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來之筆撥塵入夢,鬼魅之影敢稱英雄——


    ·


    上迴說到:景年迴到府中時,恰逢景弘與盧湛相談。二人就如何照料親屬辯駁一番,盧湛敗下陣來,臨走時又得景弘叮囑,準備著聯絡禁衛軍影衛唐妤。景年迴屋悄悄聽了半晌,終於覺得無聊,準備以酣睡抵禦饑餓,卻發覺趙甫成傳來的密信被他忘在腦後,趕忙展開來看,原來是刺客導師將近來情況一一講述,又提起兄弟會中仍有內鬼雲雲。景年讀完信件,心思又頹,而就在這時,家仆送來點心,景年看到荷花一品酥觸景生情,因而遣人拿走,對著茶點出神。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本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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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沒記錯,去年仲秋夜前,師兄曾在一同買魚的路上駐足觀望一家人來人往的糕餅鋪子,裏麵金澄油亮的糕點香氣撲鼻。


    而荷花一品酥,正是那家鋪子的得意之作。


    即便已是半年前的事,他也仍記得師兄在門外路過時羨豔的眼神,記得他要拿他二人攢了許久的錢打打牙祭;更沒忘記到最後,盡管他二人湊了許久才摸出二十五文錢,這種師兄幼年時最饞的荷花酥也隻夠買一隻。


    那日秋高氣爽,師兄拿著熱氣騰騰的荷花酥,掰下兩瓣塞在他手裏,自己珍惜百倍地吃了一塊,又將最後一瓣藏在身上,要悄悄迴去給周荷姐嚐。


    可才迴了據點,他卻直嚷著不好吃,說什麽油氣忒重,逢人便要抱怨,惹得荷姐連聲打趣,直道他若不喜歡,往後兄弟們誰都別給他買這種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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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年拿起托盤上一塊油亮酥脆的糖餅,遞到嘴邊,又慢慢放下去,重新放迴盤上。


    這麽香的點心,哪有人會嫌不好吃?


    師兄他分明饞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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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滿眼的點心,早該饑腸轆轆的肚子卻一塊也吃不下,隻為自己草草倒了杯茶,把茶盤挪到桌角,重新露出氈布下的信來。


    那張寫著死傷數目的紙靜靜躺在最上麵,將犧牲刺客的數目重新呈在他眼前。


    景年緊緊捏著氈布一角,目光釘在紙上,似要將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全部刻印在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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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死四十七人、傷七人、叛一人;


    洛陽死六十人整、傷十二人;


    應天死三十二人、叛三人;


    大名死六人、傷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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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刨去叛節者,四京兄弟會死傷共計一百六十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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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六十五人,是九年前的鄭宅之變死去的二十六人的四五倍,是九個月前洛陽遇襲時犧牲的十五人的十一倍。


    那信紙上的每個數字,都在燈光下變作一張張熟悉或不熟悉的臉,伴著燭影搖動、飄舞,又化作灰煙,漸漸消散在半空。


    一百六十五人,全部因他而死傷。


    若非他提議於太師府家宴之際行刺,他們何至於枉死於禁衛軍之手……


    景年一拳打在桌上,將旁邊的茶盤震地一抖。


    若不是他,他們本可以像從前一樣,即便不得不在城中隱匿蹤跡,至少也能活得快意非常。如今這些死去的兄弟姊妹淪為亡魂,便不知有多少英雄夢戛然而止,亦不知有多少言語還未來得及說出口,更不知又會有多少人像他一樣,連鄭重告別的機會都失去了……


    他害死的何止是師兄,拖累的又何止是伯父和秋月姨——他拖累的是白白犧牲了一百多條人命的兄弟會!


    伯父在信中說情報存疑,令他不要愧疚。可若真是如此,便更是因他輕信不察,才致兄弟會在禁衛軍之掌控中暴露無遺,連累如此多無辜的同袍兄弟……


    他們甚至不曾認識他張景年,或許連大字都不曾識得一個,道理都講不出一樁,卻肯在生死之際不惜犧牲舍命相陪;哪怕明知自己將曝屍荒野,也不曾對禁衛軍吐露半條他與伯父的情報……


    可他們用性命換來的這條命又有何意義、有何顏麵、有何資格,以殘喘之軀苟且偷生、居安不振?


    若他們泉下有知,見得換來的性命卻是這樣一個徒有小聰而無大慧的窩囊廢物,又會作何思想?


    伯父教他莫要愧疚,可他真能安心嗎?眼睜睜看著從九年前夜探汴梁至今,一個個兄弟姊妹前赴後繼地因自己為自己而死,他真的可以嗎?


