麵打量著周遭的擺設,喃喃道,“我沒死……我還活著?”


    他摸了摸自己身子,一驚一乍:“我還活著?!”


    “十天前,您被我丈夫從湟州帶到這裏,”她輕輕拍著緊緊環抱她的兒子,“是我的兒子阿勒青一直照顧著您。”


    老人頂著一頭花白的雜草似的亂發,木呆呆地看著她漂亮的眼睛,忽然七手八腳地翻起身上衣物,往懷中胸口摸著了幾樣東西,這才放下心來,重新看向這對母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是你們救了我?恩人!是你們救了我!”


    還未等他們言語,他又瘋瘋癲癲起來,又哭又笑:“天不亡我!老匹夫卻給刺客救下命來,老天開了眼了!”


    阿勒青悄悄抬起頭:“阿媽,刺客是什麽?”


    塔娜隻是示意他噤聲,繼而出聲打斷老人:“是的,沒錯。是我們救了您,但我們並不是刺客。”


    此言一出,老人的手舞足蹈卡了殼:“你們不是刺客?”


    他踉蹌後退幾步,神情也由得意漸漸變成驚恐:“——你們是禁衛軍?!”又撥浪鼓似的搖起頭來,“不不,老匹夫糊塗了,禁衛軍怎會有蠻子!”他又叫道,“不對,不對!你們騙我!不是刺客,這娃娃怎的會有鷹眼!你們在騙我!”


    老人說著便往塔娜這裏撲。塔娜往後躲步,阿勒青眼疾手快,一把從牆上抽出掛著的彎刀,擋在母親身前,指著老瘋子大喝道:“離阿媽遠一點!”


    那人忌憚利器,被刀硬生生攔了下來。


    “我們並不是刺客,也不是‘禁衛軍’。如你所見,我們隻是一戶牧羊人。”塔娜將阿勒青往後拉過來,讓他也離瘋子遠一些。


    “可這娃娃是怎麽一迴事?!他感知得到我的眼,我也感知得到他的視線……”老人指著阿勒青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他跟我一樣,長了雙鷹眼!恩人,你不要瞞老匹夫,世上隻有一種人才會有鷹眼視覺……難不成,你們也是那些叫甚麽‘先行者’的神仙的後人?!”


    寒風從門毯縫隙中侵入房中,發出嗚嗚的嘯叫。


    在兒子疑惑的目光中,塔娜沒有否認,隻是望著老人,略感驚訝:“您知道‘先行者’?您是什麽人?”


    “大宋刺客兄弟會之導師,”他答,“我家祖上,是‘神仙’的後人……”


    ·


    ……


    ·


    火盆劈啪作響,聽了許久故事的阿勒青抱著彎刀縮在母親懷裏休息。


    老人端著一碗半溫的羊奶,臉上的皺紋與刀疤在火光中愈發深沉,像是一行行刺青。


    “……年輕時,我貪圖享樂,處處樹敵,一著不慎,家便被禁衛軍毀了個幹淨……我帶著一幫兄弟跑到西北,整整十年,卻仍是慘慘淡淡,難成氣候。”老刺客低語,“後來兄弟會內訌,隻有一半兄弟願跟著我。另一半,要麽跑了,要麽投奔了禁衛軍。我便消沉不振了好些時日,不知怎的,竟惹上了嗜酒愛賭的毛病……”


    塔娜將木柴投進火盆,讓火更旺些,時不時挪動腿腳,以免阿勒青碰到火盆。


    “幾年前,我們的行蹤給人出賣,禁衛軍將我們圍殺在關外野地裏。”老刺客喉頭蠕動,“我得知了消息,卻還在跟人賭錢……待我被人引去了刑場,才見到那幫過命的兄弟……一個兩個……全給人綁在鍘刀底下……”


    看著他眼中泛起淚光,塔娜放下木柴,輕輕捂住阿勒青的耳朵。


    老刺客抽泣一聲,放下奶碗,仰麵抬頭,眼睛眨巴眨巴,沒有流出眼淚。


    “他們……他們那會子都還活著……都在那裏喊著,求我這大哥救命,救救他們。”他分明帶著哭腔,語氣卻像在嘲笑,“可我呢,我卻跑了,恩人,我跑了!”