    ……


    景年痛苦地捂住腦袋,弓背伏案,又忽而揚起頭顱,將額頭一下下砸在桌子上,直到疼痛漸起又漸趨麻木,好像已經要發腫了,才仰麵頹靠椅背,雙手有氣無力地搭在額上,緊緊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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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他害了這麽多人,伯父也不曾斥責他?


    他多想有個人將他一頓臭罵,哪怕教他立刻償命,也好過被困在這樣一副枯萎皮囊裏,背負著他們的願望卻無能為力……


    少年在燈火中發出抑製不住的哽咽。


    因為他,兄弟會僅剩的兵馬也不得不轉移到不見天日的地方,不知這一迴會有多少人在唾棄、辱罵、憎恨著他的名字。伯父卻在此時傳書而來,他——他當真不恨麽?


    假若伯父從前不將他撿迴來,放他在湟州餓死或被人打死,何至於在今日親眼看著那麽多生死兄弟犧牲流血,還要拖著年近半百的身軀北上東行?


    景年睜開眼,重新將信撿在手中,眼前再度浮現起伯父的臉來。


    自洛陽再會時,他已覺出伯父胡須漸花,於哨塔中脫逃那一背更覺脊骨硌人。可他仍記得幼時被伯父背出洛陽城時,伯父的身軀分明還同師兄一般筋骨健壯,腳步亦比現今輕盈許多……


    歲月蹉跎,難道真如周荷姐所言,伯父這樣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也逃不過老去的命運麽?


    如今伯父意欲去往山東,兄弟會亦暫時解散,他這一走,隻怕是餘下的兄弟們即將陷入群龍無首之境地。秋月姨也在老去,她才失去鴛鴦不久,又痛失親侄,手下尚有一批人馬待她調遣安排,亦難處置伯父留下的事務。還有誰可助他們一臂之力呢,原先代替伯父暫管汴京事務的師兄早已死在哨塔裏;小白甚至比他自個兒還要小上一歲,心思質樸無邪,難以服眾;獨狼姑娘又肩負保衛甫成兄一事,無暇他顧;至於周荷姐,洛陽此迴也損失了許多人手,她又豈能分心顧得上汴梁城的爛攤子……


    景年將信箋捏緊又鬆開,最後還是放迴案上,摞在信封上,疊在柳葉旁。


    ——或許這個問題,伯父並不打算由他來迴答。


    刺客導師不會草率行事,他既傳書而來,意思已十分明顯——伯父選定的人,是他。


    那片蔫葉扭曲著躺在燈下,被捏傷的地方呈現出一種病態而萎靡的深綠色,燭光無法將那裏照亮,正如無法照亮他的眼睛。


    “伯父……”景年低語,“您選擇了我,可我又做得到甚麽呢……”


    他不過是一隻囚於華府的鷹,什麽也做不了。


    就連出門與阿娘爹爹說說話都受人約束,即便想一個人偷偷哭一場都無力哭出聲來。


    他能做什麽呢,就是這樣力不從心的未冠少年,究竟為何值得那麽多人為他大義赴死、守口如瓶,為他這偷安一隅的軟弱之人,以畢生性命鋪就一條看不見遠方前路的生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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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也,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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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


    景年循聲迴頭,卻沒看到出聲者,隻看到空空蕩蕩的房間,隻有燭光和黑影充盈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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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說了麽,景年兄弟?


    縹緲的聲音徑自說著。


    ——倘若滿腹心思都隻去在乎身後小事,豈不是要把我們的心意全都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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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甫成兄?”


    景年再次迴頭,依然隻看到方才的書案,燭火搖曳,淡煙盤旋,嫋嫋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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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看哪兒呢。看這裏,看看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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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像甫成又不太像的聲音終於飄蕩到了身後,景年握拳,再次緩緩迴頭。


    趙甫成身著白日穿的那件青袍,手中握一枝筆,幽幽笑著站在溫暖的燭光裏。


    “甫成兄……你怎麽進來的?卻與我玩起捉迷藏來了!”景年驚奇不已,上前說話,卻又總看不大清好友神情,“夜深了,你平白無故,怎的會往我家來?”


    甫成的身影卻微微退遠了些,腳卻沒動。


    “景年兄弟,先說正事,你可不該辜負我們的心意啊。”


    少年駐足,慢慢低下頭去。


    “我也不瞞你了……甫成兄,即使我不想辜負,可我將他們連累而死,還毀了你的心血……這些那些,卻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我可不曾因此事怨恨你,景年兄弟,”甫成笑道,“至於往生者,你想不想親自問一問他們?”


    話音落下,畫工含笑提筆,手中羊毫大筆無墨自黑,頃刻間,二人中間便如神跡般現出一團氤氳的墨氣,墨色在空中似在水中一邊搖曳著擴散開去,一座房屋被那畫工一筆筆“寫”將出來。


    景年驚呆了,不及他連聲追問,甫成已將洛陽兄弟會據點的房舍盡數畫在空中,又提筆於屋中院內一抖,幾點墨汁飛濺上來,又隨著空氣一同變化,竟變出幾分人形來了。


    “甫成兄,這究竟是什麽神仙術法?!”


    一問無人,唯餘風聲。定睛一看,哪裏還有甫成的身影,他早已站在那洛陽的小院子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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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年驚異不已,在院中四處張望觸碰,眼角餘光還能瞥見旁邊有零星幾個人影。


    “這是……這裏是洛陽據點?怎麽迴事……莫非我是在……”


    “杵著幹嘛呢,傻小子!”


    方才在晾衣杆前晃動的影子迎著他過來,景年立刻迴身去看,卻是個有些眼熟的短須阿伯笑著站在跟前,手中抱著個破木盆,嘴上叼著管髒兮兮的煙鬥。


    “敢問……您是誰?”


    “不認識我了?”那阿伯把煙管拿下來,在木盆外沿一磕,“你穿髒的衣服,迴迴都是我跟劉阿大給你洗!”他笑道,“你忘啦,小子,你剛給大夥撿迴來時,便是我跟玉兒妹子給你洗的澡!”


    景年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人的模樣來,難以置信地驚唿道:“你……你是老黃?!”


    是那個一邊晾衣服,一邊為秋月姨唉聲歎氣的老黃!


    想到這裏,他不待黃叔迴答,上前追問:“等等!黃叔,你不是已在鄭勇家——不對……不對啊,崇寧五年的事……至今已九年了……”


    “哈哈哈哈……小子,你怕嗎?”


    景年看著他的眼睛,才發現是灰敗的兩顆肉珠子,並無活人會有的神采。


    他不知如何作答。


    黃叔卻笑起來,“哎”了一聲,吐了口煙。


    “九年了麽?九年了!我啊,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兄弟會眼下是什麽樣子,隻曉得前陣子來了好些人,有斷了手腳的,還有給人拔了舌頭的,還有瞎了聾了的,都說是咱們的兄弟。”他磕了磕煙管裏的渣滓,“不過呢,老黃我啊倒也放心,有個叫鴛鴦的姑娘一直將大夥好生照顧,還認了好些兄弟姊妹,便也沒生出怨氣來,免得再害了上頭的人呐。”


    景年卻無法像他這般瀟灑,聽著心裏直痛:“竟如此淒慘,兄弟姐妹們……是我害你們受苦了。”


    “唉,小子,你打小聰明,就是一點不大靈光。你啊,忒心重!咱們導師也心重,但你呢,你是恨不得把啥有的沒的都往心裏頭擱著,放也放不下,和導師一比,實在是差得遠啊。”老黃笑眯眯地吸起煙來,“好小子,你要學會放下。”


    “我放不下,黃叔。自八歲時,我便連累你們為救我而死,哪怕過去多少年,我仍會夢見自己要替你們報仇雪恨,前路卻漫天黃沙,寸步難行,報無可報……”


    “你小子,老黃我得好好與你說道說道。”黃叔把洗衣盆放下,睜著一雙死眼走近幾步,“自在湟州撿你迴來,我們一直拿你當自己家娃娃養。我們呢,不盼你跟我們似的,背多少債、殺多少人,更不要你替我們報仇,隻想看著你一點點長大成人,一輩子吃穿不愁、平平安安,過上個高高興興的好日子,我們啊,就心滿意足了!”


    “大家的心意,景年都明白。”少年舉起自己斷指的左手,給驚訝的老黃看,“隻是我長大了,也想教更多與我一樣的百姓也過上好日子,便也決意走了這條路。”


    老黃嘬起煙管子,盯著他缺掉的無名指根,嘖嘖不語。


    “可是,我做了刺客,卻沒法像我想的那般保護大家……不僅如此,我還屢屢失誤,牽連了整個兄弟會狼狽逃亡……我……是我害死了他們……”


    “怎麽……”老黃緩緩開口,“如此,便無顏麵對江東父老了?”