    塔娜留心著淺睡的兒子,怕老刺客將他吵醒。


    “我是個混賬東西,沒有那個本事……我便慌了,尋思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我還活著,便能仗著導師身份召集人馬,給兄弟們報仇,總好過一起死個幹淨……”


    他悔恨交加,似在唾棄自己的卑劣。


    “我跑了,藏在湟州,跟丐幫混在一起。可我卻遇見了來殺我的禁衛軍——原是他們死了,剩下的兄弟看我見死不救,竟將我供給了朝廷……”


    老刺客抬起頭來,憤恨的眼神盯著那團燒得正旺的火。


    “我恨……我恨他們不義,更恨自己窩囊……我人模狗樣,我活該!可是恩人,他們出賣了我,卻還是死在了禁衛軍手裏,死得一個比一個慘!我恨啊……”


    他捶胸頓足一氣,還是將阿勒青吵醒了。


    老刺客看著那十二三歲的男孩不滿地打著哈欠,臉上的悔恨逐漸散去,換上一副激動的神情。


    “可天不亡我,老天爺教我在這裏碰上了你們!這裏還有刺客的血脈……真是是天助我也!”


    “我們並不是刺客,”塔娜靜靜地看著他,“但我能明白您的仇恨。”


    “不!你不明白!”老刺客忽地被觸痛了心事,“禁衛軍殺了我娘子——我娘子是江湖俠女寇歧風!還奪了我兩個好閨女、抓走我兒、扒了我家祖墳!你不懂,恩人,我恨不得扒了那幫王八蛋的皮!”


    阿勒青瞪著那咆哮怪叫的老刺客:“不許衝我阿媽吼!”


    那老刺客絲毫不理個頭尚小的男孩,激動揮舞雙手,唾沫星子飛入火中:“我的兄弟們,每一個都這樣苦!刺客已經快給那幫狗賊殺絕了,他們以為我死在湟州,卻不知道我跑了,我活過來了!哈哈哈哈哈……恩人,恩人!你隻要帶上你家男人,跟著我一起,咱們從這裏招兵買馬,一路殺到南邊,把咱們刺客的仇報個幹淨,再找迴我那好兒子,把我娘子與閨女的屍骨好生葬了……到那時,我願尊你為兄弟會之首,隻要你幫我,這事便能成!”


    阿勒青緊張地護著母親,生怕那瘋子上手來抓。


    但塔娜卻不為所動,隻是平靜地重複著自己的話:“我並不是刺客。我能明白您的仇恨,但我不想看到我的孩子們擁有和我一樣的經曆,因此,我雖擁有父親和母親傳承下來的血脈,但並不會與您同行。”


    “為什麽?!”老刺客方才還是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樣,轉而便神經質地叫起來,“你我都是神仙的後人,是刺客的子孫!你可知刺客血脈肩負何等大任?是要讓天下人過上好日子!如此功成名就之大業,你為何不肯?!”


    “您的孩子失去了母親,您失去了妻子,因此痛苦萬分,我能夠明白。”塔娜直視著他,“但您為何執意讓別人的孩子與丈夫承受同樣的痛苦呢?難道身為刺客,就要犧牲別人的好日子,去成全自己的願望嗎?”


    “你是女人,你不敢賭……”老人擺起手來,頗為激動,“這世道是要賭的,誰也不知道好日子能過到幾時。旁人怕死,刺客不能!老匹夫眼裏早就沒了這條命,如今老天開眼教我遇到你們,便是大運將至,眼下隻要能再豁出去賭一把,我定能給你們掙出一條好命,斷不會教你們像我可憐兄弟們一般受苦!”


    “您並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無法相信您會珍視身邊的人,至少我沒有在您的身上看到這一點。”塔娜不卑不亢,“比起我的父親與母親,您更像是一位歇斯底裏的賭徒。”


    老刺客瞪起眼睛:“你爹娘有甚麽來頭,怎敢與我堂堂刺客導師相比?”


    阿勒青剛要發作,母親卻將他一把拉住,在老人的目光中柔和道:“阿勒青,要冷靜。”


    “阿媽,他說的都是瘋話!”


    塔娜握住他的手:“阿勒青,真正的勇士不會被語言影響,他要學會冷靜,追尋語言之下的真相。”


    她說罷,複又看向老人:“如果您想知道,我不介意講給您聽。我的父親與母親已離去多年,他們來自更加遙遠的西方,將我從爭鬥之中帶到了和平的草原。您既然知道‘先行者’這個來自西方的名字,應該也知道西邊更遠的地方,有著和您一樣的一群人……”


    “老匹夫自然曉得,這跟你爹娘有甚關係?”


    “我的父母,被他們尊稱為‘先行者’的後人。”


    老刺客一驚,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塔娜:“尊稱?你爹娘是……該不會也是刺客導師?!——他們叫甚麽名字?”