    “黃叔,我曾以為豁達極為容易,卻不想,有朝一日生離死別當真生在自己身上時,卻實在做不到放下……”景年垂首。


    “你這麽說,要我們怎麽做好漢?”老黃翻著一雙灰白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們自個兒走的這條路,便沒尋思過甚麽連不連累、可不可惜。我們可都是為了刺客大業而死,哪怕兄弟會裏的人全都死絕了,隻要世上還有一心為民的好漢肯振臂一唿,那我們的血就一滴也沒白流。”


    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手,拍了拍景年的肩膀:


    “小子,我們選的路,從不會後悔。你非要替我們後悔,豈不是小看了我們這群英雄好漢!”


    老黃說完,自顧自地笑起來,笑得嗆了口煙,咳嗽不止。


    景年發愣許久,忽然迴過神來,為他拍打著仍然結實的後背,卻被黃叔輕輕推開,怕他沾到死人身上的汙穢。


    “小子,我們都好得很。你啊,好好的,一個也莫掛念。”他直起身來,抽了口煙,又咳了幾聲,“若你有空,轉告李禎——他也快到跑不動的時候了罷,唉。沒事便多歇歇罷,可別早早地就來我們這兒了!”


    “我會的,黃叔……”景年抿唇,繼而蹙眉抬眼,繞過老黃的手,又輕輕抓住,感受著那雙手上微微有些黏膩的冰涼,“我會告訴伯父,也會盡我全力,照顧好他……照顧好兄弟會。”


    “哈哈哈,好哇……你是長大了,乖娃娃唷……”老黃咳了一會,終於安定下來,噴出一股煙氣,熏得景年也忍不住咳了兩聲,“去吧,小子,老黃我想說的都說了了,你便迴去罷。迴去之後,好好睡去,到天亮之前,都莫要醒來……”


    老黃的身上漸漸發散出許多舒卷的煙氣來,縈繞在兩人之間。景年扇了扇眼前的白煙,隻覺得黃叔的聲音越來越小,身影也仿佛重疊了許許多多層人影,形如鬼魅。


    待他被煙氣嗆得又是一陣咳嗽,再抬頭,老黃的身影已走向遠處,而他走去的地方不知何時已站著越來越多的人,他們麵容模糊,體態各異,都如生前一般笑著嬉鬧著,親親熱熱、勾肩搭背地從晦暗處走出來,站在遠方。


    老黃背著手,帶著他的寶貝煙管走向他們,又慢慢迴過頭來,笑眯眯地看著不由自主要跟過來的孩子,輕輕地用手叩了叩心髒。


    “別過來啦,小子,你聽,你聽罷。”


    景年站住腳步,眼睜睜地看著他,看著他們揮起手來,看著他們站在模糊不清的煙霧裏,用力地唿喊起他的名字——


    “張家娃娃!你都長這麽高啦!”


    “景年!哥兒想吃酒了,這裏都沒有酒!”


    “景年小哥,我養的鴿子瘦了麽!你幫我看看,你記得看看啊!”


    “景兄弟!嘿嘿,這裏,看俺這裏!”


    “張二哥,我有人陪著撲錢,你可別急著來!”


    ·


    “張哥哥,姨姨和孔哥哥,就勞你照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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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無一例外地笑著大喊,努力朝他揮動雙手,哪怕他們的麵容已無法被他目睹,也在歡欣雀躍地喊出一句句有如撞鍾聲的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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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去罷,放下罷!


    替我們繼續走,繼續往前走!


    替我們腐爛的雙眼,去這條路的盡頭看一看!


    看看那個處處長滿火把的世界,是不是連天上的太陽都要自慚形穢!


    去吧,去吧!待到功成之日,莫忘了把你闖蕩江湖的故事,一並也講給我們聽!


    ……


    ·


    “都聽到了?他們這幫年輕人,可憋得不輕啊。”老黃笑著放下煙管子,站在他們前方不遠處,“萬物皆虛,萬事皆允。小子,來日方長,不如歸去。黃叔不送你,你,自己走罷。”


    說罷,他與身後眾人轉過身去,向著景年凝望的方向漸行漸遠。


    少年追過去,將手擴在嘴邊,用力迴喊那些已逝之人的名字。


    “黃叔!”


    “玉兒姊!”


    “小陳哥!”


    “——鴛鴦姑娘!”


    但他們沒有迴頭,沒有迴答,隻是追逐笑鬧著向著來路遠去,身上飄下一層層雪似的粉末來,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直至看著那些唿喊的兄弟姐妹們散作白煙遠去,老黃再次轉過身來,不舍地遙望了一眼景年,繼而笑著搖搖頭,阻擋住想要追過來的少年郎,迴身向前,化作煙霧一團,轉瞬不見。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緩緩將手舉起,像少隹臨行前那樣叩在心口,繼而叉手胸前,恭恭敬敬地向著他們離去的方位虔誠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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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氣縹緲,匯聚於一顆燭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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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象散去,甫成幽靈似的從一旁走出來,轉到他的身前。


    “都看到了麽,景年兄弟?”


    “我……都看到了……”他恍惚著迴答,“甫成兄,為何我能看到已死之人的身影,還能與他們言語……這究竟是什麽仙術?”


    甫成卻不迴答,自顧自道:“看到了就走吧。這些東西呀,可不能招太久,要是著了相,要走火入魔的。”


    景年看向他,隻覺得眼前依然模糊不清,卻隱約看到甫成揮筆蘸墨,直衝衝往他眉心一刺,但聞耳邊一句“開眼”,整個人便從頭到腳一個哆嗦,墜入沒有實地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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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墜落了多久,隻覺出身子一震,好似身體跌到了地上,伏案的少年登時一個激靈彈坐起來,在桌上胡亂拂了一把。


    原先擺在案邊的漆盤被雜物推擠著向外滑出去,重心不穩,接著便整個兒打翻下來,把上頭好端端擱著的茶壺劈裏啪啦打了個四分五裂,點心也骨碌碌滾得滿地都是。


    這聲爆炸似的脆響令他立刻恢複了神智,他抹了一把臉,四處看看,才發現自己方才竟抱著信紙睡著了。


    ——睡著了?


    方才那些人,還有趙甫成,都是他做夢?


    景年扭頭看了看方鏡,卻見眉心不知在哪蹭上一道墨跡,刺眼地掃在眉間。


    似夢似真,教他一陣恍惚。


    他捏著信,用力攥了一把,隨後輕輕放開,長長一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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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地上的碎片和沾上灰塵的糕點,景年狼狽起身離案,蹲下去,撿了幾塊大些的茶壺碎片,手指卻毫無防備地被鋒利的邊緣劃了幾條小口,殷紅的血珠便在一條細細的紅絲線上試探著冒出,堆在傷口附近。


    他在身上擦掉血跡,衣服上留下幾條斜斜的紅印來。


    地上的點心在燭光中留下一條條長長的黑影,景年挪動兩步,撿起離他最近的一塊金蔥糕,拿袖子擦去上麵浮土,吹又了吹,捧到嘴邊,狠狠地咬下一大口。


    金蔥糕的味道極為濃鬱,即便已經涼透了,麵香與蔥香依然在唇齒之間縈繞。


    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咀嚼,一邊將餘下的糕餅在手心裏攥得越來越緊。


    不知怎的,隨著最後一口點心咽進喉嚨,眼眶中卻無端落下兩行淚水,緊接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沿著這條水痕奔湧而出,在他的下巴處聚攏、下墜,又奮不顧身地砸向冷清的地麵,在燭光中閃爍不休。


    ·


    景年蹲在地上,任憑散落一夜的頭發被衣裳拱得亂七八糟,隻把雙手抵在額前,喉中嗚咽、哽咽、啜泣,複而悲傷難抑,便抱住自己兩肩,埋首胸前,不再努力壓製抑止不住的淚水,隻在那傾瀉不斷的淚滴聲裏,將滿腔的委屈、思念與不甘,化作一場放肆又任性的號啕。


    ·


    ……


    ·


    月色下的院子裏,在禁閉著哭泣之人的門外,忽地緩緩走來一個人影。


    人影迎著燭光,站在無人把守的屋門前,聽著裏麵無助的哭聲,也險些落下淚來。


    她捂著心口,披著一頭輝映月光的金發,將手輕輕覆在門上,靜靜地聽著她心愛的、已然長高長大的小兒子哭得像個六歲的幼童,卻無法走到他身邊去,無法像天底下所有的母親那樣,伸出手,抱一抱他。


    這悲楚令她感同身受,她的兒子在哭什麽,為誰而哭,又為何落得悲哭之境……此間緣由,一應奔湧在母子相連的、特殊的血脈之中。


    於是她盡力推著那道門縫,在心中唿喚著他的名字,仿佛這樣,話語便能化作她自己進到屋內,陪伴在孩子的身邊。


    ·


    ——唿格勒,我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春日晚風仍冷,金發的母親與她碧眼的兒子為門阻隔,相距不過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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