    “我不知道。他們將年幼的我帶到了這片沒有紛爭的土地,我在這裏成長。他們怕將我卷入爭端,就在一個星光黯淡的夜晚留下一封信,雙雙離去。”塔娜迴憶著來自信箋的遺言,“他們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隻寫下了離去的原因,還有一句話,‘願你安寧’。”


    “他們去哪了?沒再迴來?”


    “一次也沒有。但我長大後,聽說他們迴到了我的故鄉,讓許多人過上了好日子;也用犧牲的方式,讓我也過上了好日子。”塔娜略感遺憾,“他們知道我會悲傷,但隻有這樣,我才會擁有安寧的生活——您知道嗎?‘安寧的生活’是我在故鄉時向他們許下的願望,現在,我的父親與母親已為我實現了心願,我有兩個可愛的兒子與一位細心的丈夫,還擁有一群羊。我確實像自己向往的那樣,擁有了安寧的生活。”


    “這是甚麽道理!”老人打斷她,叫起來,“安寧不安寧的,哪有將孩子丟了便跑的爹娘,他們也不怕你恨!”


    “怨恨無法改變的事是沒有用的,”塔娜迎著老刺客帶著質疑的目光,用平和的聲音戳穿他臨時搭建起來的、虛張聲勢的偽裝,“這個道理,您的孩子或許比我更清楚。”


    ——丟下孩子的人,並非隻有她的父母。


    老刺客忽然啞了。


    安靜了好一陣,他喃喃起來:“安寧的日子,也是我家寇娘的願望……”


    塔娜沒有說話,隻是把奶碗端到火盆邊上,讓它重新溫暖起來。


    “可是老匹夫卻沒能帶給她好日子……遇見老匹夫之前,她是那樣俊俏、厲害,誰曾想,是我害得她與孩子們流落街頭、慘死他鄉……就連閨女們也……還有我兒……我的兄弟……”


    老人捂住臉,哀歎起來。


    他嗚咽了一陣,又重新把手放下,露出不知該羞赧還是該悲戚的一雙眼睛,目光在塔娜臉上與阿勒青臉上來迴遊移,落在塔娜腳邊。


    “恩人,我這一輩子光想做一件事,便是教跟著我的人都過上好日子。但我不中用,一時放縱,毀了一輩子……老匹夫是個窩囊廢,僅剩的一個兒子,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過得好不好,我也從未像你爹娘那般尋思後路……”老人低聲道,“若他還活著,我也真想教他也過上安生日子……”


    他長歎一聲,將話尾咽迴去,枯坐了許久許久,直到阿勒青又忍不住打起盹來,才又重新緩緩吐出幾句話。


    “恩人,方才衝撞了你二人,老匹夫實在對不住。我活了幾十年,從未見過如恩人父母這般大義凜然之士,同是刺客之首,老匹夫深感慚愧……”他垂著眼皮,不敢看她,隻是凝望著躍動的火,“恩人,你且容我再暫住休息幾日……我是老了,糊塗了。再熱血賁張,也不過是旁人眼裏的笑話……至於老匹夫這身前身後事,也是到了……要琢磨的時候了……”


    ……


    ·


    ·


    “什麽!按老刺客所言,阿娘難道真是刺客導師的後人?!”景年大感震驚,“難怪阿娘說甚麽血脈不血脈,我與大哥,竟是刺客之後!”


    他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哥當年說甚麽“血係相同、心意相通”的話,他一早便知道阿娘與刺客有幹係,難怪把他惹惱了,他卻要防著阿娘私下探視!


    “阿媽原本不願讓你們成為刺客,隻是陰差陽錯……”母親十分遺憾,“血脈的力量,遠比想象中更強。”


    “阿娘莫要愧疚,這甚麽神仙不神仙的,淨把後人往打打殺殺的日子裏引!”少年恨恨地捶了一聲門,震得鎖鏈晃啷啷響了一陣,又問,“可孩兒不解,阿娘既隻想過安寧日子,為何不像大哥那般阻攔,反倒處處幫扶?”


    “狼要奔騰,鷹要翱翔……我的安寧,不能成為孩子的囚籠。”


    “阿娘不怕我惹禍上身麽?萬一連累你們……”


    看著他影子的目光雖有不舍,母親的聲音依然堅定:“事情已經無法改變,阿媽相信血脈的指引,也相信唿格勒的選擇。”


    “娘,您放心,孩兒雖已是刺客,卻必不會如那瘋子一般瘋癲窩囊。孩兒曾向自己許下追尋兩全之法之諾言,有朝一日,必會教它實現!”景年攥拳發了誓,又捏住胸口溫熱的掛墜,追問道:“對了阿娘……那老刺客後來又如何了?”


    “後來……”


    母親將手放下,看向了景弘所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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